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我仍旧心里难过,却不敢表现给任何人看。
  后来礼部终于定了师父的谥号,先帝又下了一道旨意,说谢府虽无人,但仍旧留着,不许任何人侵占。在下旨当日,徐安泰带着人来查点谢府财物并登记造册,娉婷这才醒悟让凌波顶了她的身份进宫,那她也就如前段时日的凌波一样,没有可以见人的身份了,须得小心翼翼地躲起来。
  其实此事我最初便想到了,只是刻意不告诉她,后来她求我收容之时,也断然拒绝了,见她孤身搬去庄子上避居,竟是说不出的快意。
  只是我再怎么报复她,凌波也是回不来的了。
  师父的身后之事终于全部了了,朝廷便开始与突厥讨论和亲之事。最终拟定由突厥送十名美人来大郦,而大郦则遣公主远嫁。
  先帝当时已没有适龄的未婚姐妹,膝下又无女儿,只能在宗室与大臣家里挑选女儿。最后商议的结果,是陇西李氏的第五个庶女。
  若不是因为先帝提到朝局,我绝不会松口答应让谢氏的女儿进宫,若非如此也不会吧凌波牵连进去。可后来再一想,又深觉朝政之事本来掌握在一群须眉男儿手上,但牺牲起来却都是无辜女子,很是厌烦要挑一个女子封赏之后送去和亲的行径——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可我也深知经那一役后,大郦损耗不轻,实在不敢轻言战事,突厥虽也损兵折将,但也不可小瞧,倘若再打起来,与双方皆无益。故对于和亲一事,我在朝议时从不开口,待有了结果,也不过只能为那李家的娘子叹息一声罢了。
  圣旨颁下去那日,我下值后照常回了自己府上,取过后院兵器架上的长|枪开始练,期间霍礼问过几次晚饭用什么我也只作不闻。凌波不在了,再没人有那样的手艺做出令人惊艳的菜式,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只是没多久霍礼又去而复返,实在让我有些恼火。
  我还没发作,霍礼却恭声道:“郎君,门外有名姓李的郎君递来拜帖,说是郎君的旧识。不知郎君见是不见?”
  姓李的郎君?我的旧识?一时我没想起有这么个人,不耐烦地把长|枪丢回架子上,本想叫霍礼打发了,只是又忽然想起一人,连忙道:“拜帖拿来我瞧瞧。”
  霍礼双手递上拜帖,我翻开一看,果然是李信。他名前的官衔写的是重玄门右监门校尉,是个从六品上的官职。而他的短短一行自述里,我竟看到“陇西李氏”四个字。当朝李姓乃是大姓,是以我从前见了他姓李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惊奇,却没想到,他原来是陇西李氏的子弟!
  “快请进来!”我拿过一旁的巾子擦了擦汗,快步往房里走,准备换件衣服,“请到会客厅里好生招待着。”
  “诺。”
  飞快地套了件鸭蛋青的圆领袍,随意束了幞头,我便赶着去见李信。他也是穿的常服,站在一壁墙前看我会客厅的陈设,背影笔直挺拔,是长安大多数世家子弟比不了的。
  “诚望,一向可好?”
  李信听见我叫他,霍然转身,连忙向我行礼,“见过霍郎将!”
  “又不是在朝堂上,这样称呼起来实在别扭。我记得你还长我几岁,我都觍颜叫你诚望了,私底下你尽管叫我伯英便是。”我连忙把他扶起来。
  “伯英……”李信愣了愣,还是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
  “几时调任长安的?”我一面请他坐了一面问。
  李信道:“某是两个月前回长安的。那时候伯英忙着靖武公和贵妃的事情,某也不便上门叨扰,故而拖到现在,还请伯英莫要见怪。”
  “你肯来看我,自然当我是朋友,我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怪你?”我连忙摆手,又道:“也不知这调令是怎么拟的!按照你的功劳,却只是个监门校尉!”从前李信好歹有个五品的散衔,怎的立了如此战功后,调入长安反倒降了?
  李信苦笑道:“陇西李氏人微言轻,某……又是家中庶子,监门校尉已是能挣到的最好职位。”
  我有些惊讶,“陇西李氏人微言轻?却让赵郡李氏如何自处?”
  “赵郡李氏发迹早于陇西李氏,在本朝之前声望比陇西李氏高。”李信摇头,“本朝名门望族,尤其崔、卢二氏都是绵延数百年的簪缨世族,祖上出了无数名家大儒,如何能看得上我们武将门阀出身的李家?”
  “南北朝桓氏、庾氏不也是手握重兵一时称雄吗?如今还有谁记得?”这是师父曾经教导过我的话,意在让我不要恃强凌弱,但没想到用在此处却是更合适的。
  “若不是高祖皇后出身李氏,我家先祖又有从龙之功,凭李家的家学底蕴,岂能与崔家比肩?”李信幽幽地看了我一眼,“若非如此,那和亲人选也不会挑来挑去轮到了李家。”
  我这才想起那被封为“长宁公主”的女子,的确是出身陇西李氏的。
  “那位娘子……”
  “是舍妹,同母所出的亲妹妹。”李信忽地歉然一笑,“某一时心绪难平,倒叫伯英见笑了。其实某今日冒昧登门,除了想拜会伯英,其实还是想请伯英喝酒的。”
  我连忙摆手,“这如何使得?你在檀州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回到长安,说起来也该是我先请你,一尽地主之谊。”
  李信诚恳地道:“不怕伯英笑话,旨意一下,家里姨娘和妹妹就一直苦恼不休,父亲自然不会去安慰,某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索性躲了出来。但离京太久,某在长安也没什么故旧知交,只想到了伯英……还请不要见怪。”
  “诚望说这样的话我才是要见怪了!若是心里苦闷,尽管来找我霍徵,安慰话某也不会说,但喝酒奉陪到底!”
  李信这才微微一笑,“多谢伯英好意,只是某今日已在和丰楼定了雅间……”
  我看了眼天色,“已经不早了,等下闭门鼓一敲就不能走动了。明日还要上朝,官服又不好带着到处走动。不如我让管事将诚望订的菜色带回府里来,再让底下人把你的官服也带来,也不耽误明日上朝。”
  “还是伯英想得周到。”
  ——————————————————————————————————————————
  李信除了定了雅间,还带了一坛酒放在和丰楼,被霍礼一道带回来。倒上一尝,却是玉卮醪。
  我一向不把玉卮醪当做酒看的,这种甜味多过酒味的浆子,只能算甜水。不过李信说翌日还要上朝,不敢贪杯,我想想有理,这才罢了。
  其实我与李信也算不得很熟,除了在范阳的那些事,也没什么可说的。李信虽然也是武将,但在我看来他更是一名儒将,舞刀弄剑不似一般武夫那样擅长,我也不能趁酒兴与他切磋武艺。
  酒宴散的很早,霍礼安排了客房,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我头脑还清明得很,索性就铺开纸写起奏章来。
  因为方才李信求我一事——他想亲自送妹妹出关和亲,只是人微言轻分量不够,希望能由我来当送亲使。
  出去一趟也好,留在长安……委实让人气闷。
 
 
第48章 榛子酥
  折子递上去的第三日, 先帝终于有了反应,在朝议后点名让我留了下来。
  今日朝议无甚大事,不过是商议和亲的礼仪规制。这都是礼部的事情, 群臣不是插不上话就是懒得去管, 因此进行的十分顺利,散朝之后时辰还尚早。
  散朝后群臣是有廊下食的, 但我被叫走,自然就没了。
  不过先帝也是饿着肚子来上朝的, 看样子还要与我长谈, 一进紫极殿便与徐安泰道:“准备两份吃食。”
  “大家今日想吃什么?”徐安泰恭敬地问
  先帝看了我一眼, 我摇头表示无所谓,他才道:“朕听说给百官送的廊下食里有馎饦1,照样来一份;烧羊也来一小份。哦, 对了,告诉贵妃,朕想吃点心,叫她做一份……做一份榛子酥来吧。”
  一听他提贵妃, 我便忍不住心里揪紧了,恍惚半晌,才听见他问我“伯英可还喜欢”。我连忙答道:“臣觉得甚好, 今年的榛子刚好上市,正合适。”
  见徐安泰出去吩咐了,先帝才从案头找到我的奏疏,摊开又读了一遍, 才道:“适才他们商讨公主远嫁事宜,朕没提送亲使一事,是还有话问你。”
  “至尊请讲。”
  “送亲又不是什么大事,即便你才遭贬,但好歹是一五品大员,竟然亲自去送亲?”先帝似笑非笑。
  那本奏疏我写得十分认真,其上罗列的几条要点我还记得十分清楚,便重复了一遍:“回禀至尊,和亲之法于大郦、突厥双方有益,突厥那边怎样大郦无法过问,可大郦却是给足了诚意,若是日后有什么,论起来也是错在突厥,此其一。寻常公主下降,尚要派遣二十四卫中的高阶将领任送亲使,何况公主远嫁突厥,更要派遣得力的人去。臣虽官阶不高,但自问身份在诸将中还不算太低,不算辱没公主。送亲使越体面,就表明至尊越给公主脸面,公主嫁过去后也能不被轻视,此其二。臣才与突厥交手回朝,对北地还算有些熟悉,也适宜当这个送亲使,此其三。”
  先帝一面听着,一面屈指轻叩桌面,良久后,忽然笑道:“伯英,按照你的脾气,当真不会一是暴怒拔剑杀了突厥王子?”
  “国事为重,臣不会胡来。”
  “言下之意便是……若是可以,你一定会的。”先帝淡淡地接口,“既然这么不情愿,何必揽下来委屈自己?又不是什么肥差。”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来回复。
  “朕原本想的是,任命六郎为送亲使。”
  我十分不解,忍不住抬头去看他。
  先帝优哉游哉地道:“要娶长宁的就是那位被他亲手所擒的都尔罕王子,你说他们二人见面,回事怎样的景象?”
  这还用问?都尔罕自然是恨楚煊的,却也知道他没什么作战的本事,没有大军在侧,都尔罕即便是理智之人也会给楚煊暗地里使绊子,若是忍不了一口恶气,只怕还会闹出人命。
  先帝做出这决定,我本该拍手称快的,但我还是道:“至尊,信都侯固然可恨,是该处罚教训。但此事凶险,倘若信都侯吃亏,丢的是我大郦的颜面;若突厥吃亏……经此一役大郦本就损失不小,短时间内实在不宜再战。”
  “那你与楚煊有何差别?”先帝微微从案前探出些身子。
  我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回至尊的话,其实臣此举,也算受人之托……长宁公主的亲兄长,也便是陇西李氏的庶五子李信李诚望,曾经是檀州守将。臣迎战突厥之时,得此人相救一次性命,且此人英勇善战,又谨慎稳重,臣倒是十分欣赏。前日李诚望曾到舍下,求臣自请为送亲使,并点他为副使,能安全地将公主送到突厥。”
  先帝闻言默了默,“听你这么说,倒真是他拳拳一片心意。不是什么大事,倘若你能担保绝不生事,朕便准了。”
  “臣替李诚望多谢至尊。”
  先帝摆摆手,忽地又道:“李信……这名字道有些熟……先前靖武公的奏报里也提了几次,言语之间很是欣赏,还很是可惜堂堂陇西李氏的子弟竟然要到范阳这样历练。朕原想着加封的,只是后来在名册上没见着也就忘了。他现在供职何处?”
  “重玄门右监门校尉。”
  先帝面色微变,“吏部怎么做事的?真是越发胆大了!”
  见他骤然发怒,还是因为我的几句话引起的,我实在不知道改接什么。
  好在先帝也没想让我接话,只是道:“朕先前看请封的名册,许多都是卢氏子弟,就觉得好笑——范阳卢氏专出儒士,这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话,竟然还能请上军功!吏部怎么审的名册?”
  “至尊莫忘了,吏部尚书课时姓崔的,清河崔。”我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清河崔氏与范阳卢氏乃是姻亲,自然是同气连枝的。
  先帝忍不住拍案,“伯英,你说,此战范阳卢氏出力多少?”
  “因为……臣母亲的缘故,卢家觉得脸面丢尽,从不给臣好脸色看,臣也讨厌卢家这做派,即便在檀州被困,在幽州易州遇到万分凶险的情形,臣也没想过向卢家求助。既然臣不说,卢家自然也只作不知了。”
  “大家……贵妃那边的榛子酥送来了,要不要现在……”徐安泰一直侯在门口。他这样的人精,自然是能瞧出殿里的不对劲,连忙出声。
  先帝也意识到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闭眼吐了口气,才道:“都拿进来吧。”
  徐安泰连忙领着几个宫人进来布菜,然后有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我端起馎饦喝了一口,只拿筷子夹羊肉吃了,至于面前那几块榛子酥,却是半点都不动。宫里的司膳司手艺好的宫人其实并不多,今天烧的羊肉格外不好,橘皮姜片放得不够,膻味都没压住。我也知道那榛子酥一定是香甜可口的,课时我就是没动,实在是怕自己咬一口,便悔意如潮水般涌起。
  “伯英竟然不爱吃点心了?”先帝咬着一块榛子酥问我,“莫不是贵妃进宫一个月,手艺就变得不堪了?”
  “臣不敢……”
  “什么不敢?”先帝轻笑。
  我忽地想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
  先帝将手上那块榛子酥全都吃净,才拍了拍手上的残渣,“关于贵妃,朕也有话要问你。”
  一听这话,我立刻紧张起来——莫不是凌波的身份被识破了?可也没听到什么风声啊?她进宫那日我还特意去求了表姐请她代为遮掩,皇后不说,她自己一般也不爱出去,怎么能这么快就揭穿?
  我还在胡思乱想,自然没有接话,先帝便看了我一眼,问道:“从前贵妃在府里的时候,也会下厨?”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