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眼见离入宫的日子越发近了,我也就放弃寻找, 但到底需得有个交代, 我才拖到了十三这一日才去谢府。
  管家大约以为我是找凌波的, 说了句她在房中,还问我为何许久不曾来。我强笑着应付了,心道幸好凌波在房中,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与娉婷说清才是最好的。
  “一娘……为兄已然尽力了,却实在不能找到这么个合适的人选,你想了这么久也该想明白了,还有两日……我看府里都准备好了, 你也准备准备自己的东西,后天我送你进宫。”我实在不敢看她的脸色,一直都是低着头说话的。
  一室沉默。
  我屏息凝神等了许久, 就等着娉婷发作。不管是哭也罢闹也罢,哪怕是要一头碰死在我面前,我也只能说无能为力。
  但她实在是平静得可怕,久得我都能在脑中开始预想她究竟会说些什么了。
  良久, 娉婷才轻笑一声,语气甚是愉悦,“阿兄不必担心,我已经找到人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找到人替我进宫了。”娉婷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就是凌波。”
  “你……”我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地望过去,眉头慢慢锁成一个“川”字,“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打她的注意了么?”
  娉婷无所谓地耸耸肩,“可她自己来问我,我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吧?”
  “她问你什么了?”我知道现在我的眼里一定是充满血丝的。
  “难道你真的以为,那日她送素夹儿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听到吗?”
  难怪那日她送我出去时神色是那样的,她一定对我失望了。凌波那里可以再解释,我强作镇定地道:“可眼下确没有合适的人选,你也打不了她的主意。”
  “她已经答应了。”
  “你胡说八道!”
  娉婷优雅地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阿兄,你这样可真是杀气腾腾,好生吓人。我骗你作甚?若她真没答应,我哄了你,后日却让谁进宫去呢?”
  我咬着牙道:“凌波不会答应的!”
  “究竟有没有答允,阿兄自己问了不就知道了吗?”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便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直奔凌波的房门。
  *
  凌波在房间独处的时候,是不喜欢有丫鬟在身边打扰的。但我今日却看见她的房门紧闭,到谢府之后师父分给她的大丫鬟拾香就守在门口。
  “二娘呢?”我冲拾香疾言厉色地问。
  拾香期期艾艾地道:“二娘……身体不适……歇着呢……”
  “你再敢胡说一个字试试!”我瞪她一眼。
  拾香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仍旧道:“婢子不敢撒谎……”
  “好了拾香,别再拦着了,让他进来吧。”这时,凌波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却是沙哑中带着一丝颤抖。
  我连忙一把挥开拾香,扑上去猛地推开门,还没见着人便一跌声地道:“凌波,你别听娉婷胡说八道,我不会允许的……”
  “阿徵,你先关上门,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咋咋呼呼地,像什么样子?”凌波的声音从屋中的屏风后传来。
  我快步走上前去,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凌波跪坐在铜镜前,身上穿着一件绯红的衣裳,看上面的龙凤纹绣,竟然是嫁衣的模样。一头青丝如墨缎般随意披散在身后,不绾不饰,但她面前的妆台上却摆开了各式各样的簪梳钗环,都是赤金镶嵌宝石的,几支大钗还是鸾鸟的样式。除却首饰,妆台上还排开了胭脂水粉,鲜红细腻,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见我过去,凌波站起身来,展开双臂让广袖上的绣样完全露了出来。她盈盈转了一圈,“好看么?宫里的东西真是精巧。”
  我却注意到她未施粉黛的小巧鹅蛋脸真是十分苍白,唇色也比素日要淡些,眼底一片乌青,眼眶却有些红肿。
  “你……这是干什么?”
  “自然是试试衣裳是不是合身啊?至尊真是好大恩典,除了不能用正红,竟特许着嫁衣入宫。就为这份恩典,自然是要试的,若是不合身就不好了。”凌波理了理额前散乱的碎发,“不过幸好,我与一娘身量差不多,也不需要如何改动。”
  一娘,她方才……叫的是一娘!
  “你不要理会她的话!我是答应过替她寻一名女子进宫,可我实在没找到合适的。但我不会让你进宫的!”我连忙解释。
  凌波反而笑了笑,“她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
  “这里只有我,你怎么连我也要骗?”
  “正是因为这里没有别人,我又何必骗你?”凌波依旧在笑,“在我最伤心最难过的时候,是伯父收留了我,给我一个容身之所,还将我视若己出。一娘说的对,我需得知恩图报。既然一娘不想入宫,谢家又必须送进宫一个,那就是我好了,横竖我也是从里面才出来的。”
  什么叫一娘说得对?正是因为师父将她视若己出,才会将她留在身边好生照顾,并不要她报还,更不会让她代替娉婷进宫。我急道:“师父何曾想让你报还?娉婷走投无路胡乱攀扯,你还真的听了?”
  “阿徵,你信不信若真有这么一日,伯父还是会多向着一娘些,毕竟那才是他的亲生女儿。”凌波笑得有些凄凉。
  我连忙打断:“不会的,师父是个能大义灭亲的人。”
  “好吧,不谈那些没有的事情,伯父临终遗言,你总不能弃之不顾吧?”凌波又走回妆台前坐下,拿起一支金簪漫不经心地把玩,“伯父让你照顾好一娘,又说让她离皇室远些,那好,我进宫去,总是无妨的了。”
  可师父也让我好好照顾你啊!
  凌波说着,微微歪头,目光在我身上流转,“阿徵,你信不信,若你坚持要让阿姊进宫,她真会死在你面前。”
  “这怎么可能?她再怎么闹,也不会如此不惜命。”我摇头。
  “被逼着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大约对一娘来说,真的是要了她的命了。”
  我闻言立刻皱起眉来,“但楚煊与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是不能嫁给他了。难道她要一辈子都待字闺中吗?”
  凌波闻言微微一怔,秀气的柳眉慢慢蹙起,打量我好半晌,忽地轻笑一声,“都这时候了,你竟还不知道?”
  她的这个反应弄得我有些糊涂,“我应该知道什么?”
  “阿徵,一娘真正在意的人是你,你竟半点察觉也没有吗?”
  这话不啻于一个炸雷,唬得我愣了一愣,又立刻反驳:“这怎么可能?娉婷在意的人是楚煊?与我何干?”
  “呵……”凌波忽然笑起来,半晌才平静下来,认真地道:“你曾问我,一娘在家是不是三句话离不了信都侯。我说的是,并不曾多提他,倒是一直在说你小时候的事。最初我也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不曾见过信都侯而我与她都熟识的人只有你所以她才总是提起,可细想想,却又不是。”
  我没有觉出什么不对来,“如何不是了?”
  “你前些日子劝她,即便不进宫也不能嫁给信都侯,可一娘在乎过吗?方才你也问了,都不是心上人,嫁与谁有何不同?何况那人是天子,为了谢家,更该答应。但一娘宁死也不愿,这就意味着……一娘其实有中意的人,且还能有嫁与他为妻的可能。阿徵,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这人还能是谁。”
  这话我从没听人说过,也绝没这么想过。一直以来娉婷与我都是吵架多过好生说话的,轻则冷嘲热讽重则指着鼻子骂,我是半点也瞧不出来她在意我。何况在我看来,娉婷便是妹妹。“但……从前我来师父这里,一娘总是缠着我问楚煊的消息,事无巨细,恨不能把他每餐吃什么都问出来!她若是不在意楚煊,问这个做什么?”
  凌波沉默片刻,问道:“那是一娘先对信都侯示好,还是信都侯先倾慕的一娘?”
  我仔细回想了半晌,“似乎是楚煊那小子先……”
  “那便顺理成章了。”凌波淡淡一笑,“阿徵,人与人性子都不同的,如同我能与你平心静气地谈话,便有人总是要与你吵。你这样的性子,有些骄傲,说话常常能不经意伤人,一娘也是骄矜的性子,被你惹恼了便只能与你吵。次次都被你惹恼,却还甘愿凑上来被你惹恼,若不是在意你又是为何?偏你迟钝,永远都不知道。恰好此时信都侯送上门来,一娘正好借他来激你,想试试你的反应。缠着你问信都侯的大小事,一来是借个由头多与你说话,二来,则是看你会不会在意她倾心他人。”
  她这样一讲,我忽然便觉得娉婷其实有许多举动都有些异常的,只是我从前浑不在意罢了。可那又如何?我知道自己爱慕的是凌波。
  “一娘在意谁不在意谁,那是她的事,同我没关系,也同你没关系。你何必……”白白让出空子让她钻?
  凌波淡淡地笑了笑,“若只是一娘,我倒不至做出这样的决定。你知不知道,真的让我下定决心的,是阿徵你。”
  “我?”心里突地一跳,我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让凌波讲出这样的话,连忙问道:“凌波你说什么?我究竟哪处对不住你了?你说出来,我立时改正!”
  “不,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受不住。”
  “凌波,到底怎么了?”我急得要挠墙。
  “我只问你,一娘要入宫,却要找人冒名顶替,是对是错?”
  我微微低头,“自然不对……”
  “可你最终还是答允了。”娉婷平淡地说。
  “娉婷她……”
  “阿徵,你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弄虚作假的事都不屑于去做。可在此事上,你到底还是妥协了,只因为那人是一娘。不管是为了什么,可你顶着欺君之罪仍旧允了。你说伯父是个能大义灭亲的人,可以我看来,你才当真是。为了我,你已然背了数条罪名,不过到底没有伤害到什么人;但一娘的事情,还牵扯了他人在内,你明知是错的,仍旧答应了,说明一娘在你心里很有分量,甚至重要到你可以为了她违背行事准则。”
  “可我……”我只是当她是亲妹妹一般,并没有掺杂任何私情!
  凌波摆手道:“我知道。可你想想,你将一娘看得这样重,她对你……即便你没这个意思,看在一娘眼里又不一样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肆无忌惮地跟你闹,因为她知道你会答应的。你不会拒绝,也拒绝不了。”
  “可我一定不会让你去替她!”
  “我身边有个怀有别样心思的一娘,而你,又对她格外迁就。即便这次真的能找到旁人替代,可下次呢?我不知道今后还会发生怎样的事,更不能确定你究竟会为了一娘做到怎样。你别急着回答我,我估计你自己都不清楚。我受不了这样的不确定,甚至我很讨厌将心悬起来的感觉。若是有朝一日……你也会毫不犹豫把我出卖了呢?所以这样想来,我替她才是最好的选择,了了她一桩心事,皆大欢喜。”
  我不由得冲上前去,一拳砸在妆台上,“谁说皆大欢喜?你想过我吗?”
  “阿徵,我又不是什么十分出众的女子,或许你会难过一阵子……”
  “你呢?你就这么冷静地做了决定,你不会难过吗?”
  凌波别过脸,“我……当然难过。可这也比到最后你再一次出卖我要强。”
  “我几时说过会出卖你?”
  “说句你不爱听的话,阿徵,从前表哥对我怎样?只怕也是不比你差的。可到头来,他也有身不由己的理由。你不愿牵扯他人,一娘绝不会进宫,现在有我自愿还不好么?事情临到头,你无人可找,一娘又抵死不愿梳妆上轿,到那个时候,你又会不会想到我?我不愿意想。现在这样,不管对于谁来讲,都是个还算得不错的结局。”
  从前她与韩谨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我便能看出,凌波其实是个很有主意又很倔强的人,一旦她决定的事,旁人说什么也无用了。
  何况她似乎没说错,若是娉婷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求着凌波顶替,只怕我最终还是会顺着她的。娉婷从前没表现出什么贪生怕死的样子,倒真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要寻死。但凌波……她一贯都是坚韧淡然的,即便去了宫里也无妨,更何况,先帝许的是贵妃的位置。可娉婷是满意了,我与她……不得不生生分离,算什么不错的结局!
  我冷了许久没有说话,凌波忽地向着窗外道:“拾香,拿进来。”
  外头守了许久的拾香闻声立刻端着托盘进来。那托盘上放了一只炖盅,揭开却不是汤羹,而是一盅仿佛药汁的东西。
  “入秋了,燥得很,你上火还很厉害,嘴角都起泡了。这是我特地熬的,用了甘草、砂仁、陈皮、白檀、麝香、藿香等药材,加主页、莲子、薄荷、杏仁、蜂蜜、金银花等物,熬了半个时辰才成的。你喜欢甜的,我多放了一倍的蜂蜜……”
  先是看到这碗汤我便心头大震,听她这样讲,更是觉得浑身发抖,不能置信地问她:“你……竟然给我送客汤?”本朝风俗,客人上门不拘用什么酒饮招待,可客人要走的时候,却一定要用这“送客汤”。从前我自谢府离去,是没人给我端送客汤的,因为他们不当我是客人。但如今……凌波已然把我当外人了!
  “对啊,送客汤。”凌波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从今日起,你我再无半点瓜葛,还请早日回去。”
  “不!我不走!也不要你进宫!”
  “霍郎将!”凌波忽地加重语气,却仍旧没有回头,倒是一边说一边往里间走,“若你能说服一娘便罢了,这么久了,你却快被她说服了,显然是不行了。事已至此……认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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