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楠现时所做的种种,不过是为了迷惑日本军方而作的铺垫。
既然知道了对方与他们站在同一战线,那么就没什么好撕的了。
毕于封把枪插回枪套,里面仅剩一颗子弹,必要时候他想把它留给自己。
厉楠深深看着他,显然青年知晓内幕。开口:“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放过他,等待青年的将是什么。
这时昏暗的天幕划过转瞬即逝的火花——革命党的信号弹,意味着他们要撤退了。有两支正规军队正赶往这里支援。
青年面无表情眺望上空,并未有稍加行动赶去指定地点和大部队汇合——或者说一开始他就有自己的打算。
“你不走吗?”
毕于封转身,眸子幽深闪烁:“这里才是我的归宿。”他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梅园,如今完成了使命也不负对祖国的冀望,那么叶落归根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从这里活着离开。
梅园此番出事,藤田和旭贺子皆死,至此日方驻扎在远东梅机关的中高层全部相继被暗杀,可想而知日方对此产生的震怒。无论是党国上层的施压还是日方追究到底的咄咄逼人,身为徐城驻守督军的厉楠都必须给出满意的答复,找出真凶其人。
——厉楠不能死,一旦他这边出事,整个远东抗战反击的计划就会受到波及和阻碍,距离胜利那天的日子就遥遥无期。
为了民族大业且为了厉楠给日方一个交代……毕于封必须死。
青年已然转身往反方向而去,挺拔的背影透着孤鹰的倔傲——厉楠微牵嘴角,这才是他的儿子。
刚离开那里,毕于封猛地弯腰,剧烈咳嗽起来。掌间全是猩红的血迹,不由苦笑:即使没有今天这出,他也活不长了。
他现在身体有多糟糕,那么几年后的厉安心只会更甚。见到少女之前,他不能倒下。
擦掉血迹甫一抬头,前方就有一队人马自大院的石壁巨柱后冲进来并将他团团围住。军靴青色军装的男人走在最后面。
撞见他狼狈样子,厉漠北露出嘲讽笑容:“发生什么事了,温文尔雅的毕大家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厉少帅。”
前者立于高高在上的阶梯俯视着他,满身狼狈的青年却依旧背脊挺直,毫无示弱。
他们本属同根生,命运却造就二人截然不同的仕途。
厉漠北沉下脸:“来人,给我拿下这个革命党。”
一声令下几名士兵上前抓人,然而却敌不过空手武力值优于常人的青年。盗墓队伍里,毕于封不仅身手敏捷也是武力值最高的人。许是没料到普通意义上娇弱的戏子表现得如此强悍,那几名皆着了道。
厉漠北的意思是活捉,旁的士兵也不敢做什么,只用步/枪威慑性指着那人。
没多久地上倒了一圈的人,青年立于其中,看上去孱弱的身躯意外地坚定不屈。厉漠北失去了所有耐心,拔出手/枪子弹上膛,眯眼瞄准那人——
“砰!”
子弹穿透青年的肩骨,血花微绽。
青年身子踉跄一下,然后继续挥拳把人打倒。
呵,装无所谓是吧。厉漠北冷笑按动扳指又是一枪。打在青年的左大腿外侧,毕于封差点忍不住跌倒。这一停顿,脸颊就被人用枪柄狠狠槌打。
仿佛热衷猫捉老鼠的游戏,接下来年轻少帅如同往日练打靶那般以青年为目标射出数枪——分别嵌入他的四肢。
既不使他死去又能备受痛楚的折磨。
“唔!“
鲜血染满青年全身,他终于支撑不住‘扑通’跌跪在地。站在阶梯上方的厉漠北冷漠说道:“规则始终是由上位者改写,你输了。”
那厢青年却露出异样的笑容:“若拥有丰厚资本的你,还能与我站在同一个起跑线做出对比,那么本身就是你输了……”
厉漠北面色难看,想也不想就开枪,此时他们身后石门跑出的少女看见这幕痛呼:“不要!”眼睁睁看着子弹打穿毕于封的胸膛,伤重之际身躯往后缓缓倒下。
“哥哥!”推开挡在前面的士兵,厉安心搀扶起青年的上半身靠在怀里,“血,好多的血……”连带地,她身上衣服也成了血衣。
“阿心。”厉漠北蹙眉,想上前被少女抬首那眸内的恨意而止住脚步。“你……”
少女脸上一片冰冷,眼眸充斥恨意和愤懑:“你们都想害他,你们……没一个是干净的。”她懂了,终于懂了。
几方对弈之中,毕于封成了那个可牺牲之人。
革命党把他当弃子,军阀这边事后势必捕杀他;日军那边要交人……
脸颊挨近怀中人,想及委屈之时泪珠涟涟:“你们都欺负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往他心口戳了一刀呢。
这样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得到他的庇护。
“哥哥,你醒来看看我啊,看看我好不好……”许是听见少女的祈求,原本已经无意识紧闭眸子的青年缓慢睁开了眼睛——少女一喜,却发现他眼神有些放空,心里顿时悲凉。
他,看不清她了。
“阿心?”他不确定低唤。
“是我。”一把拽紧他的手,少女已泪流满面。
“不要哭。”从小到大她的一颦一笑,他皆清楚。近似摸索地探手,她连忙将他手心覆在自己面上——青年在替她拭泪,又像留恋不舍摩挲着她的容颜。
最后一次了,他对自己说。
“傻丫头,以后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不能随便耍小性子……看见谢师傅了吧,我叮嘱过他带你走……”青年忽然猛咳嗽,大量的血液喷涌而出,其中掺杂着内脏的破碎……
这副‘血引’的躯体已然到了极致,颓败相尽显。
“你靠过来一些,我有话讲……”她依言,青年用力拽紧她手腕,手背青筋毕漏,他附在少女耳边低语,话语凛然而急促:“快走!我让老毕在梅园周围安置了炸弹……”
时候一到,炸弹引爆。这座藏满原始罪恶和引发争抢欲/望的园子就会化为一空。同时,梅园消失了,少女的性命再无后顾之忧。
这人,至死都在为她考虑。
她使劲摇头,“我们一起走。”更加紧地拥抱住怀内人,“你撑着,到了外面我们不再唱戏,干点别的买卖,你卖字画我去市场捣腾些小手工小玩意,我们吃得不多总能活下去……”一边唠叨一边给青年暖着手脚怕他真的睡过去,十年的陪伴和习惯,她已然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日子。
“我不准你走,你不许走知道吗……”
“……我以后会乖乖的,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哥哥,你怎么忍心离开我……”
少女的哀求令他同样不舍、心疼,但他感觉到身子逐渐发冷,视野再也看不见一丁点光亮。就连耳畔她的絮语也慢慢消减下去……
“阿心。”记忆里年幼的他在熙熙攘攘的闹市里慌张左右盼望,一望无尽的陌生面孔……这时仿佛时间静止般,精致娇小的女孩转身回眸,眸子里溢满好奇心和关切的情绪:“小哥哥你迷路了吗?”
怔愣的男孩极其缓慢勾起了嘴角,“是啊。”
“这样啊,我也迷路了,我拉着小哥哥的手一起走吧。”她伸出掌心,笑吟吟望他,露出傻气的小虎牙。
这一刻他再也不怕孤独了。覆上手,紧紧拉住女孩小手不放。
——那就,一起走吧。
“阿心,其实我对你……”未完的话语。
少女一僵,怀中人的手已然坠落至地。
“……哥哥?”
得不到回应。
他的眼帘已经闭合,没有一丝的气息。
厉安心的大脑一片空白。
就这么,走了?
未经她许可,他怎么可以丢下她一个人而去?!
骗子,你这个骗子!
浑身巨大的颤粟和冰冷充斥四肢。心里空落落的,茫然与不知所措的情绪混乱交错。
死了。
怎么可以?
她神色癫狂觉得快喘不上气,胸口一股气血上涌,她猛地吐了一口血——鲜艳的颜色灼红了眼睛。
……哥哥,如今我也快跟你一样的了。
“阿心,够了。他已经死了。”厉漠北看不过眼,喝斥道。
可下一刻诡异的是——
旁人眼中的少女抱着那具冰冷的尸身莫名地唱起了曲:“……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她眼神空洞,脸颊沾染上血迹,配以寂静凄冷中尖锐悲泣低鸣的曲调嗓音……
士兵们面面相觑,均有些头皮发麻。
唯有厉漠北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阿心。”欲想上前拉开她。
“站住。”
从毕于封衣兜里抽出手枪,她抬手对准他。
——定睛看着他,寒彻入骨的眼神。
面对黝黑的洞口,厉漠北不惧威胁但恼怒她的态度:“你清醒点行么,毕于封已经死了!”
“对,他是死了,可你想从我的手里抢走他的尸体到日本人那边交差是吗?”与少女稚嫩面孔不同的是她眼眸的深沉与悲凉,似看透他所有的算计。
他眉头皱得更紧。
“我告诉你,不可能。”
下一刻她把枪口抵在自己颈动脉,“我诅咒你,”少女一字一语说道:“我诅咒你们厉家人永生永世,不得所爱!”
枪响,“砰——“
猩红自雪白的颈脖喷涌而出,如同一朵艳丽灿烂盛放的血之花。
厉漠北瞳孔一缩,就这么看着少女死在自己眼前。
一颗心紧绷至最高点又瞬间坠落。
几年来,其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对少女存有何种心思,或许一开始是抱有恶意。可时间久了,那份心思便变了质。
躺着那人的眸子已然涣散,不复往日的清澈。脑海中浮现出初见之时她眸色明亮伸手拉起他的画面——
他张了张嘴未言语,喉间苦涩。
身旁卫兵见他难看的脸色,小声询问道:“少帅,是不是应该把两人尸体收殓?“
少女如同破碎娃娃,连同那人一起依偎着倒在满地尘土中。他们至死都是在一起的。
无力挥手,“先抬回去。“
就在士兵们靠近那两具尸体时,院子角落突然爆炸!
“轰! “
“彭!“
“砰!“
“少帅小心……“
来不及躲藏的士兵被炸成肉泥,断肢残骸漫天四射。
地动山摇之感——
整个院子不停响起轰炸声,无数炸弹在引爆。泥土飞扬、风沙骤起。
厉漠北面色一变。
“少帅,我们护送您出去!“眼见带进来的人马折损了四成,卫兵作势拖走他。
“可是……“他不甘望着远处那俩人躺着的地方。
“再晚就出不去了!“属下们催促。
犹豫间又有一名士兵被炸飞。
厉漠北朝那边望了最后一眼,咬牙道:“撤。“
不止一个园子如此,而是整个梅园在剧烈晃动着——想及地底下那些东西,厉漠北心里窝火。
而就在他们刚刚逃离至大门口的下一秒,身后庞大的观园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而崩溃倒塌——全部毁于一旦。
梅园,就此倾塌。
……
☆、第25章 现世6
满溢香气的房内, 仅留有角落的落地灯亮着。
突然床上的人猛地睁眼,如同溺水那般大口喘气, 目距无焦点盯着房梁顶。
苍白脸上布满劫后余生的冷汗。
这是哪里?
颈间仿佛还保留死之前剧烈的痛楚, 少女身体微微颤抖。
过一会儿意识逐渐恢复, 呆滞的视线从上面移向房间四周,不再是古色古风的民国建筑,而是现代化的西欧风格。
目光流露出瞬间的愕然, 她这是回来了?现代世界的记忆仿佛已经过了许久,似一个世纪以前发生的事了。
身下是软绵绵的床垫,抬手细看——手骨瘦长, 肤色白皙,比民国那会儿要娇贵得多。
撑扶着半坐起, 脑子仍旧一片混乱不堪。
她是厉安心还是厉小安?
不不不, 这怎么会是梦呢?
厉安心不愿接受那只是普通的一场梦,那样就好像否决掉毕于封的存在, 后者仅仅存于她的梦中。
那么疼爱自己的哥哥, 那么真实离奇的境遇, 怎么可能只是梦呢?
翻身起床,侧对着床榻的试衣镜清楚映出她的身影。靠近镜子细看,镜中的女孩穿着熟悉的睡衣和梳着小马鞭, 只是眼眸多了几分悲恸。
脑海里青年吐血噙笑逝去的画面历历在目,她死之前那些怨恨、悲痛、不甘的情绪逐渐回归身体, 眼眶止不住红了。
为什么要让她活过来?独自面对这些不堪的记忆!
“啊——”
少女嘶哑失声出手一把推翻试衣镜, 实木框架重重砸在地上, 发出沉重的声响,镜片破碎一地。
房间传出的动静引来楼下工作的李婶的注意,后者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赶紧跑上来查看,“安心小姐,你没事吧……啊!”看见这房内满地的碎玻璃露出吃惊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