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洪怜
钟山离城郊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
郑芬的酒宴就摆在钟山脚下的沧澜亭。
这沧澜亭原属于谢家庄园的一部分,谢貌在世时常在这里举办雅集,品评学子的学识、风仪,得到他青睐的士子常常会被他推荐入朝,渐渐地,沧澜亭名声大造,天下士子都以能参加沧澜亭的雅集而荣。
在谢貌当政的时候,甚至达到了一帖难求的地步。
谢貌过世之后,卢渊当政。
卢渊为人肃穆,不太喜欢这样的集会,有这样的事都会推给卢淮去做。可卢淮不论声望和才能都不足以和谢貌相提并论,卢家举办的雅集没能达到沧澜亭的效果,谢家的沧澜亭也因为谢貌的逝世渐渐没有了从前的声望。
谢丹阳的大兄索性把沧澜亭弄成了谢家集会的场所,只对少数人开放,算是勉强维系住了沧澜亭的名声。
郑芬能借到沧澜亭,除了郑、谢两家的交情,主要还是因为他今天打着招待洪赋的名义。
夏侯虞不想参加钟山的集会,却不能不顾忌到洪赋的声誉。
洪赋被人称为“活神仙”,在罗浮山修身养性,早已跳出红尘之外,在宴请洪赋的集会上提起伐蜀之事,不免有利用洪赋威望之嫌疑,这是最令人不齿的行为之一。
想到舅父做事不太让人放心,夏侯虞让人送了拜帖给洪赋,决定先去拜访了洪赋再说。
洪赋和夏侯虞外祖交情十分的深厚,看她就如看自家的小辈后人,听说她要来拜访,立刻就答应了。
她不敢耽搁,得到了回音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洪赋暂居的宅院,在一院子的芍药花中看见了身穿粗布葛衣,须发全白却面色红润的洪赋。
“老神仙!”夏侯虞上前给他请安。
他和蔼地摆了摆手,温声道:“一路从城郊赶过来,辛苦了!试试我炮制的苦丁茶。味道虽然一般,却能清热解暑。”
端午节快到了,正是毒物出没的季节,喝点清热解暑的饮品,正是时候。
夏侯虞笑着应了,随洪赋在院子的亭凉中坐下。
侍女们不仅端了苦丁茶,还上了由金银花做成的点心。
夏侯虞看那点心雪白如霜,点缀着的金色碎粉又灿烂明亮,十分的好看,不由试着尝了一口。
点心是用米糕做成的,甜而不腻,又透着金银花的香味,口感很好。
她不禁称赞起做点心的厨子来,并道:“这是老神仙的方子做出来的吧?比宫里的点心做得好吃多了。”
洪赋呵呵地笑,并没有否定,而是问起了她的来意。
夏侯虞没有隐瞒,把自己现在的处境和准备用什么办法摆脱都一一告诉了洪赋。
洪赋含笑望着她,温声道:“我既然留在这里没走,就是想助你一臂之力。如果这次能帮着你,我觉得也很好。何况印林和我也有些渊源,当初印林战败,将他废为庶人,也太过了些。若是能为他恢复名誉,倒也是件大善事!”
夏侯虞没想到印林和洪赋还有些渊源,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免有些好奇。
洪赋却无意和她深谈,让她品尝另一种大红色的点心:“这也是米糕,用玫瑰花汁染的,你尝尝看!”
夏侯虞吃了半块。
香气很馥郁,却没有放金银花的点心暄软。
夏侯虞在洪赋面前不敢玩花招,讲了真实的感受,最后道:“可能是个人口胃的缘故,我喜欢吃甜糯软和的东西,还是之前的米糕更符合我的胃口。”
洪赋想了想笑道:“那就请长公主为这几样点心取个名字吧?”
夏侯虞非常的惊讶。
洪赋笑道:“我闲着没事,做了几样糕点。”
原来还真是洪赋的新方子。
两个人就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给那堆红红绿绿白白黄黄的点心取名字。
初夏的阳光中,有人虎着脸走了过来,给洪赋行礼,喊了一声“祖公”。
夏侯虞回头,看到一个和萧桓差不多年纪的男子,穿了件月白色绣青竹的长袖衫,眉目十分俊秀,却满脸冷漠,垂手立在一旁。
洪赋还有孙子?!
夏侯虞吓了一大跳。
前世她可是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她站了起来。
洪赋给她引荐:“这是我长孙洪怜。”又向洪怜引茬夏侯虞:“晋陵长公主!”
夏侯虞向洪怜行礼。
洪怜还礼,面无表情。
夏侯虞见他们祖孙俩像有话说的样子,忙道:“老神仙这边有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洪赋点头,目光瞥过洪怜,起身要送夏侯虞出门。
夏侯虞哪里敢让洪赋送她,连称“不敢”,走到院门口就执意不让洪赋送了。
洪赋也没有让她为难,笑着朝她点了点头,道:“钟山的雅集,我一早就过去。”
夏侯虞自然迭声道谢,坐上牛车去了郑芬那里。
郑芬不在家。
郑多说她去了谢府:“正为请哪些人犯愁,说要去和谢家阿伯商量商量。”
但愿她舅父别再出什么纰漏了。
夏侯虞去了崔氏那里。
崔氏正在算帐。见夏侯虞来了,就合上了帐目,和她一起到偏厅喝茶。
“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她轻摇着扇子给红泥小炉加火,道,“七娘子可还好?”
“挺好的!”夏侯虞道,“不过是找个名头把人留下来,我难道还真的让她去念经不成?这几天让她帮着我屋里的阿良一起教庄园里的仆妇规矩呢!”
崔氏道:“你身边的人不够用吗?”
的确不太够。
不过,对于夏侯虞来说,忠心更重要。
“还好!”她道。
崔氏直皱眉,道:“这件事我得跟你舅父说一声,那么大的一个庄园,只住了你们几个人,我想想就担心。”
夏侯虞想到前世郑芬送她的那一千部曲,心里痒痒的,和崔氏耳语道:“您让舅父给我一批曲部呗!现在世道越来越不太平。”
崔氏居然少见地犹豫了片刻,这才道:“这件事就放在我身上了,我一定帮你办到!”
前世,郑家的曲部她得到的太简单了,不曾想这居然是件为难的事。
可她从前威震建康城的部曲就是由郑家的这一千人发展起来的,如果没有这一千部曲,她住在庄园里还真的有点不安心。
她正思忖着怎么样能像前世一样从郑家抽调一批人去又不至于让郑家作难,郑芬回来了。
他喝得有点多,眯着眼睛,大声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看见夏侯虞就高声地喊着:“晋陵,晋陵!你交待我的事我都给你做好了!你怎么奖赏我?”
第五十章 宋潜
听到动静跟在夏侯虞身后赶出来的崔氏看着失态的郑芬羞红了脸,忙上前去搀扶郑芬:“郎君!郎君!您喝多了,快随我回房歇息片刻。”
郑芬手臂一扬。
崔氏一个趔趄,差点跌在地上,还好夏侯虞及时上前扶住了她。
“我没有喝多!我今天很高兴。谢氏兄弟个个光风霁月,和我情投意合。”郑芬嘟囔着,让夏侯虞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崔氏、郑多和郑芬的贴身随从阿成几个,好不容易才把郑芬劝回了屋。
崔氏满脸通红地向夏侯虞道歉:“让您看笑话了!”
“哪里的事!”夏侯虞握了崔氏的手,低声道,“这些年舅母辛苦了!”
崔氏眼眶一红,别过脸去,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脸上已是盈盈的笑意,道:“你舅父一时半会不会醒过来。看他这样子,事情肯定是办成了。你且先安心在家里住下,我让人去给你舅父做碗醒酒汤。”
夏侯虞原本是想将洪赋的事告诉郑芬一声就回去的,可一抬头,眼角的余光却瞥了郑多一眼。
郑多铁青着一张脸,眉宇间是无法掩饰的愤然。
她想起前世,有一次她偶然听到郑多对郑少说“父亲为什么就不能像姐夫那样沉稳肃然”。
现在想起来,那句话里隐隐流露出来的失望、怨怼和无奈,让两世为人的夏侯虞都有些心酸。
她就改变了主意,对崔氏道:“舅母您去忙吧!让阿多送我去客房就是了。”
郑多只比夏侯虞小三个月。文宣皇后在世的时候,崔氏常带着郑多去宫里玩。两人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后来郑多启了蒙,功课繁重,她和夏侯有道的处境越来越艰难,崔氏怕小孩子进宫不懂事给夏侯虞姐弟惹出什么麻烦来,加之后来夏侯虞很快嫁了人,两人之间这才没有了什么来往。
此时走在通往客房的甬道上,郑多忍不住问夏侯虞:“姐夫,还好吧?”
他是问他们过得好不好吧?
夏侯虞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复杂,遂抿了嘴笑,道:“挺好的。”
郑多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表情渐渐和缓,道:“那就好!”
夏侯虞想了想,道:“我倒有几句话跟你说!”
郑多微愣,停下了脚步,道:“你说!”
夏侯虞斟酌道:“我们小的时候,总会在乎自己是怎样的出身,父母是做什么的,祖父母又是哪里的。可等到我们长大,别人就会看你是什么人,在做些什么。若是你生平都没有什么值得人称道的地方,别人就会说你是谁谁谁的儿子,谁谁谁的孙子。可若你能支应门庭,别人就会说你是谁。等到我们年长,你若有个儿子能继承家业,别人指着你的时候就会说你是谁谁的父亲,你是谁谁谁的祖父。这大约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理了。”
郑多望着夏侯虞,若有所思。
夏侯虞知道他听懂了,恬静地朝他笑。
郑多突然笑了起来。
不是刚才那种客气礼貌的笑,而是像挣脱了什么束缚似的,开怀的,从心底洋溢出来的笑。
“多谢表姐!”他朝着夏侯虞长袖揖地,说话的语气也变得真诚而又随意,好像又回到了他们小时候,“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夏侯虞如释重负。
或者是因为知道他以后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她没有办法把他当成无知少年来对待,说话的时候就有点担心会适得其反,如今能劝动郑多,让舅父的父子关系不要变得那么紧张,她心里也很高兴。
两人之后没有说话,一同去了客房。
阿良等人已经得了信,同崔家的仆妇一起把房间收拾好了。
郑多见没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就揖礼告辞,说要去帮着母亲照顾父亲。
夏侯虞笑送他出了门,刚刚坐下来喝了口茶,阿良进来说,萧桓过来了。
她不免有些意外。
萧桓……好像总是能够立刻就知道她的行踪。
她不由把屋里服侍的都打量一番。
阿良等人不知道夏侯虞是何意,不安地垂手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
夏侯虞啼笑皆非,觉得自己有点草木皆兵了。
就算是要查,也不是这个时候查。也不能把这件事交给阿良去查。
她让阿良请萧桓去偏厅喝茶,自己则重新梳洗了一番,换了件衣裳,这才去见萧桓。
萧桓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那男子中等个子,长得颇为墩实,小麦色的皮肤,五官周正,穿了件青绸长袖衫,看上去像个家境殷实的乡绅。
夏侯虞认识他。
他是萧桓的军师宋潜。
不过,这应该是她此生第一次见到宋潜,她装着不认识的样子,笑着和萧桓打了招呼。
天气渐渐变热,萧桓今天穿着件藕色长袖衫,头戴漆纱笼冠,却衬得他面如敷粉,温润如玉。
夏侯虞暗暗称奇。
在她看来,藕色不红不绿不青不白,是最驳杂的颜色,看着就让人觉得不洁,只有那些没有选择的人才会穿。可萧桓却硬生生地把它穿出了正红大紫的气度。
她在心里啧了两声。
萧桓当然不知道,已向她介绍起宋潜来:“……宋先生还精通胡语。北凉之事,我已告知宋先生了,也安排人手潜向洛阳。不日应该就有消息传来。”
夏侯虞微笑着点头,心里却在奇怪。
萧醒不是说让宋潜来见她吗?怎么他也跟着一道过来了。
她和宋潜互相问了好,让人请了杜慧过来,算是彼此认了个脸,随后宋潜就随着杜慧下去了。
夏侯虞困惑地望着萧桓,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事需要单独相处。
萧桓就道:“钟山雅集,我想请长公主也一道去。”
夏侯虞惊讶。
萧桓眼底闪过一丝不自在。
自从得了夏侯虞的提点,他就派人盯着郑芬。
郑芬借口宴请洪赋在谢家的沧澜亭设宴,却只是派了他的客卿去给洪赋送了张请帖,本人并没有亲自去请洪赋,反而花了很多的精力在雅集的布置和表演的名伶上,他有些担心这次雅集的效果,正想着要不要提醒郑芬一声,却发现夏侯虞亲自上门去拜访了洪赋。
可见夏侯虞对这件事的重视。
也可见夏侯虞对事情的敏感和果断。
是不是宫里长大的女子,都特别擅长查缺补漏?
萧桓陡然对钟山的雅集担心起来。
也许,有夏侯虞在场这件事就算有什么差错也能及时解决,顺利地进行?!
第五十一章 邀请
萧桓在来之前还很犹豫,不敢确定。
可等他看到夏侯虞的时候,一瞬间就笃定了他的想法。
夏侯虞身姿笔直地跪坐在黑漆案几前,乌黑的青丝像上次他见到时绾了个十字髻,戴了朵南珠珠花,素面白色襦裙,同色绣花草纹的绡纱禅衣,明净的如朵开在晨曦中的栀子花,洁白晶莹却又亲切馥郁,令人赞叹它的美丽时又觉得如此的惹人亲近。
有种安定人心的优美。
萧桓的目光中不由闪过一丝欣赏。
他道:“这件事多亏长公主帮助奔走,没有谁比长公主更清楚这其中波折了,到了雅集那一天,长公主在场,我才能放心。长公主也应该去看看您一手促成的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