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虞在心里暗暗地叹气。
萧醒看她脸色不好,还以为是舟船劳顿,忙道:“长公主不要担心,我们家离这里很近的,最多一个时辰就能到了。萧劲早已得了消息,安排好了房间。长公主到了家里就能歇下了。”
夏侯虞朝着他点头笑了笑,道:“不用先去拜访长辈吗?”
“哥哥说明天再去。”萧醒说着,朝萧桓望去。
姑苏的官员和名士都知道萧桓今天返乡,早早地就在码头等候。此时正围着萧桓寒暄。萧桓笑着和他们说着话,神采飞扬,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高兴,与在建康城里那笑容都仿佛丈量好了的,多一分张扬,少一分沉闷的笑容大相径庭。
这才是萧桓真正的笑容吧?
夏侯虞顺着萧醒的目光望过去了,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前世,她没有机会看到萧桓这样的笑容,今生,很多事情都变了,她和萧桓的关系也会变吧?
夏侯虞跟在吴氏的身后,由杜慧扶着,上了犊车。
萧氏的祖宅在姑苏城以东,占了非常大的一片地,从看到萧家祖宅的墙院到正门,犊车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杜慧撩着车帘悄声对夏侯虞道:“萧家不愧是吴中巨贾,那墙院粉得雪白雪白。”
夏侯虞没有吭声。
因为国库空虚,显阳宫的宫墙还是在夏侯虞大婚的时候粉过一次。
她怀疑萧家的墙院也是他们大婚的时候粉的。
等进了门,迎面是株高约丈余的迎客松。它枝干虬劲,枝叶伸出二丈有余,树冠被修剪成一团一团堆集在树枝上,仿佛一朵朵绿色的祥云点缀其间。
夏侯虞很是震惊。
迎客松生长缓慢,通常五、六年才得两尺高,更不要说树枝能伸出去那么远,树冠还能修剪得那么好的了。没有个几十年是做不到的。
她朝四周望去。
正面是萧家的大厅,大门敞开,看不清楚里面供奉着什么。照夏侯虞的经验,应该是朝廷赏赐一些玩物或是家中士子的任命书、擢官的圣旨之内的。两旁是亭台楼阁,其间植了垂柳、槐树、桐树、银杏等树木,看上去一派葱葱郁郁,生机勃勃的。
她收回视线,见吴氏正和个四旬左右的青衣男子在说话。
他相貌儒雅,举止有度,若不是夏侯虞前世和他也打过不少交道,认识他就是萧家的大管事萧劲,恐怕会错以为他是萧家的一个门客。
见夏侯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萧劲忙朝着夏侯虞微微躬身,以示敬意。
吴氏从萧劲的反应中知道夏侯虞跟了进来,转身笑着朝她招了招手,介绍萧劲给她认识,并道:“萧大管事的父亲也曾是府中的大管事,萧大管事年轻的时候还曾做过你大人公的随从,你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他就是。相信他都能办好的。”
这是在告诉她,萧劲在萧家是有体面的仆从。
前世,萧桓不在家的时候,建康城里萧府的一切事务都由萧劲主持,包括给建康城里的那些世家门阀送礼道贺,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大管事就能胜任的。
夏侯虞没有半点怠慢这位大管事的意思。
萧劲有点意外,但他藏得很好,并没有让夏侯虞发现,而是用比平常更恭敬的态度给夏侯虞行了大礼。又将他身后的几个管事引见给了夏侯虞。
有两三个夏侯虞认识,大多数她都不认识。不知道前世这些人是一直跟着吴氏和萧醒在姑苏的老家生活,还是被淘汰了。可那几个熟面孔夏侯虞却刮目相看——十年之后还能在萧府站稳一席之地的人,都是有几分本事的人。
见过萧家几个重要的管事,萧劲亲自领着吴氏和夏侯虞上了府内的犊车。
这次吴氏和夏侯虞坐在了一辆车上。
绕过正厅,她们往里走。
吴氏亲自指了路边的亭台楼阁向她介绍:“……东南角是祠堂。祠堂后面是书院……正厅后面是正院,你和阿桓就住在那里。正院后面是花园……花园旁边是我住的慈恩堂,慈恩堂前面是阿醒的宅子,再往前,就是个演武厅,演武厅前面是马房。他们的父亲喜欢马匹,在家里养了好几匹马,从小就喜欢带着阿桓和阿醒去骑马,马房那边有个门房,从那边的门房过去,是个跑马场。从前你大人公常在那里跑马。跑马场再往西,是下人的群房,后面是山木,那边的风景更好。有芦苇荡、有沙地、有湖心亭,还有个小山,等得了闲,让阿桓陪你去看看。”
夏侯虞笑着应是,很快就到了正院。
说是一个院子,实际上层层叠叠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院落。
吴氏站在景致精美的庭院里叹道:“你大公人在世的时候,就盼着阿桓和阿醒能早日成亲,为萧家开枝散叶,把这大大小小的庭院都填满了。不曾想……”
她说着,猝不及防地就哭了起来。
夏侯虞很是无措。
文宣皇后的伤心是隐忍而又克制的,从来不曾像吴氏这样的哭泣,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抚吴氏才好。
还好吴氏身边贴身的嬷嬷递了帕子上去,低声劝着吴氏:“您这是怎么?长公主进了门,大郎君成了亲,二郎君也是一表人才,学业有成,若是主公在,不知道多高兴呢?你这样,让主公心里怎么想?”
吴氏点头,抽抽泣泣地止住了哭声,赧然地看了夏侯虞一眼,道:“我,我一时控制不住!”
第七十一章 萧家
夏侯虞望着吴氏红肿的眼睛,强露出的笑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雨打海棠”的词语来。
或许,吴氏和她母亲文宣皇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她的母亲文宣皇后像株木棉花,努力地生长,笔直地站立,绚丽的开花。吴氏却是江南细雨中的花草,风吹雨打,夏风冬霜的变化都会让她伤春悲秋。
可这样的女子,应该比她母亲幸福吧?
总是有更多的人怜惜她,爱护她……
也许有可能是因为萧桓的父亲生前对吴氏很好的缘故?!
恩爱的夫妻,她只见过卢渊和范氏。
可讽刺的是,这两个人都是她的对头。
她不愿意去观察两人的生活。
她不知道恩爱的夫妻应该是怎么一个样子。
夏侯虞喃喃地道着“您好些了吗”,心里却为母亲泛起一片悲凉。
吴氏捂着帕子又抽泣了两下,这才慢慢地开始调整心情。
她旁边的嬷嬷叫阿余,据说是吴氏的陪嫁,后来嫁给了萧劲的弟弟,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女有七、八岁之后,她就又回到了吴氏身边服侍吴氏。
前世,阿余也一直在吴氏的身边,是吴氏最信任的仆妇。就是萧桓见了,也要高看几分。
她轻声劝着吴氏:“长公主这还没有坐定,等会府里有头有脸的仆妇还要来给长公主问安。我们先去偏厅坐下,我让侍女们打了热水给您梳洗,再喝口热茶,缓口气。”
夏侯虞第一次踏进萧家,萧家礼遇非常。虽然没有安排家中的长辈迎接,却开了正门。
上一次萧家开正门,还是萧家接到夏侯虞下嫁的圣旨。再上一次,就是吴氏嫁进来的时候。
等会就更是要郑重地把夏侯虞介绍给家中有头有脸的仆妇了。
吴氏点了头,随着阿余去了旁边的偏厅。
夏侯虞则被迎进了正厅。
正厅五间,疏阔宽广,铺在地上的柚木被磨得光滑莹润,窗外的几株古树更是合抱都抱不过来,新鲜的青苔东一块西一块地随意滋长在树下,古朴中带着岁月的厚重。
夏侯虞非常的喜欢。
不管是显阳宫还是郑家,都不及百年,她只在家中长辈留下的书稿中臆想过洛阳的皇城和位于得意坊的郑家。
梳洗过后,喝了热茶,小憇片刻,夏侯虞带着杜慧去了偏厅。
吴氏已经收敛了情绪,笑颜如花地跪坐在案几前等着她的到来。
夏侯虞笑着上前行了礼,坐在了吴氏的下首。
吴氏拍了拍身边的藤编蒲团,道:“你坐到我身边来。”
这就是要让夏侯虞和她并肩而立的意思了。
夏侯虞难掩惊讶。
吴氏看着就笑了起来,温声道:“我知道你很能干,以后家里的事交给你了。你不要有什么负担,我很希望你能挑负主持中馈的担子。”
前世,吴氏也是尽量地让她参与到萧家的庶务中去的。
夏侯虞想到她刚才的失声痛哭,猜想吴氏是不是不太喜欢主持中馈,所以早早的就把这些事都推给了她?
这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她不由赧然。
也许她在宫里呆久了,喜欢把事情先往坏里想……
不过,她还没有决定是走是留,这件事还是缓一缓的好。
夏侯虞伏首道谢,婉言拒绝:“我还在孝期,一时也管不了许多,还请阿家多多担待些日子。”
等到她的孝期满了,她和萧桓也应该有了结果了。
吴氏非常的宽容,笑道:“我知道你是新妇,我也是从新妇走过来的。我这样说,你不要紧张。我并不是让你此刻就接的家中的事务,只是提前告诉你一声,你先看看,心里准备着。”
夏侯虞应下,按着吴氏的要求坐在了她的身边,但夏侯虞还是留了心,她跪坐吴氏身后差一步距离,形成了以吴氏为尊的模样。
吴氏看着笑着摇头,却没有勉强她,让阿余去把家里的仆妇叫进来。
和外院的管事一样,有些人夏侯虞认识,有些不认识。认识的,夏侯虞都仔细多看了几眼,前世她毕竟到萧府的次数不多,就算面熟,也有可能名字和人对不上。至于不认识的,她就只是随意的看了两眼。
吴氏就告诉她:“这只是在内院服侍的一部分仆妇,还有些在外院服侍的,以后慢慢再认识好了,我刚嫁进来的时候,花了快半年的时间才把人认完。”
夏侯虞恭顺地应是。
吴氏非常的喜欢。
让人去看萧桓和萧醒都在干什么?
“今天大家都好好歇息,明天请了他二叔父和七叔父来商量主公的祭祀。”
这两个人夏侯虞前世也打过交道。
吴夫人所说的二叔父萧浠,他是萧桓父亲萧炎继母所出的弟弟,一个房头的。萧桓还有个三叔父,与他的二叔父萧浠是一母同胞,叫萧淙,和萧桓的父亲是前后脚病逝的。至于七叔父,则是萧桓的堂叔父,在萧家四房排行第七,叫萧韩。和萧桓还没有出五服。萧桓的父亲萧炎去世后,萧韩就成了萧家最大的商贾。
在萧炎这一辈,除了萧炎,就是萧浠和萧韩最有本事了。
萧桓不在家,萧炎的祭祀,理应商量这两个人。
阿余去叫了萧桓和萧醒过来。
可能是路上已听阿余说过吴氏的用意了,萧桓和萧醒坐下来之后就道:“母亲不用费心这些,只管去歇息就是。明天的事,我已经都让萧劲安排好了。等会晚一点会去跟您说的。”
吴氏满意地点头,眉宇间露出疲惫之色,支撑着说了几句话,就回慈恩堂歇息去了。
萧醒则红着脸看了夏侯虞和萧桓一眼,一溜烟地跑了。
夏侯虞语凝。
觉得萧醒是不是想的太多了些。
事实证明,萧醒的确想的太多了。
身边没有了旁人,萧桓从衣袖里拿出了一张笺纸放在了夏侯虞面前的长案前,道:“这是我让萧劲拟的一个名册,包括萧家的人和府里仆妇、姻亲,你先看看,明天再见到那些人就不会慌张了。”
夏侯虞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多谢”。
萧桓以为她是谁?
她从出生起就开始认人,谁是谁家的什么人,谁和谁家是姻亲,谁家的妾室被送人了又生了谁,这同母异父的两兄弟或是两姐妹关系如何,全是她日常要知道的。
萧府有几个人,她还能弄错!
那可是笑话!
第七十二章 叔父
萧桓看着夏侯虞的样子,让他想起两人刚刚新婚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清冷,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在是他觉得俩人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彼此的性格也要磨合,并没有多想,彼此间倒也相敬如宾。
如今他回了姑苏,建康城里的事也不是很顺利,他要办的事就更多了,既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和夏侯虞多说些什么。
两人不咸不淡地又说了两句话,萧桓就起身告辞了。
夏侯虞暗中叹气,起身送了萧桓。
萧桓的关心周到她能感受得到,可萧桓该叮嘱她的话却一句都没有说。
前世,萧桓和他的二叔父萧浠、七叔父萧韩的关系都非常的紧张,而且紧张到让夏侯虞非常不理解的程度。夏侯虞搬出来之后,萧浠甚至有一段时间不停地往她身前凑,好像这样,就能牵扯一下萧桓对他的厌恶似的。
可若说萧桓没有照顾萧家,萧桓的几个堂兄弟借着他的东风都在仕途上有所建树,若说萧桓照顾了萧家的众人,萧桓和卢渊对卢家的照顾又不一样——卢渊是恨不得手把手的快点教出几个能独当一面的子弟来,萧桓却是把你丢在那里,不反对别人借他之名行事,却也不会主动的提携你,谁能出人头地,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前世,夏侯虞觉得萧桓这样的法子很好。
萧家能在短短的十年间就出了那么多人才,与萧桓的办法有很大的关系。
但现在回想起来,萧桓和萧家的关系……好像有点奇怪。
翌日她见到萧浠和萧韩的时候,忍不住就打量起他们来。
如果她没有记错,萧浠就住在萧家主宅的东边,原也是萧家的一部分,直到萧炎病逝之前都没有分家,而是在萧炎去世之后才分的家。说是分家,也不过是把原来萧浠住的宅院给了萧浠,然后封住了主宅和萧浠住所之间的通道。
萧韩因为是四房的,虽然也住在萧家主宅的东边,却是东南边,隔着二房和三房,离萧家的主宅有些距离,需要坐犊车过来。
他却比萧浠过来的早。
不仅如此,他还给萧炎的母亲带来了据说是他母亲亲手腌制的咸菜,并笑着对吴氏道:“去年冬天姑苏没有下霜,腌制出来的咸菜没有往年的清脆可口。可母亲说阿嫂最喜她腌制的什锦小菜,无论如何也要给阿嫂留一罐。又放到了夏天,可能口感没有往年的好,但是母亲的一点心意,还请阿嫂不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