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采薇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自己出嫁的时候应当是个什么样子的景象,虽然自家不算富裕,但比那些吃不上饭穿不暖衣裳的家里要强过太多,且阿耶这么宝贝她,定然是不会叫她受委屈的。却没想到,因为一个负心人,她会这样糊里糊涂嫁到乡下!父母只怕此生都不能再相见,就算成亲,连六礼也是不齐全的。
  可是转念一想,孙乾待她也算恩重如山,不仅教她逃脱了身陷囹圄之苦,还在村人面前对她万分维护,现在又不计较她不是完璧,还愿意以正妻之礼迎她进门。虽然孙乾家穷,可他人是不错的,对自己也好,以她现在的样子,还能如何呢?
  “新妇子下车!”她没有娘家,便是借的一名村里老寡妇的屋子出门,到孙乾家也不远。
  只是没有娘家人拦在路上“障车”,也没有娘家人持棒打新郎来“下婿”,到新妇下车时转席之礼做得倒是不错,铺上来的席子都是新买来的。采薇暗自宽心——难为孙乾还这般珍视她,也是很好了。
  跨过马鞍与米袋,采薇被引到装潢打扫一新的孙乾家厅堂。然后跟着有人喊:“新郎三箭定乾坤!”隔着蒲扇看不见,只听嗖嗖嗖三声,又是一片轰然叫好,想来孙乾的箭法也是极好的。
  然后感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似乎是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然后听到孙乾略有些拘谨的声音道:“请……娘子却扇。”
  采薇没什么好羞怯的,大大方方地将手里的蒲扇搁到一边,听着四周一片低呼,案子有些得意——她本来就生得好,即便是乡下不成样子的脂粉打扮出来,也是明艳照人的。
  孙乾的眼底也划过一丝惊艳,却还是按照仪礼叫帮忙的人端上铜盆,自己先净手,然后对采薇道:“请娘子沃盥。”
  净手之后才是三跪九叩的拜天地大礼,拜过天地后的夫妻对拜,孙乾先拜,采薇还礼,孙乾每次都是一揖到底,十分虔诚,采薇也便有样学样,心里暗喜——难为他肯用心。
  之后便是祭肺脊、同牢而食,采薇跟着孙乾一起用长著夹肉蘸盐撒酒祭天,又分别吃饭、吃猪肉腊肉鱼肉再喝汤以示三餐告饱。然后主婚的里长命喝合卺酒,便有人捧来两半葫芦瓢,各盛半瓢酒,采薇与孙乾各接一瓢饮过半,又互相换过瓢,饮完对方的剩下半瓢。最后又解缨结发,夫妻二人各剪一缕头发,由采薇亲手打了个同心结,放入随身的荷包里,这才算礼成。
  直到晚上入洞房的时候,孙乾也是十分温柔的,采薇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想落泪——大约她还是没选错的,这次,算是终身有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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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给孙乾一个多月的时候,某日采薇正在同村里的其他媳妇大娘一起剥豆子,本想站起身来歇一歇,却忽然觉得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那时候她与村里的众人相处也算比较融洽,还有人会手忙脚乱地将她扶回屋子,然后替她请大夫。
  大夫给她诊出了身孕,一屋子的人都愣了愣,然后才开始道喜的。
  她编来骗孙乾的身世,孙乾自然是会告诉村里的,毕竟没家没室的汉子忽然带回一个孤身女人,不说清楚,是会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的。
  只是从前跟过别的男人,嫁进来又才一个多月,就被诊出了身孕……只是想一想便觉得有些不对啊。是以包括采薇在内的所有人,在听到大夫说出“喜脉”的一瞬,都有些尴尬。
  偏偏还有嘴碎的妇人,当先问了出来:“哟,这么快啊?孩子几个月了?”
  采薇恨不能以目光化作利剑,生生刺死这个好事的长舌妇,偏偏也只能与其他人一道,眼巴巴地盯着大夫等答案。
  好在那个大夫也是心善的,嘴上说着“一个月”,暗地里只在采薇才能看见的地方,比了个“三”。
  采薇心下一沉——果然是个孽障,面上却不得不同那些妇人相应酬。
  好不容易送走那些七嘴八舌交代养胎要点的人,采薇才连忙叫住大夫,摸出自己一直藏在箱底的金簪子,一个劲地往大夫手上塞,连声道:“大夫,方才多谢了……这东西请你千万收下!求你行行好,替我开一服落胎的方子吧!”
  “这可不成,我们这些行医的人,向来都是治病救人的,哪有杀人的?”那大夫连连摆手。
  采薇有些慌了,从床上挣扎着下来,就要给大夫下跪,“大夫我求求你了,这个孩子……我是万万不能要的!”
  “娘子怕是不知道,之前你病过一次,落下病根,已是极难有孕的身子,万幸这个孩子是没掉的。若是强行要拿掉,只怕……不仅母体要受损,日后也难再有孕了。”那大夫摇头。
  他说的应当就是出逃的那晚,淋了许久的雨,又待在檐下等天明,即便后来喝了姜汤,到底还是有些受寒了。当时觉得自己年轻力壮,应当没问题的,谁知还有这样的隐患!采薇迟疑了一阵,小心问道:“如果强行落胎……会有什么隐患?”
  “轻则……出血不止,重则殒命。”大夫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采薇吓得连忙捂紧了肚子,惨白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大夫看她犹豫,便道:“此事凶险,娘子还是多想想吧。”
  采薇一直坐在床上恍恍惚惚的,也不知自己到底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大夫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孙乾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
  “阿薇?身子不舒服吗?脸色这么难看?”孙乾见她呆呆地坐在床上,连忙放下农具,坐过来关切地问道。
  “无事……”采薇心里还有些乱,并未立刻告诉他自己有孕之事。
  孙乾瞧着壶里还剩了些热水,便倒了两碗,一碗递给采薇,一碗自己喝了。一口饮下渴意全消之后,孙乾才道:“阿薇,有一事,我要跟你讲。”
  见他神色郑重,采薇不由得眼皮一跳,“阿郎有何事?”
  “今日……县里派人来我们村里征兵,我……报名了……”
  “什么?”一直以来,采薇在孙乾面前都表现得十分温顺,从不曾这样大声说话。但这次,采薇不仅是提高了音量,连神色都变得十分可怕。
  孙乾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我不许你去!”采薇斩钉截铁地说。
  曾经她的父亲便是因为从军去,很长一段时日都是她们娘俩在家,总会有流氓地痞上门来欺负,还总有人取笑她是没有阿耶管教的野丫头,或者骂她是军汉的女儿。其实论起来,军士的地位是比市井之人要高的,但那些读书人家的孩子还是会嘲笑他。就因为她是军汉之女,从前的姻缘也便这样没了,委委屈屈地嫁给田舍汉,谁知现在的丈夫也要去从军,这让她情何以堪!
  “有血性的男儿,都该当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要上阵杀敌的,怎能一辈子就这样终老田垄之间?”孙乾面带向往之色。
  “从军之人何其多?怎么会缺你一个?”
  “若是人人都这样想,其还有从军之人?”孙乾有些不高兴。
  采薇忍不住怒道:“可人家都是兄弟好几个,只派一人去,即便……捐躯了,家里的亲眷也不至无人照拂。你……”
  “我没有父母需要供养,岂不是正好没了后顾之忧?”
  采薇气得锤床,“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即便你没有父母在,难道你还没有家室了?你从军去,带着包袱便走了,那我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孙乾一下子怔住,“什么?孩子?”
  遭了,竟说漏嘴了!采薇愣了愣,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是啊,孩子!阿郎,奴课时有了你的骨肉,才一个月大小。你难道不替他想想么?你难道不希望看着他出生么?”
  孙乾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采薇以为他会回心转意。谁知最后,孙乾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道:“阿薇,我相信你会照顾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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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乾出征的第六个月,算着日子也该是要临盆了。
  寻常妇人临盆,还是头胎,不说是丫鬟仆妇围在身边地看顾,但夫君也该是在身边的。可采薇不是,她的夫君远在边关,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但即便也有同她一般夫君远戍的待产妇人,总归还有邻里亲眷的帮扶。可她连这也没有。原本才成亲之时,邻里乡亲念在她与孙乾都是孤身再次,倒也愿意相助。可自从孙乾离开之后,便也渐渐疏远了。
  刘采薇知道,这也不能全都怪罪道乡里乡亲身上,多半还是因着她自己。
  家里没有男丁,做什么都不甚方便,须得求旁人来。最初是有许多人有顾忌的,毕竟瓜田李下,不是寡妇门前,但也说不清楚的。采薇不得不放下身段去相求,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曾经对徐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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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乾出征的第六个月,算着日子也该是要临盆了。
  寻常妇人临盆,还是头胎,不说是丫鬟仆妇围在身边地看顾,但夫君也该是在身边的。可采薇不是,她的夫君远在边关,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但即便也有同她一般夫君远戍的待产妇人,总归还有邻里亲眷的帮扶。可她连这也没有。原本才成亲之时,邻里乡亲念在她与孙乾都是孤身再次,倒也愿意相助。可自从孙乾离开之后,便也渐渐疏远了。
  刘采薇知道,这也不能全都怪罪道乡里乡亲身上,多半还是因着她自己。
  家里没有男丁,做什么都不甚方便,须得求旁人来。最初是有许多人有顾忌的,毕竟瓜田李下,不是寡妇门前,但也说不清楚的。采薇不得不放下身段去相求,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曾经对徐崇文也不是没这样过,做起来轻车熟路。而采薇也知道,看起来再正经的男人,其实也吃这套的。
  这当然就引起了许多妇人的不满,起初还只是暗地里,后来渐渐在明面上也开始骂她不知检点的狐狸精,大着肚子还不忘祸害人。
  采薇也渐渐坦然了——不知检点么?又不是第一回 了。狐狸精便狐狸精吧,能让自己好过些,被骂几句又能如何?
  只是时间久了,采薇也终究是体会到苦处了——到真正临盆的时候,男子是插不上手的,而半夜里临盆连稳婆也找不到;旁近好几家妇人倒是被吵醒了,只是谁也不愿来帮忙。采薇甚至在想,大概那时候,她们一个个都恨不得自己挺不过这关把。
  不过嫁给孙乾之后镇日劳作也不是全无好处,若是换了从前体质孱弱的采薇,自然是熬不过去的。但那日,硬生生疼了大半夜,采薇拼着一口气,到底还是将孩子生了下来,还是个男孩。
  孙乾不在,而这也到底不是他的孩子,采薇只是语气平淡地写了封信告知孙乾自己产子一事,却连大名也懒怠给孩子起,只随意起了个小名,叫做天佑。
  怀着孩子的时候艰难,但生了下来更艰难。
  从前只是一块揣在肚子里的肉,只要自己有口吃的,便什么都不必管了;可后来不同了,小家伙总是爱哭闹,有喜欢让人抱着,吵得人吃不好睡不好,而带着天佑,却不能再去地里干活了。孙家积蓄本就不多,这般下去,除了母子俩一齐饿死在家,只怕也没有别的出路。
  但采薇也并没有特别害怕。
  她不是走投无路,她其实一直还有另一条路。
  生产之前是如何活下来的,之后照样也可以,甚至……可以更变本加厉。
  若说之前有身子,实在是不甚方便,如今一身轻松,便可以更加肆无忌惮。流言蜚语传就传,连天佑在一边哭得断气也无妨,只要能让自己活下去,且还活得比较舒坦,做什么不可以呢?
  人言愈演愈烈还是在天佑半岁的时候。
  也不是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能一辈子都不出门了。必要的时候,采薇也是要出门去采买一些必备家什的,虽然是一路迎着众人的指点与唾弃。
  虽然她不受待见,但天佑毕竟生的可爱,比村里其他孩子漂亮多了,也会惹得许多人来逗弄。但天佑几乎都不会回应,只是任他们逗,不哭也不笑。
  旁人只当天佑是随她,不是个好相与的孩子。但采薇却能瞧出来,天佑大约有些不正常——对什么刺激反应都很慢,大概……是个痴儿。听人说堂表兄妹生下的孩子极可能是个痴呆儿,没料到在她身上竟应验了!
  若说孩子还小不能瞧出来,待他长大了……又会有多少人说三道四。须得想个法子,堵上他们的嘴!
  也是凑巧得很,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天佑晚上睡觉踢了被子,便发起了高烧。
  采薇素日在家里备了写风寒发热的药,暗地里是给天佑服下的,明面里却说是因医治不及,最终把孩子烧坏了脑子。
  不过采薇污名在外,无论如何都会有人说闲话,即便现在不说,待孩子大些了,仍旧会有人忍不住嚼舌根。
  所以终于在那么一日,采薇萌生了去意——孙乾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不,是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她日复一日地在这村子里熬着,还有什么意思?
  主意定了,她特意寻衅,与邻居家的孙正媳妇吵了一架,晚间烧炉子取暖之时,又蓄意纵火,想做出一个意外的假象,趁机逃之夭夭。
  至于天佑,原本是没想带走的,毕竟一个痴儿,带着也是个累赘。
  谁知在她带好细软准备一走了之的时候,一向痴痴傻傻的天佑,却在火中大哭起来,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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