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看她只六月便生了天佑,但她自己还是知道的,这孩子是实打实地怀胎十月所生,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独自抚养三年,无论如何都会生了些感情,岂能说丢下就丢下?
因为一年恍惚,她便真的折身冲进火中,抱起天佑往外跑。谁知就在那时,一根横梁因为受不住火烤,忽地塌了下来,挡住了去路。但她并不想死,少不得要拼一把,只好用杯子将天佑裹好,硬是冲了出去。
最后,天佑毫发无损,但她却烧毁了引以为豪的样貌,还让烟熏哑了嗓子。
但她的计划到底也是成功了,因着她人缘的确太差,屋里着火了竟没一人愿意救,直让屋子烧到了天亮,烧得什么都不剩了,所有人都相信他们母子已死。
逃出去的日子,并不如采薇想得那么好过。
脸毁了,嗓子哑了,原本家里的积蓄也并不多,一路逃出去,没多久就沦落到需得带着天佑一道乞讨的地步。母子都不是看着厉害的,还时时受欺负。
只是也不知天命为何如此,越是她这样的人就越不易死。
某日在破庙露宿,遇上了因伤残而特赦归乡的张方。那张方岁数不小,却仍旧没有娶妻,且因为当军士耽误,岁数大了,身有残疾,家里也没什么继续,想娶也娶不上。
但张方看着他们母子可怜,便问她一句是否愿意嫁与他,不嫌她带着儿子,也不嫌她破了相。
采薇的确是累了,也怕了,若真是能找到个稳定的归宿,也值了。
然而千算万算,她没算到张方竟是孙乾的同村人。兜兜转转,她又回到那个地方,只是她这个样子,早就无人识得,天佑长大些模样也有了变化,村人都当她二人是张方从外头随意带回来的,看着可怜,对他们也就格外照顾。而张方也着实是个好人,真的对她不错,对天佑也视如己出,给他改了个名字叫宝生。
一切,都与最初那样相似。
可是后来,张方没两年就病逝了,又余下他们母子孤苦无依。
但她因为一场大火伤了身子,劳作不如从前利索,也无法求得别人相帮了。
再后来,她又听到了孙乾的死讯。
真是天道好轮回,世事本无常。
第56章 鸳鸯炙(上)
再回长安, 已尽年下,长安都开始下雪。
安顿好了一干人,我和李信却还要进宫复命。
又是一出瞒天过海, 却不能叫先帝知道, 多说多错,我和李信很有默契地只捡了些谁家成亲都会有的细节讲。好在又不是自己的亲妹子, 先帝也没在乎那么许多,只随口问了几句, 便开始聊起一路上的风土人情。
到了午膳时间, 先帝仍有些意犹未尽, 还命人给我们留膳。
只是饭还没摆上来,徐安泰忽地急匆匆地走上前来与先帝耳语几句,先帝勃然变色, 对李信道:“本来两位爱卿远途归来,朕应当设宴接风。只是不巧……”
李信连忙站起身,行了大礼,“父亲还在家里等着臣, 恐领受不了至尊的美意。臣告退。”
我亦行礼,准备与李信一道退下。
谁知先帝却叫住我,“伯英留下, 朕有话同你讲。”
我只好站住,“臣恭请陛下训示。”
“徐安泰,你来讲。”
于是徐安泰上前一步,飞快地道:“方才有黄门来报, 说是礼部侍郎的夫人死在了贵妃的昭台殿。”
这说的是后宫中事,一开始我还有些纳闷,不知道先帝问什么要跟我讲。只是细细一琢磨才觉得不对味——本朝后宫共设四妃,贵、德、贤、淑各一位,贵妃自然只能是凌波一人;礼部侍郎是韩谨,他的夫人乃是长孙氏……长孙氏死在了凌波的宫里!难怪要叫我留下。
我急问道:“那贵妃如何?”
徐安泰睇了我一眼,才缓缓地道:“贵妃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
我这才松了口气,“那……韩夫人为何而死?”
“司药司和太医都验过了,是中毒。”徐安泰垂眸。
中毒?此事非同小可!我下意识地想辩驳,却因不知道事实经过如何,不好随意开口,只是问道:“韩夫人如何中毒了?”
至尊这才淡淡地开口,“朕也是刚刚听说,还并不知道后宫究竟是怎的。走吧伯英,随朕去看看。”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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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先帝赶过去的时候,昭台殿当真是乱作一团,连皇后都惊动了。
我们是没看到长孙氏的尸首的,只是听宫人说,七窍流血,死状可怖。
听说事发之时凌波正与长孙氏在用膳,一桌子的残羹冷炙还没撤下去,表姐正盯着司药司的宫人查验吃食器皿,而凌波为了避嫌,只是带着自己宫里的人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我偷偷地打量一眼,凌波面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想来是很为长孙氏难过的。
“大家到。”徐安泰喊了一声,众人才稍稍消停,一齐过来行礼。
先帝不耐烦地挥手,让众人起来,才问表姐,“这是怎么回事?”
“妾赶过来的时候韩夫人便已经咽气了,太医说是中了毒,一尸两命……妾这才命人查看。”表姐说得平静,没有半点被吓到的模样。
先帝一听“一尸两命”便不自觉地皱了眉,抬手指了指凌波,语气也有些急躁,“你来说。”
这是凌波进宫以来我第一次见她。比起进宫前,她消瘦了些许,气色却还好,想必宫里也不会有人会跟她过不去。只是过去了这么久,我仍旧不敢看她,幸好作为臣下我也不能直视宫妃,才好顺理成章地移开目光。
凌波盈盈一福身,我感受到她的目光再扫过我的时候有一瞬的停滞,但也仅仅只有那一瞬而已,片刻后,她便神色如常地对先帝道:“回禀陛下,妾昨日做了些山楂糕,做得有些多了,在宫里分发一周还有剩余,想着许久不曾见韩夫人,便命人请她进宫来尝一尝。见正好到了午膳的时间,妾就留韩夫人用膳,谁知……”
“你自己做的?”先帝问。
凌波摇了摇头,“妾陪着韩夫人说话,并不曾去庖房。今日的午膳都是司膳司送来的。”
先帝与凌波说话时语气随意,凌波答话之时也不见紧张,想来二人关系还是十分融洽的,我也能……稍稍放心些。
就在这时,有司药司的宫人低呼一声,举着一枚发黑的银针行至帝后跟前,行了一礼。“禀大家,禀皇后,婢子找到了。”
先帝没有说话。表姐看了一眼那发黑的银针,神色有些厌恶,“从哪里验出来的?”
“那道鸳鸯炙。”
另有宫人捧着鸳鸯炙过来,呈给帝后过目。
先帝指着鸳鸯炙问凌波:“韩夫人动过这道菜不曾?”
凌波点头道:“这道鸳鸯炙虽然是司膳司呈上来的,但佐菜的鱼鲊1却是妾自己亲手酿的。韩夫人进宫时尚不知道自己有孕在身,只是尝山楂糕时觉得酸得很是喜欢,用午膳时闻了白玉肘子的味道便犯恶心,妾招了司药司的宫人来把脉才验出有孕。这鸳鸯炙是妾特意让司膳司加的。”
先帝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问宫人道:“是鱼鲊有毒还是鸳鸯肉有毒?”
“回大家,是鸳鸯肉有毒。”
不光是凌波,先帝与表姐都微微松了口气。但松完气后,先帝忽然怒道:“去,把这个做鸳鸯炙的宫人带过来,朕要亲自审问!”
徐安泰应声而去。
趁着等人的间隙,先帝似是想起还有我在,才叫我:“伯英,依你之见,这下毒之人是冲着贵妃去的,还是冲着韩夫人去的?”
“臣……只是一介武官,并不擅断案,至尊还是召大理寺的推官来问话得好。”我连忙把话推了回去。
诚然我是觉得此事有些端倪的——若是冲着凌波去的,她就在宫里,能下手的机会太多,何必要挑这么个时候?必然是冲着长孙氏去的。只是我不知道宫里有什么人会与长孙氏有深仇大怨要至她于死地。何况长孙氏乃是韩谨之妻,而先帝与韩谨之间那些不可言说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断了个干净,从前听说先帝还为难长孙家,难保此事不是先帝要借谁的手除了长孙氏。若真是如此……揭穿此事对我半点好处都没有。
先帝看了我一眼,没有做声。
表姐这便接话道:“不论此人是冲着谢妹妹还是韩夫人,都是个蛇蝎心肠之辈。后宫断断不能容这样心狠手辣之人,一旦查实,必将严惩!”
先帝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但愿如此。”
他这态度……有些不对。我暗惊——莫不是先帝在怀疑是表姐做的?
怪我从不关心后宫之事,不知道凌波进宫之后与表姐关系如何,不过一表姐的性子,既然答应在凌波入宫之后照拂她,就一定不会食言。但也难说,在凌波进宫之前,姨夫就上书反对过,但因为先帝与另一干帝党的大臣分毫不让,姨夫才只能作罢。若是姨夫在表姐身边安插人手,找个机会想对凌波不利却误伤了长孙氏……也不是说不过去。
一旦涉及勾心斗角,我就万分头疼,千头万绪理不清,竟不知道信谁才好。
恰在此时,昭台殿的宫人来禀报:“禀至尊,禀皇后,禀贵妃,礼部侍郎韩谨求见。”
哦对,死的到底是他的妻子,他当然要来看看。
一时间,先帝、表姐、凌波的神色齐变,却是各异的。
诡异地静默许久,先帝才吐出一口气,肃容道:“宣!”
第57章 鸳鸯炙(中)
我与皇后算是亲眷, 与贵妃虽无血缘之亲,但论起来也是名义上的兄妹,所以我进宫的时候都是直面二人的。但韩谨不管怎样论, 都是“外臣”, 见皇后也罢了,见贵妃却是一定要设围屏的。
手忙脚轮地设好锦帐, 韩谨终于被带了进来。他见到我也在的时候,神色有些不自然, 似乎想到了什么, 拜先帝的时候也便十分紧张, “臣……韩谨,见过至尊,见过皇后, 见过贵妃。不知至尊为何……在贵妃宫中召见臣?”
先帝定定看他许久,才道:“韩卿,尊夫人今日得贵妃召见入宫,此事你可知晓?”
“微臣尚在礼部上值, 不知道家里的事。”韩谨叉握的手紧张地捏起,“莫不是……贱内惹贵妃不快了?竟然还惊动了帝后?她一介妇道人家,又不懂宫里的规矩, 若是做了什么……还请恕罪,臣日后定当严加管束!”
尚不知发生何事,韩谨便开始有意无意地维护长孙氏,这让先帝大为恼火, 皱了眉头,一言不发。
皇帝不说话,做臣下的自然不能开口,我只好低头盯着地板,不与韩谨有目光交集。帷幕后,表姐也不曾讲话。一时间,整个昭台殿静默的可怕。
良久之后,还是凌波开口了,“韩侍郎,都是妾不好,一意要叫长孙姐姐进来说话……妾缓缓地说,你一定要挺住……长孙姐姐在妾这里用午膳,误食了毒物,现在……”
“现在怎样?”韩谨霍然抬头,似乎要望穿帷幕。
先帝见状,重重地哼了一声,“太医没救过来,现在已经……没气了。”
韩谨的身子晃了一晃,先帝却似乎不过瘾一般,又接了一句,“一尸两命。”
“什么意思?”韩谨高声问道。
“放肆!”先帝竟呵斥了一声。
韩谨直愣愣地看着先帝,嘴里说着,神色却已经没什么恭敬与害怕,只是隐隐带着愤恨,“臣一时心急,失态了,望至尊恕罪。只是臣不知至尊所言……一尸两命,究竟是什么意思?”
“长孙姐姐有了身孕,她自己都不知道,还是方才验出来的。”大约是怕先帝一开口再说什么刺激到韩谨,凌波便抢先出声解释。
韩谨有些身形不稳,往后退了一步,我连忙在旁边扶了他一把,恐他御前失仪,又惹得先帝不快。
就着我的手缓了许久,韩谨才站直了身子,颤声问道:“那贱内现在……”
“尊夫人现在就停在偏殿,阿环,带韩侍郎过去……看一眼吧。”表姐有些不忍地道。
阿环很快就从帷幕后走出来,领着韩谨去了偏殿。不一会,那边就传出一阵恸哭,惹得先帝又是一阵恼怒,恶声恶气地道:“那个做菜的宫人呢?还没带来吗?”
“来了来了。”徐安泰连忙凑了上来,“就在殿外候着。”
“那还不叫进来?等着朕请吗?”先帝拍案。
徐安泰应当也没见过先帝发这么大火,还是一股无法言说的无名火,只能陪着小心道:“是是是,奴婢这就叫进来。”
很快,一个身着尚食局服饰的宫人被带了进来。那宫人模样清秀,神色漠然,但一双手却在暗中绞着衣带。这宫人好生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的。
“婢子尚食局典膳贺兰昭,叩见大家,叩见皇后,叩见贵妃。”贺兰昭……这名字也很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先帝看也不看她,只是问:“你是负责昭台殿吃食的?”
“婢子……不是。”贺兰昭低声道。
于是先帝火气更大,“既然你不管昭台殿的吃食,那么往昭台殿送的东西,你为何要插手?”
“婢子……那时大家说要留膳,旁人……都帮手去了。婢子刚送了大理寺那边的午膳回来……还、还闲着……听闻贵妃这边要一道鸳鸯炙……婢子还算擅长,所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