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怜则白着脸说了声“抱歉”。
这种意外谁都有可能发生,自然没有人去追究。
卢淮眼珠子一转,却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他道:“这件事,恐怕还是萧都督最有发言权。”
把这伐蜀的事扯到萧桓的身上,却不知正落入了萧桓等人的圈套。
夏侯虞不由嘴角含笑。
这个卢淮,不像是来为难萧桓的,倒像是来拆卢渊的台的。
她就见萧桓面色一沉,徐徐道:“卢刺史这话说得不错。朝廷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正式对外用兵了,偶尔有北凉胡人扰民,也都是闭门不出,等他们抢掠完了就走了。当初和印大人一起伐蜀的,不是失望之下隐匿无踪,就是年老病逝不在人世了。知道当年战况的,也的确没几个人了。”
水榭间空气一滞。
谢丹阳甚至和郑芬交换了一个眼神。
“当初伐蜀,是因蜀国大将军杀我梁州刺史,不伐蜀,不足以扬国威。”萧桓的目光慢慢地从众人身上扫过,仿若赤汞,沉甸甸的,“印大人年事已高,见梁州刺史被杀却无人出头,这才愤而伐蜀。可谁知道我们进入蜀地之后,朝中大臣却纷纷反对伐蜀,先是六道圣旨催印大人返朝,之后是不再供给粮草担夫,我们勉强打到锦城,印大人因水土不服病倒,昏迷不醒。将失主帅。我们只好返回。却不知怎地,回到建康城,却成了印大人好大喜功,不尊圣旨,弃城而逃,丢失锦城。”
“我一直不明白,蜀国人都欺到我们头上来了,朝廷为何还麻木不仁,掩耳盗铃般的不闻不问。我更不明白,印大人就算败走锦城,却也让蜀国不敢犯梁,为何却被降为庶民,流放东阳!”
满室寂静。
夏侯虞却发现洪怜自打翻了酒杯之后,就一直没有抬起头来。而此时萧桓的一番话,却让他红着眼睛看了萧桓一眼。
她心中一动。
卢淮已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道:“那都是从前的事了。现在朝廷不是准备讨伐北凉吗?”
萧桓冷笑,打断了卢淮的话,道:“若是粮草不继,北伐只怕会重蹈覆辙,这也是我和谢大人、郑大人等为何支持让卢泱担任度支尚书之事。”
卢泱,是卢渊的从弟。
卢淮有些窘然地笑了笑。
气氛骤然间缓和下来。
柳冰问起萧桓那些传闻来:“听说都督攻打锦城的时候,蜀国人缩在锦城里不出来,是都督断了锦城的水源,迫使蜀国不得不出城与我们一战?”
“主意虽是我想出来的,可我们没有足够的粮草,很多将领都觉得耗时太长,反对此计。”萧桓又恢复了之前的谦和,微笑地道,“后来还是得了印大人的首肯,这才能顺利地逼着蜀国与我们一战。”
听到这样的实战,是男子都不免热血沸腾。
韦潭更是急急地追问:“听说当初带了三十名骑兵去烧了蜀国粮草的也是都督?”
“不过侥幸得手。”萧桓平静地道,“当时我们若不烧了蜀国的粮草,蜀国就不会派兵增援,我们也不能够半道截了他们的粮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萧都督,那你是怎么打败蜀国大将陈坷的?”
“萧都督,你怎么看这次北伐?我们能胜利吗?”
“萧都督,听说萧家的部曲非常的厉害,劫匪从来不敢抢劫萧家,那您带兵是不是很有一套?”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让萧桓应接不暇。
夏侯虞微微地笑,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腿都站麻了。
她靠在了短榻上,让人帮她捶着腿,还问继续趴在窗前听墙脚的郑多:“你要不要也歇会?”
“不歇!”郑多就像发现了宝藏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萧桓,生怕少看了一眼,少听了一句似的。
难怪后来投靠到了萧桓的麾下。
夏侯虞在心里嘀咕着。
卢淮看着众人犹如捧月般七嘴八舌地问着萧桓问题,心里很不高兴,隐隐觉得这是郑家和谢家在为萧桓造势。可就算是这样,萧桓一个一没有战功,二没有根基的“外乡人”,也不过是急于让建康城里的这些人能承认他、接纳他罢了。
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天美酒佳肴,还有漂亮的歌伎舞伎,用了晚膳又能弹琴唱曲,彼此唱和,玩到天色泛白,众人这才散了。
卢渊听说卢淮这会儿才回来,气得不行,把刚刚梳洗完了钻进被子里的卢淮给揪了起来:“你给我说清楚了,你昨天都说了些什么话?见了些什么人?”
卢淮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刚才卢渊训斥他的时候他分明看到端茶进来的婢女仿佛同情地瞥了他一眼。
第五十四章 造势
卢淮顿时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嘟呶道:“大兄这是怎么了?我昨天也没有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卢渊气极而笑,道,“没说什么外面怎么在传萧桓伐蜀的事?”
卢淮的脑子一下子全都清醒过来。
他从榻上一跃而起,愕然道:“怎么会?我才从钟山的雅集回来?”
兄弟俩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震惊。
雅集才刚刚结束,参加雅集的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建康城里却遍传着当年伐蜀时的艰辛和萧桓的战功。
从前,这些事他们这些北地的门阀之家是不会提的。
首先印林出身三流贵族,其次那次伐蜀磨炼出来的大将是吴中旧姓萧家的人。
印林死后,这件事就随着时间渐渐地褪色在了时光里。
现在,不仅有人拿出来说了,而且还是在卢家准备北伐的时候。
卢淮骂了一声娘。
他们上当了。
特别是他,居然还去参加了昨天的雅集,还和他们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场。
“大兄,这件事不能就这样完了。”卢淮恨恨地道,“当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萧桓说他们是赞成卢泱任度支尚书的,我们怎么也要把卢泱推上位才是。”
“蠢货!”卢渊忍不住骂道,“就算卢泱上位,别人也会说是萧柦等人心胸宽广,心怀社稷,与我们有何干系?”
卢淮也知道自己昨天做了蠢事,此时也不敢发怒了,低声道:“阿兄,好歹我们还是把卢泱推上去了,也不算太坏吧?”
卢渊冷笑,道:“那你就保佑你一场败仗也别打吧!否则自有人议论,说我们卢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居然还会有败绩,岂不是连那印林也不如?若是你这次北伐失败,你就等着被朝堂上的那些言官弹劾吧——印林当初可是被降为了庶人的!”
卢淮此时才真正的看清楚了这件事的凶险。
他嘴里发涩,担心地问卢渊:“那,那我该怎么办?”
他们准备从彭城北上,攻打北凉的东豫州。而北凉那边驻守东豫州是北凉文帝的长子拓跋寿。拓跋寿却是北凉有名的战将。
因而当时卢淮才会问出“我们真的要北伐”的话。
卢渊看着骤然间颓败下去的阿弟,突然有些后悔前来诘问他,甚至在更深处,隐隐有些后悔选择从扬州北上。
可如果从京口北上,岂不是要借助郑芬的力量,分郑家一半功劳?
卢渊一时间心乱如麻,道:“你这还没有对上拓跋寿就心露胆怯,怎么可能战胜他?”
卢淮也知道自己的心态不对。但任谁对上了能杀妻杀子的拓跋寿这个疯子,都要胆寒几分吧?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卢渊只好安慰他:“你也别太担心。我得到消息,北凉皇帝好像病得不轻。若是洛阳那边有什么意外,拓跋寿肯定是赶回洛阳的。”
当年拓跋寿发妻的娘家造反,他亲自手刃发妻嫡子向文帝表明忠心,连文帝都嫌他心肠太狠,不敢把他留在洛阳,找了一个借口把他发放到了东豫州。
文帝一直没有立太子,文帝若是重病,他怎么会舍弃重回洛阳的机会?
卢淮眼睛一亮,道:“真的?”
卢渊点头,轻声道:“这件事你不要声张。总之,你好生生地北伐,只要挺过今年年底,我们就赢了。”
卢淮大力的点头。
此时的萧桓,脸色却不太好。
他把手中的纸条反复地又看了一遍,这才对坐在他对面皱着眉头的宋潜道:“这么说来,长公主的消息是对了?”
“是!”宋潜露出个苦涩的笑容,道,“不仅是对的,而且还非常的准确。这次若不是我们的人拿了您的信物找上了顾家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萧桓沉默不语。
宋潜喃喃地道:“长公主应该在北凉有人!可她为什么会把人安插在北凉呢?要安插人,也应该安插在卢渊身边才是啊!”说到这里,他身子一震,忙道,“都督,长公主的消息不会是来自于大将军府吧?”
这还真有可能!
萧桓一愣。
宋潜已急急地道:“万一长公主的消息真的来自大将军府,那接下来的局面对我们来说就太被动了。”
这世上狠人多着,可狠到拓跋寿这个地步的,也很少见。
他可谓是“名扬南北”。
如果文帝真的不行了,拓跋寿肯定不会在乎领土的丢失,而是想办法回洛阳“侍疾”的。
萧桓轻轻地叩着案几,脑海里不知怎地,就浮现出夏侯虞白皙如雪,沉静如水的面孔。
他站了起来,道:“走!我们去见见长公主!”
萧桓觉得,她应该胸中自有丘壑。
说不定,她就等他去问她呢?
不然她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他?
那她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他是什么用意呢?
萧桓思忖着,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从前是为了夏侯有道。
那现在呢?
夏侯有道已经病逝。夏侯有义虽然对夏侯虞毕恭毕敬,尊重有加,可他看夏侯虞的样子,并没头脑发昏,感激涕零的样子,反而还对夏侯有义客气中带着几分疏离。
要知道,夏侯有义可是她一手帮着推上皇位的!
难道她真的只是为了皇室嫡系的血脉?
那她也管得太宽了点!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夏侯虞做这些事的目的又在哪里呢?
萧桓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的好像是镜中花,水中月。看上去没有任何暇疵,好似清清楚楚,美丽动人,实则不过是一层表像,镜子打破,花就支离破碎了,水面泛起了波澜,月亮就扭曲变形了。
他的脚步无形间又快了几分。
宋潜看着萧桓高一脚低一脚的往长公主府去,不禁有些诧异。
在他的印象里,萧桓向来清雅睿智,风仪无双,何曾这样失态过?
或许是因为北凉文帝的消息对他们太不利了?
如果这样沉不住气,萧桓怎么会是自己一直以来等候的贤德之人呢?
宋潜脚步微顿。
萧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注意到宋潜的异样。
夏侯虞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
那些温柔恭顺是她的真性情还是只是她的保护色?
如果这些只是她的表象,那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夏侯有道殡天了,她要守护的东西没有了。她接下来又是怎样打算的呢?
她……之前拒绝搬回萧家,把她平时惯用东西都搬到了城外她陪嫁的庄园,是,是准备离开吗?
萧桓突然停下了脚步。
走在他身后的宋潜差点就撞在他的背上。
第五十五章 转变
“哎哟!”宋潜捂着鼻子,笑望着萧桓,道,“您这是怎么了?”
萧桓望着宋潜,犹豫再三。
萧家并不像外人看来的那样风平浪静。
他父亲病逝之后,他也算是群狼环伺,稍不留神,丢掉家主之位是小,因为他母亲身份地位的特殊,他们一家三口说不定性命都难保。他一路走来,如坐针毡,如履薄冰,从来不曾有片刻的懈怠,和别人谈心,而且是和一个与自己相识不到月余的人谈心,萧桓相信宋潜的才能,却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的私人感情也拉扯进来。
宋潜不愧是萧桓以后的军师,他很快就看出萧桓此时的迟疑不决与目前的政局没有半点的关系。
萧桓这是在为与夏侯虞的关系而苦恼。
宋潜暗中大吃一惊。
他出身寒微,却从小爱读书,有幸被隐居乡间的老师收为弟子,也算是学了些本事。可说到底,他还是出身不够,想要出仕为官,就必须得到那些世家门阀出身名士的推祟,但这些都需要四处游历,吟诗作赋,结交朋友,慢慢地传扬自己的文名,等到哪一天能被人赏识了,才有可能一展所长。就算是这样,他最多也就只能做做六品、七品的浊官,除非有鲤鱼跃龙门那样的机遇,才有可能跨过五品,做个主宰一方的大员。而且他就是做了一方大员,在那些世家门阀出身的官员面前,还是低人一等。
何况四处游历,吟诗作赋,结交朋友,哪一样不要钱。
他家只有良田五、六亩,寡居多年的老母,哪里有钱让他四处游历。
他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之后,就准备投靠一位贤德之人,先从客卿做起。
和萧桓,并非偶遇。
也不全是因为他母亲的叮嘱。
在此之前,他接触了不少人。
萧桓的年纪,气度,经历,都让他非常的钦佩。相处之后,萧桓的为人,见识,眼光,都让他非常的满意。
他应萧桓之邀,成了萧家的座上宾。
他以为萧桓能去尚公主,就应该是个野心勃勃,胸怀大志之人。
谁知道,他居然这样的儿女情长。
晋陵长公主,从前自然是金光闪闪的。可现在……君王的恩情是如此的淡薄,此时不过是新君登基,没有太多的利益冲突罢了。
萧桓和她相敬如宾就是了。
不应该放太多的心思在她的身上。
宋潜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诫萧桓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