“怎样,霍将军可还满意?”白净的柔荑托着桃腮,凌波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认真看了看她的手,却道:“改日我定要去那天香铺子,给你好生挑几盒香膏子擦手。这样巧的一双手,可不能被弄糙了。凌波,你喜欢什么香的?”天香铺子是长安有名的胭脂铺,据说宫里的嫔妃有时还要托人去那儿买些时新的款来用。
凌波愣了一愣,脸上泛起一层薄红,“怎的忽然想到这个?哪有这么矜贵?”
谢家的女儿,怎么就不矜贵了?我刚要说话,先头那博士却又来了,一脸喜气地道:“暖寒花酿驴蒸、光明虾炙、醋芹、乳酿鱼,客官,菜齐了,请慢用。”
被他这么一打断,方才的话也说不下去了,我便拿了一只碗,盛好鱼放到凌波面前,“逛了这么久,也渴了吧?先喝碗汤,也暖暖身子。”
才出锅的鱼汤自然是烫的,还冒着氤氲的白汽。凌波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着,热气熏得她的鼻头有些微红,竟是说不出的可爱。
第17章 乳酿鱼(下)
我夹了一块鱼片蘸姜醋吃了,觉着真是十分鲜美。刚要与她说什么,博士的声音又在外间响起,却不是对我们说的,“二位里边请,这可是最后一个有围屏的雅座了。二位吃点什么?”
“要暖和的新鲜的。”那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我却愣住了。
凌波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忙用口型与她说了句“至尊”。虽说元宵节宫里有不少偷溜出来玩的宫人不少,但皇帝出宫与民同乐还是溜到人多口杂的西市……我真是头一回听说。博士说有两
人,那另一人是谁?总不至……是表姐吧?
“乳酿鱼客官吃么?早上才去城外破冰捞的活鱼,今日都卖得差不多了,就剩最后一条了。”
“阿谨,吃鱼吗?”先帝亲切地问了一声。
这下凌波的脸色都变得十分古怪。阿谨,能让先帝这样叫的,除了韩谨,还能有谁?只是这过元宵,他们两个偷偷跑了出来,两边有事怎么交代的?
“至……郎君若是喜欢便点上一份吧。”虽然看不见神情,但韩谨的语气中透露出的无奈与疲惫却是不容错识的。
那边先帝便道:“就一个乳酿鱼吧,夜里吃多了容易积食。有什么好酒?”
“某……不胜酒力,只怕不能陪郎君尽兴了。”韩谨飞快地说着。
沉默片刻,先帝方悻悻地道:“罢了罢了,就要个鱼锅子,快着些。”
博士依言去了,边上又归于寂静,在这四下充斥着丝竹轻唱与划拳行令之声的酒肆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半晌,先帝才私事有些不耐烦,“和我一块待着,就这么让你不舒服?”
先帝没有称“朕”而是说的“我”,可见在韩谨面前是半点都不拘束的。
“臣不敢……”韩谨却是硬邦邦地回答。
看样子韩谨是在与先帝闹别扭的,这等尴尬事却又让我们撞上了。说来也是奇,我与凌波私底下在一块时,常能撞上他二人的阴私。
“不敢?”先帝冷笑着重复了一遍,“那就是说,其实你心里还是觉得和朕待在一处恶心了。”
“不是……”
“朕都已经下旨给你赐婚了,还给你父亲的位置又升了一升,你还待如何?”先帝似是有些动了火气。
凌波不敢说话,只是以眼神示意我是不是要悄悄结账离开。但我看了一眼这一桌子才端上来的热腾腾的饭菜,便轻轻摇头,让她尽管安坐就是。我们好好出来吃饭,不小心才遇到了他们,这一走倒是显得心虚了。
韩谨惶恐道:“臣替父亲谢至尊大恩。若是至尊觉得父亲不该升迁……便降下来吧。”
“韩书毓啊韩书毓,你道是朕金口玉言的调令说改便改了?官员升迁贬斥是儿戏吗?朕与三省还有御史台的人吵了多少次,他们才松口让你父升了半级,现在朕又要降……他们会答应吗?”先帝压低了嗓子喝道。
“臣……知错。”
“臣不敢臣不是臣知错!还能不能说点别的?”先帝蓦地拔高了声音,若不是酒肆本就嘈杂,只怕这一声是要引得许多人来围观的。顿了一顿,先帝仿佛情绪平复了一些,又道:“宫里宫外多少女人都盼着朕的垂青,偏偏你……偏偏是你韩书毓,恩宠不在乎,朕把一颗真心都放到你跟前了你也不在乎。”
韩谨有些慌了,“至尊慎言!自古为君者,本就不该钟情一人,应当是泽被后宫的。何况臣……臣是个男子……求至尊放过臣!”
先帝默了默,忽地冷笑,“放过你?哈哈,好一个放过你!韩书毓,你讲不讲理?此事难道不是讲的你情我愿么?最初你不点头同意,难道朕还能用强不成?现在你却说让朕放过你?”
那头一片死寂,韩谨没有说话。
“朕不管你为什么才答应了,但你的确是应了朕。你现在,说反悔就想反悔了?你把朕当什么了?”
韩谨依旧不说话。
似是被他这态度惹恼,先帝的语气越发冷静,说出的话却越发不客气,“你应了朕,又把你表妹送进宫里,朕给你父亲升了官,又如你所愿将你送进大理寺。怎么,现在你表妹没了,就可以不作数了?打的真是好主意,你们反口不认了,朕还不能随意贬谪你们父子!”
饶是已经不在意韩谨,凌波听到这样的话,也不由得面色一白,不自在地看向远处。我只能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以示安慰。
“臣……臣并不是为了官爵才……”
先帝怒意更胜,“你还好意思讲!当初你同朕说什么了?朕是靠着崔家的帮扶才得以登位,日后必定要倚重崔家,还会处处受他们掣肘。你说外戚专权迟早会惹出大乱,你愿意陪朕一道好生遏制士族豪门坐大好生肃整朝堂。现在呢?你自己娶了新贵家的女子,还不愿再理会朕了。韩书毓,你这人,反复无常啊。”
“年少无知说的话,还请陛下……不要当真。”
“哪句话是年少无知?难道现在崔氏没有把控朝堂么?皇长子才多大?半岁都不到!现在就有一帮崔家的拥虿上书让朕立太子。怎么,是生怕朕活太长么?”
立太子之事我是知道的。倒不是姨夫亲自上书提的,也不是崔家人所请,不过是一些巴结姨夫没巴结上的官员除了个馊主意,想讨姨夫欢心便联名上书请立皇长子为太子。先帝将折子留中不发,在朝上亦不曾说什么,不过听表姐说,他在宫里是发了很大的脾气,险些将表姐都骂了。
“至尊,从前臣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只要臣入了仕途,只要不贪赃枉法便可平步青云,终有一日
可以与那些簪缨世家想抗衡。可臣想错了,要想升迁谈何容易?何况臣最初入仕,其实并不想参与那些明争暗斗。百官都沉迷于争权夺利,还有谁来处理庶务?现在臣不过区区一个大理寺少卿,头上大理寺卿崔轶只是崔家旁系子弟,臣便不能左右他决定的事。谯国公贵为左相,领着门下侍中的职,臣何德何能可以与他想抗衡?至尊想想安国公。安国公深得先帝倚重,是先帝的托孤之臣,有是骠骑大将军,手握重兵,还出身陈郡谢氏,若说尊贵也比得上谯国公了吧。可那又如何?如今安国公常年卧病,连上朝都少,偶尔提一句什么,不照样被谯国公给驳回去了?至尊,臣真的做不到,还请至尊放过臣。”沉默了许久的韩谨,忽然就说出了一大段话。
这话倒也不尽然,毕竟师父虽然最近身子不大好,但也不是什么重病,只是偶尔告假,说常年卧病实属危言耸听。但不得不说,师父有时提出的意见有损姨夫及崔家、卢家的利益,便无一例外的都被驳回了。以师父之尊都拧不过姨夫,更遑论他人。
我与先帝从前私交并不很深,但也是知道他的性子的。虽然从前没那么得宠,但先帝一向是强势的,最是不喜有人威胁到他的权位。他忌惮师父,不单是为了师父最初一心一意地辅佐郢王楚煊,也是因为师父虽然正直但同样强势,先帝受不了。眼下姨夫与崔卢两家可谓权倾朝野,他自然是容不得的。但朝中再无其他人可与之抗衡,他又不得不忍。
“韩书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朕给了你们一门如此殊荣,你便是这样对朕的么?”先帝大约已是怒形于色了。
韩谨轻声道:“至尊,臣德行有亏,不是个好人,就更做不了一个好官。至尊想要的,臣给不了。”
他们这一桌的乳酿鱼上得格外慢。博士上来送鱼,他们二人才不得不停止争执。韩谨却在此时接了一句,“阿柔染了风寒,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郎君,少陪了。”一阵窸窣之声响起,想来是他起身欲走了。
“站住!”先帝哪里能让他这样说走就走,“将这锅子装一装,给这位郎君带回去。尊夫人喝了,也能暖暖身子。”
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韩谨才终于说道:“谢过……郎君。”
折腾了一阵,那边终于长久地没了动静,想来是韩谨与先帝都离去了。我这才看了看一桌子快要冷掉的菜,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凌波。
“好在这锅子鱼是带了小炭盆的,冷不掉。”凌波扬了扬唇角,笑容倒是无懈可击,但一见便知不是发自真心的,却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不过既然她不说什么,又是在外间,那我也就不问了。
我夹了一片鱼给她,道:“嗯,快些吃吧,也是时候回去了。”
也不知她吃着这乳酿鱼怎样,反正在我尝起来,真真是,索然无味。
第18章 贵妃红(上)
神熙三年,天气格外冷。
往年的酿月1早该雪停了,花木也该复苏。但那年不然,都到月中了,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下个不休。寒冷的时气使得许多人都染了风寒,姨夫大病一场,师父也不大好,腿上旧伤反复发作几乎下不来床,凌波与娉婷也是轮流卧病,整座长安城里仿佛四处都飘荡着药味。
皇长子楚辖自十八开始发热,太医院用尽许多法子也不见好转,生生高烧了四五日,到底在二月廿四夭折。
想来到底是第一个儿子,不管先帝是否寄予厚望,但还是疼爱的。皇长子夭折后,先帝下旨辍朝三日,长安百姓三日不许婚娶,有官有爵的人家一月不许嫁娶,非整寿不许大办。而复朝那一日,我是真真切切地看到先帝满面憔悴,颌上多了不少青茬。
先帝尚且如此,表姐更不知怎样。我一时不忍去探望她,因为不知道见她之后究竟说什么才能安慰她。探望姨夫姨母两次,姨母伤心得添了许多白发,姨夫倒是淡淡的,不过眉宇间难掩失望之色。
右翊卫统领薛绩之母乃是卢家旁支的女儿,自己又尚了清河长公主,素日与我也有些交情。他与
我说前些日子清河长公主入宫去探望皇后,情形很是不好。皇后苍白消瘦得厉害,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说话时神情恍惚,声气微弱,带着哭腔。
但马上先帝与我就没多余的心思去关注皇后了。
因为天气寒冷风雪连天,关外的牛羊冻死不少,草也长不起来,突厥人活不下去,便于三月大举兴兵叩我边关,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实在令人发指。
于是我连忙向先帝请缨北上,势要给突厥人以颜色。
起初先帝也并未把突厥人放在眼里,没准备派太多人马,见我主动请战,便不假思索地准了。只是他还让我带上楚煊一道,说是突厥一路南下即将抵达范阳一代,楚煊身为安平郡王,理应去前线坐镇。临行前,先帝又将楚煊擢升为宁王,为此次主帅,要我好生辅佐他。
我与楚煊是有袍泽之谊,换句话讲就是我与他是在军中相识相交的,可这并不表示,楚煊就适合做武将。众臣皆知他尚文,坊间还偶能看见他的书画作。他之所以能在军中认识我,只因先帝做皇子与他相争时便有些军功在身,他恐自己不及,自请道军中历练。当时我跟着师父出征,他便来了我们军中,因为没有哪里会比安国公坐镇的队伍更安全。不过来了军中他也不会上阵,只是负责军中的钱粮,毕竟处理庶务是做惯了的。
楚煊并不会打仗,先帝却封他做了主帅。我手下的兵我最清楚,一个个都傲气得很,只服那些有能耐的人,别的就算是天皇老子都不放在眼里。我可以下令让他们好好听话,但本来楚煊也不会下令,底下人也只会口服心不服。我倒不是觉得如此便不能打胜仗,只是兵将之间如此别扭……先帝倒真是惯会想法子让他难受啊。
一想到此我就有些头疼,好不容易摆脱一下朝便拉着我痛尘此战关键许胜不许败的姨夫,我快步往安国公府走去,准备好生去问问师父。
刚走到府院外,却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不有让我有些惊讶。
师父作为武将,这府里的下人多半也比文官府上要豪放些,这整座府里会吹笛的也只有娉婷一人了。
虽然娉婷脾气骄纵些,但师父还是对她严加管教的,从小便请了名师教导。娉婷亦不擅长诗文书画,棋下得尚可,却精通音律,不论是金石还是丝竹,她都会一些,最擅长的却是那能把人眼都看晕的五十弦箜篌。
只是今日这断断续续、气息不足甚至有些走调的笛声,怎么听也有失水准啊。
我快步进府,准备去后院一探究竟之时,后头又传出一阵流畅婉转的笛声,细细一听,却是《折柳》。这才是娉婷素日的风采,也不知先前的是怎么了。
我走到后院,又听道那断断续续的笛声响起,一扭头便见了几人坐在廊下,而吹笛的人却是凌波。
“噗”的一声,凌波又吹破一个音,不由得有些懊恼,“真是好难!”
她旁边坐着的是娉婷。娉婷手里亦握着一支玉笛,笑道:“已经很好了,我最初学的时候,课时小半月都吹不响的。”
“怎么,凌波要学笛子?”我出声问道。
廊下的几人这才发现我,丫鬟仆妇赶着问好。等一阵乱过了,凌波才道:“是啊,在家也没别的事,学点东西打发时间。阿姊说笛子不难,我却总也学不好。”
我看向娉婷,“学哪支曲子不好,怎么挑了这么一首学?”
“阿兄这可冤枉我了,并非是我一定要挑这首,而是《折柳》比较简单,适合作入门用。难道有什么问题么?”娉婷一脸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