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忽然有个妇女,拨开人群冲了过来,将那小儿抱在怀里哄,哄了半晌,那小孩子才抽抽噎噎地停下来。
  “这位娘子……”我小心地叫了一声。
  那妇人闻声连忙抬头瞪着我,神色十分警惕。我这才看清,她的大半张脸上都有伤疤,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那伤疤狰狞可怖,大约是烧伤。
  我愣了一愣,还是把剩下的话问完了:“请问孙乾家住何处?”
  大约因为我说的是长安官话,那妇人听不懂,一连问了三遍,妇人才有些反应,却是不住地摇头,抱着那小儿便进屋了。
  “张嫂子以前叫火熏坏了嗓子,说不出话来的。”有好心的路人解释。
  我这才转向门口这些还没散去的人,问道:“劳烦各位告知一下,孙乾家是哪一户?”
  这个村子并不是特别大,我以为虽然谈不上每家每户都是互相认识的,但总该有人知道。岂料这些人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面面相觑,无人作答。
  “那么请问……里正1何在?”
  这个总算有人知道了,连忙给我指,“往南走个三四里路,中间要穿过一片麦田,那边有家院子,房子修得还不错,那就是里正家。”
  “多谢多谢。”我向众人连连拱手,然后又翻身上马,朝着他指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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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正在家吗?”我找到了众人所说的院落,站在门口询问。
  半晌,才有人开了院门,走出一名门房打扮的人,迟疑着问我:“找家翁2何事?”
  我向她施了一礼,“某乃是左翊卫郎将兼明威将军霍徵。数月前与突厥之战,有同袍战死,某受他之托要将他的遗物转交给家人。只是某方在村里打听,都没有人知道他家在何处,只好来问问里正。”
  那人将信将疑,不知道是不是改进去禀报。于是我从怀里拿出一面令牌递给他,“给你们家主人看过就知道了。”
  于是那人给我丢下一句“稍等”,便转身进了院。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再次打开,出来的不止是门房,还有个拄着木杖的老者,约莫是过了半百的岁数,打扮虽说比长安权贵差远了,但还是比这个村里的普通人强多了。他一见我,便要行礼,口中道:“见过霍将军……”
  “里正不必多礼。”我连忙扶住他,“某这次来,其实只是想打听一个人。”
  “霍将军要找谁?”
  “孙乾。”我仔细回忆着孙乾与我讲过的细节,“妻刘氏,有一子,大约五六岁;家门口有棵老槐树……”
  ——我家乡在宛丘,乡下。我们村子不大,但民风淳朴,邻里之间十分和睦。我浑家3姓刘,生得那叫一个花容月貌的,她给我生了个胖小子,今年都该六岁了。我家养了两三只鸡、一头牛,也算是衣食不愁的。我们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是住的茅屋,可我们家不一样,我们家住的是瓦房,门口还有棵碗那么粗的大槐树……
  忽然就想起某次打完一仗之后,大家坐在火堆旁边喝酒,一边喝一边聊起家里的事情,孙乾那得意又满足的样子,心里又是一疼。
  谁知那里正闻言也变了神色,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找不到了!”
  “找不到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怒了。
  里正看了我一眼,侧着身子让了条路出来,“此事说来话长,霍将军还是请道寒舍坐一坐吧。”
  我看里正很郑重的样子,也只好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屋。
  什么招待我都已经顾不上了,只是催着里正说孙乾家是怎么回事,里正重重叹了口气,才道:“大约是五年前吧……他们家遭了大火,早就烧光了。”
  “烧光了?一个人都没救出来吗?”五年前?时间这样久了,若是家里早就烧光了,孙乾五年都没得到家书吗?竟然都不知道吗?
  有进来送蔗浆点心的下人作证道:“的确是烧光了。我们这个村子小,几乎都不会有这么大的火,所以烧一次就印象很深。那一次几乎烧了半个村子,全村人都赶来救火,扑了整整一夜才给扑灭了。别家还好,几乎没伤着人。只是那孙乾家……火就是从他家起的,烧得最久最旺,所以最后才被扑灭。村长带着我们就去找遗骨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
  “难道连遗体都没找到?”若真是这样大的火,人没了倒是说的过去,但怎么也不会连遗骨也不曾留下的。
  里正摇了摇头,一副于心不忍的模样,“烧了一整夜,整个院子都变成了灰烬,当然什么都不剩了。”
  我却不甘心,连忙问道:“但……再大的火,也该是一点一点烧起来的,总不至一来就少了半个村子的吧?最初起火的时候没人发现么?旁边的人也没去相救?”
  里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说来也是冤孽!孙乾这孩子,老实得很,父母又去的早,找媳妇的时候,竟然也没人帮忙相看,就这么从外面带回来个女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长得倒是很好,就是过门不过一个月就传出喜信,未足十月就生下个男孩,多少人都怀疑这孩子的来历。孙乾是在媳妇有孕三个月的时候去从军的,当初村里人念着她孤儿寡母没人照料,倒还热心上门接济,谁知后来那刘氏胜了孩子……就渐渐传出些风言风语,村里的人就渐渐厌了她,不爱与她们母子来往。也便是因此,孙乾那孩子两岁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没人帮忙,刘氏一人照拂不来,就把一个好好的孩子烧成了痴儿。起火那天,刘氏与孙正家的媳妇闹了起来,孙正媳妇说她不守妇道、成日里勾三搭四,儿子烧傻了说不定也是因为偷……哎,孙正媳妇这一闹,看热闹的不少,没一个劝架的,还纷纷拍手叫好。也就是因为这样,最初孙乾家起火的时候,才没人去照管……后来发现火势太大,也救不了了……”
  好容易有了希望,里正却告诉我这样的事实,我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傻掉了,脑子里空白了许久,才道:“那……孙家旧址可还在?”
  “在的,村里人都嫌那地方烧死过人太不吉利,盖新房都不愿意选那里,也就一直荒着了。”
  “那……还请里正,带某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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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正领着我路过一间木屋,我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朗朗读书声——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本是一首描述战争的诗,与我来讲算得有些亲切,我便回头去看了一眼。
  见我回头去看,里正连忙解释道:“这是……我们族学。这个村里的人几乎都是姓孙的,也就凑钱经营了族学。”
  ——将军,若是以后见到我家那个小子,告诉他……千万莫要从军!朝不保夕的,别步了他老子的后尘。让他好好读书,考个秀才,他老子也就是因为没读书考不了秀才才被抓来当兵的。虽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到底……是活着的啊……
  我想起孙乾临终之前抓着我的手逼我答应的话,只犹豫了片刻,便从怀里掏出一包碎银子递给里正,“这是孙乾本想给家里的军饷,既然……用不上了,那就给族里请夫子添笔墨用吧。”
  “这如何使得?”里正连忙退却。
  我淡淡地道:“这是孙乾的私产,原本是该给家里的。现在他家人不在了,也是该给族里的。只是孙乾倒是很希望……能用到做学问上。”
  “既然是这样,那就……谢过他的好意了。”里正不无感慨地说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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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乾家里果然已经烧作一片白地,整齐的一排房子,也就那一家的位置忽然缺了,看着有些打眼。
  因着过去了太久,那一片地上,连荒草都长了半人多高,压根看不出从前的模样。也不知道翻开那些杂草,还能不能看见下面烧焦的断壁残垣。
  有一瞬我忽地很庆幸孙乾已然为国捐躯,要不他归乡之后看到这副情景……也不知该怎样悲恸。
  荒地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只是在这里拜祭了一下,便转身回去了。
  本来想直接就走了,但里正执意要留我用饭,盛情难却,只好留下来胡乱吃了些。这还不算,临走之前,里正又一定要让我带上些蒸饼4,说是加了野菜做的,让我带在路上充饥。
  我走到村口,里正不再相送,转身回去了。但村口的老树下,却有人在候着我。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最初进来之时,吓哭她儿子的那个妇人,村人叫她张嫂子。她的胳膊上还挽着一只篮子。
  “娘子有何事?”我客客气气地问她。
  张嫂子容貌已毁,骤然一见还有些吓人。但她分毫没有避忌,反倒直勾勾地望着我,问:“将军,你说……孙乾他怎样了?”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仿佛被砂纸打磨过。我想起村里有人说她的嗓子被火烧坏了不能说话,却原来是怕开口吓着人。
  “孙乾为国捐躯了。”我很是惊讶,“娘子怎的问起了孙乾?你们认识?”
  张嫂子似是被吓到,连忙摇头,“不不,并不十分相熟,只是……先夫与孙乾从前是一起长大的,情同手足。”
  “原来如此。”我点头,看着张嫂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又道:“今日吓着小郎君了,是某不对。小郎君还好吧?”
  “乡下孩子,哪有这么矜贵?”张氏连忙摆手,“孙乾……兄弟,可是又什么话要带给他妻儿的?”
  我觉得很奇怪——既然他的妻儿早就没了,还问这些有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告诉她了:“孙乾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后千万别从军,好生读书就是。”
  张嫂子愣了愣,忽地眼神亮得可怕,盯着我问:“那……对他妻子呢?”
  我仔细想了想,“没有。”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张嫂子有些激动。
  “大约……顾不上了。”我皱眉道,“娘子问这些做什么?人都没了,也不能转达这话了吧?”
  “对……是妾身糊涂了……”张嫂子那张可怖的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半晌才恢复如常,却又将胳膊上挽着的篮子递给我,“先夫曾经让妾身好生照拂孙乾家的,可惜……将军这么远来看他们,却扑了个空。这么远跑一趟也实在不易,妾身做了些野菜蒸饼,将军带着路上吃吧,可别嫌弃。”
  我一见那蒸饼,竟是与里正家给我的一般无二,与正常蒸饼一般大小,却是黄绿的颜色。我不由得很诧异,“这……是什么做的?有什么说头么?”
  “是用野豌豆苗做的,也就是……薇菜。在这个地方,给出征的人或是军士,都会给这个送行的。”张嫂子与我解释完,又道:“出来很久了,小孩怕是也睡醒了要找人,就不与将军多说了,妾身先回去了。将军一路平安啊。”
  已经没工夫去管那张嫂子,我只是在想——野豌豆苗?薇菜?
  脑中忽然开始不断回响一段话,与耳边散学的孩童那稚嫩的吟诵之声渐渐重合在一起——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虽然我也是军士,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体会到这样的感觉——虽然我常年在外征战,可姨夫总是还在的,长安也仍旧是繁华的,哪怕是春去冬回,也没什么差别的,决计不会又物是人非之感。可在孙乾这里,我却是感同身受了一次。
  现在是十月,离初雪来临也不远了;而我们出征之时,岂不正是春日杨柳生发的时节?何况孙乾不像我这般,没有战事的时候就可以在家休养,普通军士,一年到头都在军中,他大约都离乡六七年了。若是他此战之后还好好的,好容易归乡,却发现自己家早就化为焦土……
  我现在是真的理解了他临终前与我说的那句话——虽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到底……是活着的啊……
  不仅活着,还能……与家人一直安生地在一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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