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这么说起来此事还怨我了?”李兰静陡然拔高了声音,“他们自己处置不好的事,却要牺牲我一个小女子去,凭什么?”
  这究竟是谁选出来的人?德行有亏便罢了,一点大义都不讲,简直……比娉婷更让人头疼。
  李信听了这话实在忍不住,大步闯进屋中,厉声道:“我们处置不好?搭了数万人的性命进去,你还想怎样?都是亲如手足的弟兄,昨日还在你身边同你你说笑,转眼便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首……不,有具尸首在都是好的,多少人到最后……连一块遗骨都找不到!”
  这一番话陡然使我想起了师父,一时间竟难过得屋里去阻拦他。
  “可我又不是宗室女,为何要遣我去和亲?”被李信这么一吼,李兰静也不敢大声说话,却不服气地小声顶嘴。
  “难道这江山就是皇室这一姓之江山吗?”李信怒斥。
  李兰静立刻反驳:“这天下不是楚家的天下吗?”
  李信一时道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半晌都没接上话。
  但杨泛似乎理解到他要说什么,连忙道:“可若是国之将倾,受苦的绝不止皇室这一家一姓。不管是天灾、叛乱、异族入侵,最先受苦的都是百姓,最后才轮到皇室。故而国家危难面前,不管皇室如何处置,但先要自救。”
  这话倒有些道理,却与姨夫老挂在嘴边的不同。
  “你少危言耸听,突厥蛮夷之地净是化外之人,能掀得起什么风浪?”李兰静满不在乎地斥责他。
  李信大约是懒怠与她再说下去,喝道:“事已至此,你别无选择!趁现在没有太多人知道,你乖乖把药喝下去,老实和亲。若是让突厥或是朝廷知道你这样……阿耶阿娘斥责都算是轻的,只怕会连累我们李氏一门!”
  “求荣华富贵的时候知道把我推出去,现在却怕连累了!”
  “你……”
  眼见里面就要吵起来,闹出动静会惊动更多的人,我连忙进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闹下去,只怕旁人想不知道都难了。”
  李信兄妹二人都气呼呼的,杨泛夹在中间进退维谷,一见我进来,欢喜得不得了。
  我也懒得理他,只是看了一眼李兰静,只见她即便在病中,头上也还簪着一支用粉晶雕成的芙蓉花瓣和东陵玉叶片穿起来的步摇,玉质尚可,做工精致,只怕价值不菲。于是我道:“公主这支步摇很好看,可是父兄所赠?”
  李兰静抬手掩了掩步摇,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一般盯着女子衣饰细看的,多半都是登徒子。
  我有些尴尬。
  倒是绿菡道:“这步摇是娘子上月生辰时阿郎赏下来的。”
  “李相公倒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李兰静的父亲李同合官至中书令,倒也是个宰相,“这支步摇值多少银两霍某不知,但想来不会低于五十两。公主知道五十两是什么意思吗?于公主来说,五十两不过买些胭脂水粉珠钗首饰便没了,但于一般人家来说,可是全家上下好几年的吃穿用度。”
  “霍将军想说什么?”李兰静有些不耐烦。
  我认真地道:“公主想必在家中是没有干过什么活的吧?看公主身边的绿菡逗比寻常人家的小姐体面些。寻常人家的女儿,不光要帮衬家中的活计,万一家里有周转不开的,还会被卖去为奴为婢,收紧辛酸苦楚。可公主从未被如此对待过,这全是因为公主姓李,是陇西李氏的女公子!”
  “难道崔氏、卢氏家的女儿不是这样?”
  “他们家的女子如何臣不知道,但臣只想说,公主现在已经享了其他女子几辈子都享不了的尊荣。这些都是公主的家族与姓氏给的!既然李家给了公主庇护,难道公主就忍心使李家遭难吗?”
  李兰静猛地握拳,脸色有些发青,她冷声笑道:“霍将军,对李家,你知道多少?”
 
 
第52章 欢喜团(上)
  在我的认知里, 高门贵族的女子若是自私自利,那一定是家里宠溺所致。可我如今觉得,也不尽然。
  卢家我不知怎样, 在崔家, 姨夫膝下只有表姐一个女儿,宠爱是归宠爱的, 但也严厉得很,表姐便十分知书识礼;在谢家, 师父也只有一女, 虽然小时候还狠心去打, 但因为师娘去得早,师父总觉得自己对娉婷有亏欠,还是宠得更多, 几乎算是想要月亮也会摘下来给她的,给娉婷养成这样的脾性。几个高门世家都如此,我以为所有的世家也不会差多少,可我忘记了, 并不是所有世家,都能坐到崔卢的位置,也并不是所有世家都有王谢一般的底蕴。
  “霍将军, 你可知道我们家是怎么教养子女的么?”李兰静笑意发冷,“看看我阿兄便是了,堂堂陇西李氏的嫡系子弟,哪怕是庶出, 竟会送到边关,从普通军士开始做起。若不是我阿兄英勇,先立了跳荡功1,后又得了范阳节度使赏识,只怕这辈子都熬不出头!李家儿子不少,除却嫡长子与生母家有些权势的,剩下的哪个儿子将军口中的李相公他管过?”
  我最初从未想过李信会是陇西李氏的子弟,便是听说了他是从普通军士靠着战功一点一点升上来的。在长安,莫说陇西李氏,即便是稍微有些头脸的门户,都会想尽办法给儿子搏个前程,嫡子长子固然会谋个好差事,庶出的也不会太差,哪怕庶子不出仕,也从不在银钱上短了他们,所以才养成许多纨绔。
  “都是亲子…,不至于此……”
  “事实便是如此。”李信沉默着不说话,李兰静却偏要在他伤口上撒盐,“对于李相公来讲,对于仕途无用的儿子,便算不得是自己的儿子。女儿便更是如此了!”
  “够了!家丑不可外扬,这话你没听过吗?”李信低喝一声。
  杨泛也道:“阿静,子女不言父母之过,你……还是少说几句吧。”
  李兰静却一扬下巴:“他能做得出,难道还怕旁人说吗?做了这么些年的中书令,他做出过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么?霍将军想必是比奴更清楚的吧?忝居高位,却不思治国理政,只知钻营,这样的国之禄蠹,说不得么?”
  我对朝政之事并不十分上心,却也知道李兰静所言不假,李同合在位这些年,实在没什么政绩可言。但这与她和亲一事,却没半点联系。我皱眉道:“可公主……也不该为此逃婚……”
  “霍将军,奴话还不曾说完。”李兰静竟私事变了个人一般,有什么话仿佛不吐不快,一定要讲出来才甘心,“霍将军说的不错,这些年父兄送我的珠钗首饰,随便哪一样拿出去都可以让寻常人家衣食无忧地过上几年了。可除此之外,他们还给过什么吗?”
  “公主还想要什么?”
  “霍将军,你知道我觉得自己最像什么吗?”李兰静轻声问了一句,不等我说话,又自顾自地道:“说是东西市的奴隶也差不多了,花大价钱养着,养得越金贵越好,待价而沽。一旦没什么交易的价值,便被弃之如敝屣。”
  李信与杨泛都脸色微变,却没说出什么。
  我摇头道:“公主怎能这样讲?奴隶哪有公主这样自由?又哪会有人给奴隶送上这样许多金翠珠玉?”
  “方才霍将军问我,我还想要什么?其实我并不想要什么,只是希望……在我生辰之时,父亲能来陪我说句话,而不是送上一堆冷冰冰的金银珠宝。”李兰静淡淡一哂,“李相公也不知作何想,凭什么觉得给女儿的财帛越多便越会有贵胄子弟喜爱呢?霍将军不知道,远舟不知道,想必阿兄也不知道,陆姨娘所出的六姐,从前真是颇得李相公宠爱的,年节所得的赏赐,在我们姊妹之间都是独一份的。可惜六姐在逗鹦鹉之时不甚被那扁毛畜生啄伤了脸,留了好大一道疤,大夫都说消不去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也算是毁了。李相公怎样?转身就把她送给中书给事中裴绍做妾。那位裴阁老2多大岁数想必你们纪委比我一个闺中女子清楚,做六姐的祖父都绰绰有余了!”
  杨泛还未怎样,李信却有些吃惊,喃喃道:“怪道我说父亲怎会舍得将六妹妹送去做妾,原来……”
  李兰静理了理略微凌乱的鬓发,冷笑道:“你以为李相公最初想把我送到哪去?吏部尚书郑洋的庶孙郑之曜啊!出身便不说了,这位郑郎君在长安什么名声你们还不知道吗?斗鸡走狗、吃喝嫖赌、欺男霸女、草菅人命……哪样他没干过?”
  “阿静……这些你都没同我说过……”杨泛很是震惊。
  “告诉你做什么呢?你就算上门提亲,他也不会允的。”看李兰静的神色,大约是在自嘲,“你以为李家是靠从龙之功发家,家里的女儿就这样没教养么?我也知道我这么做伤风败俗不知廉耻,可我没法……我只想赌一把,就赌李相公不敢撕开脸皮不要逼着我落胎后仍旧嫁给郑之曜。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至尊刚决定从李家选人去和亲,李相公就不假思索地把母家最没权势、姻亲最没帮助的我推出去了……”
  这倒是我意想不到的,我还总在想为什么李家的女儿如此不讲理,原来已是一忍再忍不想退让了。
  李兰静又道:“我这样想自私得很,可我就是恨啊,李同合将儿女都视为往上爬的台阶,却还得了个深明大义的好名声!我不甘心,我不想嫁到突厥去,若是至尊要怪罪,罚到李同合头上,那是他罪有应得!”
  “阿静你疯了!”李信惊呼,“事情败露后,父亲固然会获罪,但阻挠国婚,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可曾想过母亲怎么办?这么多兄弟姐妹怎么办?他们何其无辜?”
  我亦劝道:“若是和亲不成,突厥与大郦必然会再撕破脸。若是战火一起,受苦的还是无辜的百姓啊。”
  杨泛想了想,小声道:“阿静,不是某愿意做个负心人。若是可以,某当然想将你堂堂正正地迎娶回家,实在不能,我抛去身份名利带你走也好,只要我们好好在一起就够了,将来还会迎来我们的孩子。可……可某也不能做于国不利之事啊!”
  “娘子……”我们都开口说了话,绿菡不知说什么,索性扑通跪下。
  李兰静睁大眼睛看了我们诸人一眼,忽地颓然倒在榻上,双目紧闭,一滴泪从她眼角滑出。半晌后,她才道:“你们说的,我如何不知?可是阿兄、霍将军,此处离突厥最远只有十日的路程,即便我一碗药喝下去,小月子不坐就罢了,但你们当真以为,突厥会瞧不出来么?”
  “应当……”李信只说了两个字,却迟疑起来,剩下的话接不下去。
  “何况这是我与远舟的孩子,我不会让你们伤害到他!”李兰静双手虚虚护住小腹。
  杨泛望着李兰静,欲言又止,后来干脆低下头去,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是哭了起来。
  “诚望……你先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讲。”这屋子里气氛太过古怪,我实在待不下去,便也拉着李信一同出去了。
  李信出了屋,却一本正经地问我:“不知将军有何事?”
  不过是个借口,我哪有什么话说?何况即便我真有什么,但这是他们李家与杨家的家事,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来插口。
  见我不说话,李信倒是主动问我:“将军以为……公主还能去和亲吗?”
  “怎么问某能不能?长宁公主是至尊亲笔拟旨敕封的公主,如何不能?但某以为,此事不在公主能不能,而是她想不想。”
  李信倒是神色如常,只是不动声色地问:“将军此话怎讲?”
  “若是公主还想和亲,多得是法子将突厥搪塞过去。何况今次名为和亲,到底是突厥战败,只要不是什么大的差错,他们也不敢怎样。可现在看来……公主只怕是不愿大事化小了。”我摇头。
  “让将军见笑了。”李信苦笑。
  我连忙摆手,“情之一字,究竟难住了多少人?连我自己都看不透彻,怎么有脸对旁人指指点点?你看公主,分明就是想与杨远舟一道离去的;而那杨远舟,虽知道此举可谓不忠不孝,一直不敢轻许承诺,但他这么个懦弱的人,竟然敢为了公主只身赴边关相送,可见也是对公主情深意重了。这样一对有情人,若是要硬生生地拆了,某实在是于心不忍,却又不敢轻易成全……”
  “那……依将军之见,如何是好?”
  “只是某有一言不得不说……眼下的状况,公主是不适合去和亲的了。”
  “将军,此话不能乱讲!”李信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诚望,大约你已经动了这念头吧?如若不然,你问我作甚?”
 
 
第53章 欢喜团(下)
  我与李信在外面站了许久, 却再没有说话。只是我看他的神色,知道他大概是动心的。
  因为凌波,我其实应当是很厌恶李代桃僵之事的——若是婚姻不幸, 的确是惹人同情, 但又何必要拉上另一个无辜的女子。
  只是李兰静的事又有不同,她嫁与突厥, 是她与杨泛生生分离;可若她不嫁,毁了两国邦交, 遭难的是百姓, 到时候帝王一怒, 她与杨泛都跑不了,还会连累身后的两个家族。
  若是师父还在的时候,我大约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她, 区区突厥,要战便战,我不会怕他。可如今不敢了,我赖以成名赖以晋升的战场, 其实是一处万分可怕的修罗场,一将功成万骨枯,最终能活下来的只有寥寥数人, 其他人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只是李兰静这样的心性,也是不适合去和亲的。因为痛恨父亲,就差点做出牵连全家之事,要是突厥那边有什么让她不顺心之事, 岂不是要牵连我大郦?
  李信不曾说什么,我还没拿定主意,驿馆差役忽地来报,说是突厥特勤都尔罕求见。
  我有些惊诧,转眼又看到李信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想必他与我一样对那都尔罕也是有些敌视的。只是差役都说他找上门来了,避而不见也不对,于是我只好挥手让差役去缓上一缓,我与李信收拾一番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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