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耍班子进城门之后, 便在城东的云来客栈落脚。
那俊美的少年原先跟同伴说说笑笑,安歇之后,便自己回到了房中。
他伸手将扣在外袍上的腰带结下来,这腰带看似是丝絩打成的, 软绵绵的挺长,少年弹了弹这腰带, 便见这带子突然抖动了一下, 醒了过来。
腰带慢慢地幻化成小蛇的模样, 只是没什么精神, 像是冬眠一般, 两只眼睛耷拉着:“到哪里了?”气息奄奄。
这少年自然正是乔装改扮后的沈遥夜。他笑望着桌上的小懒蛇道:“进了皇都了, 宫主觉着怎么样?”
原来这看似柔弱的小蛇竟然是不可一世的灵犀宫主。
灵犀动也不能动,歪着头道:“虽然化成了这种模样,仍旧能感觉到这皇都之上的禁制,好厉害……可恶的北冥君,看样子我是不能再潜入皇宫里去跟殿下相见了,唉,我跟殿下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沈遥夜笑道:“好歹已经进来了,总有机会。”
灵犀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尾巴:“也只能这样了。小夜儿,等我成了跟殿下的好事,我一定……”她还没说完,便张口结舌地又昏睡过去了。
沈遥夜伸手将她拎起来,提溜在眼前看了半晌,笑道:“这会儿我把你剥皮炖蛇羹,只怕你也没办法吧?”
灵犀头朝下,突然道:“炖好了记得给太子一碗吃……大补……”
沈遥夜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笑的浑身发颤,手也随着乱抖,灵犀最吃不消这个,顿时也口歪眼斜地彻底昏死过去。
***
这丹凤皇都,是北俱芦洲的中心,皇帝乃是天命之子,应运而生,自带有一股妖邪无犯的龙气。
更加上这皇都给北冥君下了禁止,于是便似双重保险。
灵犀如果是幻化成人形的话,连皇都的城门只怕都进不来,所以才不惜现出元身,让沈遥夜给带了进来。
虽然如此,在那种禁止下,仍旧被束缚的元神昏昏沉沉,不似平日里生龙活虎的模样。
沈遥夜正把灵犀重新系在自己的腰间,外间便传来敲门声。
这一班杂耍班子,却全部都是真的,是沈遥夜故意在路上选了以隐藏行迹好便宜行事的。
班子里的众人见他容貌绝美,又是个孤儿,能言善辩,很讨人喜欢,所以对他并不设防,便一路带了他一块儿,也正巧队伍里原先有个小孩子,路上害病死了,所以多出来的那张路引就给了沈遥夜。
来找沈遥夜的是戏班主的女儿鹃儿,比沈遥夜要小一岁,是个十分活泼健谈的姑娘。
鹃儿道:“待会儿我们要去东市卖艺,哥哥去不去?”
沈遥夜只是想利用他们混进城来,自然不愿参与。便道:“我什么也不会,去了也没什么用处。”
鹃儿求说:“哥哥就当我的靶子就好了,我已经跟爹说过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儿就成,好不好?”
沈遥夜只得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这一班艺人稍微整理,吃了饭后,便往东市最热闹的集市而来,放下家什,铜锣一响,妖兽帝江从笼子里跳出来,很是喜庆的样子,顿时吸引了街头许多百姓围了上来。
帝江有六只脚四只翅膀,身胖,颜色赤红,没有口眼耳鼻,却很懂歌舞。
此刻铜锣敲响,班主吹起一支笛子,鹃儿便跳出来翩翩起舞,帝江听到笛子的声音,也跟着手舞足蹈,看官们见妖兽如此憨态可掬,畏惧之心消退,便哈哈大笑起来。
突然有人道:“这东西丑陋的很,我们不要看它。”
又有几名巡城官员听见动静赶来,喝令停止,询问:“这妖兽可有执照?如果是野生的,我们要即刻拿下。”
班主忙把收养了帝江的执照拿给巡城官看,这才打发了众人。
闹了这一场后,眼见围观百姓们兴趣稍减渐渐退散,班主便向着鹃儿点点头,鹃儿拉了沈遥夜出来,让他立在彩色的木板之前。
这是鹃儿的拿手绝招,蒙起双眼隔空飞刀,要求贴着靶子射入,却不能伤到靶子。鹃儿从小练得炉火纯青,绝不会失误。
观众们见状,又看沈遥夜生得绝美非凡,偏偏给个青嫩的小姑娘当靶子,瞬间都有些提心吊胆,于是纷纷止步,屏息静气地等看。
沈遥夜立在原地,张手等鹃儿飞刀。
鹃儿是练就了的本领,虽然蒙面,靶头却极准,有两支飞镖擦着他的脸颊刺入,引得围观者中尖叫连连,其中有许多胆小的女子,生恐这般俊美的少年有个什么闪失,岂不是大罪过了。
鹃儿听到众人惊呼喝彩,越发得意,正要再射沈遥夜头顶,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乐声,原本乖乖戴在旁边的帝江听见音乐,情难自禁地跳了起来,翅膀一挥,竟把鹃儿的飞刀扇的偏了一寸!
沈遥夜看的分明,那飞刀直直地望自己的眉心冲来,如果不做些什么,只怕要血溅当场甚至连命都丢了!
他不慌不忙,凝眸盯着飞刀,手指暗中掐了个诀,默默念了声:“转!”
那飞刀将刺中眉心的瞬间,突然上移,只听“夺”地一声,掐刺中沈遥夜头顶,把一根青丝切断,随风悠然落地。
百姓们鸦雀无声,继而轰然雷动,哗啦啦……是铜钱们纷纷扔下场的声响。
那边鹃儿摘下蒙眼布,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兴高采烈地抱拳感谢。
沈遥夜苦笑,心中决定下次再也不干这事儿了,要知道这是在丹凤皇都,卧虎藏龙,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冒险用法术,只怕给高人看出来坏了事。
班主正跟鹃儿说此事,沈遥夜突然听见有个与众不同的婉约声音响起:“把这银子赏了。”
他闻言抬头,突然看见人群之外,有一道眼熟的身影一闪而过。
沈遥夜一愣,忍不住追前几步,正鹃儿听父亲说明,急着过来看他有无闪失,沈遥夜敷衍一句,急急推开围观众人走了出去。
长街上,有一道窈窕身影在正前方,若隐若现。
沈遥夜皱眉望着那女子的背影,不知为何心竟怦怦乱跳……他紧走几步,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拐过街角。
他想也不想直追过去,却又猛然停住脚步。
原来对面,那女孩子不知为何竟也停了下来,也转过身,正静静地看着他。
目光相对,沈遥夜望着对方好看的杏眼,心里模模糊糊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那女子却莞尔道:“你跟着我干什么?”声音甚是温柔。
沈遥夜道:“你是谁?”
女子道:“我……我姓水。你呢?”
“水……”沈遥夜的呼吸突然有些急促,“我、我……”
在这一刹那,就像是中了咒语一样,他居然在瞬间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
这女孩子却正是丞相府的水滢姑娘,今儿带了丫鬟出来闲逛,方才看到杂耍好看异常,才驻足看了片刻。
水滢见沈遥夜愣愣的,她自个儿伸手捂着嘴笑了笑:“难道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
歪打正着……他又何尝真的记得自己是谁。
沈遥夜道:“水……姑娘,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水滢面露诧异之色,摇头道:“并没有见过。”
沈遥夜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有些失望,又有些迷惑。
水滢抿嘴一笑:“我的丫头回来了,夜公子,以后可要让那位使飞刀的姑娘加倍留神呢,使刀之前最好把帝江关起来,免得再度坏事。”
说完之后,果然见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孩子跑回来,两人便转身去了。
***
这天夜里,沈遥夜将灵犀放出来,把准备好的米粒喂给它吃。
灵犀见他对着灯影心事重重,便问道:“你今日为何不去国师府找那个丫头?”
沈遥夜道:“这会儿找上门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灵犀吃了几粒米,略恢复了几分精神,笑道:“你就只说是去恭贺他们成亲的,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国师该不会在大好日子将到之际为难你吧?”
沈遥夜道:“如果是这样,不如我带你直接去找太子殿下,说你也是去恭贺他新婚的,让太子殿下求北冥君解开皇都禁制可好?”
灵犀百无聊赖地摇着尾巴:“我只是关心你罢了,何必讽刺我。”
沈遥夜有些心烦意乱,想了会儿,突然说道:“我今日看见水家的水滢了。”
“什么?那个不要脸的小贱人?在哪里?”灵犀激动地居然昂起头来,一副即将投入战斗准备的剑拔弩张。
沈遥夜道:“她早就回府了。”
灵犀啐了两口:“算她跑的快。要不是先前我睡着,定要一尾巴抽死她。”
沈遥夜若有所思,并不回答。
灵犀望着他怔怔的模样,突然问:“你怎么了?”
沈遥夜道:“我有个奇怪的感觉。”
灵犀便问是什么,沈遥夜琢磨着说:“我总觉着在哪里见过那位水姑娘,可又不记得是在哪里了。”
灵犀猛然打了个哆嗦:“快别这么说!”
“怎么了?”
灵犀不安地叫道:“但凡是男女纠葛,第一面是至关重要的,你居然对那个小贱人有这种感觉,我觉着很不妙。”
沈遥夜啼笑皆非:“什么不妙?”
灵犀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有个男孩子对我说……我像是在哪里见过你,这一定是搭讪,因为对我有好感。”
沈遥夜笑道:“瞎说。难道我对水滢有好感?”
灵犀道:“看不出你小子居然还挺花心的,一面对镜儿念念不忘,一面又喜欢水滢,两个却都是名花有主的,啊……原来你的口味是人/妻啊!”
沈遥夜翻了个白眼,索性不再跟她说话。
只是这一夜,假寐中的沈遥夜,惦记着灵犀的话,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对水滢有那种奇异的感觉,可是天地良心,他怎会对个才见一面儿的女子起什么暧昧之意。
他所想的,是阿镜。
如果灵犀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当初阿镜在跟他相遇的时候,也曾说过类似“你像是我一个朋友”之类的话,难道那是阿镜对自己的搭讪?
沈遥夜想着想着,自觉荒谬,难道跟灵犀这种脱线的家伙相处久了,自己也变得有些神经兮兮了?
***
沈遥夜虽不想去国师府跟北冥君照面儿,谁知道,有个天大的机会自个儿送上门来。
次日,丞相府来人,说是水丞相特请这戏班子过府,表演戏法等给内眷们看。
沈遥夜想到那天跟水滢的不期而遇,心里竟有种莫名的慌。
灵犀倒是极为兴奋:“快快带我去,让我看看那小贱人要弄什么,如果惹得我性起,管他是在哪里,先一口把那贱人吞了干净……对了,还有那老杂毛,他竟然敢派人偷袭我情宫,如今我们也偷偷潜入相府,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班主因得了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也是诚惶诚恐,当日就带了所有人前往丞相府。
入府后便住在了相府后宅,有专人来吩咐,说是后日相爷专门宴请一位要人,让班主叫班子内的众人都把自己的拿手好戏准备妥当,若演得好让客人高兴,重重有赏。
于是整个相府后院内热闹异常。
沈遥夜没什么可准备的,也不想一味闷在屋子里,便抽空溜了出来,往前而去。
他边打量相府景致边往前去,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听到有一声幽幽地叹息,是有些耳熟的女子的声音。
沈遥夜止步转头,透过前方的葫芦门,隐约看到有道人影若隐若现。
他不由自主走过去,探头望内,果然见前方的花园中,水滢正低着头缓步而行,走几步,便重重地又叹了口气,最后竟喃喃地念道:“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沈遥夜似懂非懂,只是望着她有些忧郁的表情,忍不住叫道:“水姑娘!”
水滢大吃一惊,回头却见门口上有张绝色的脸探出,第一眼还以为是个女子。
很快,水滢认出来者是沈遥夜,便敛了悒郁之色,抿嘴一笑:“原来是夜公子,你怎么在此?”
沈遥夜道:“他们都在练功,我是没什么可练的,便随便出来走走。这里是贵府的花园?”
“是啊,只是现在正是不堪细看的时候。”水滢叹。
因天气转冷,花园里最多的是菊花,只是昨夜一场大风,把好些花都刮的花瓣凋零,许多叶片花瓣坠落地上,残红狼藉。
沈遥夜道:“时气罢了。何况花迟早要凋谢。对了,贵府里突然请了戏班子进来,是不是姑娘的主意?”
水滢笑道:“是,那天我在外头见了,实在是好。正巧父亲发愁,说是家里头的班子都看厌了,没什么新鲜的,我才跟他说京师来了个新杂耍班子呢。”
沈遥夜细看她如花似玉的脸:“我听说姑娘跟凤明太子订了亲,不日就要成亲了?”
水滢微笑:“是呀。”
沈遥夜道:“恭喜姑娘啦。”
水滢仍是笑的温婉:“多谢。哦对了,你们班子里的那位使飞刀的姑娘,也是夜公子的心上人吗?”
“鹃儿?”沈遥夜吃惊,继而笑道:“当然不是了。”
两人说到这里,隔墙听见小丫头找人的声音。水滢悄声叮嘱:“我该走了,我走后你再回去,不然给人看到了怕为难你。”
沈遥夜一点头,水滢往外走了两步,突然止步回头,望着沈遥夜道:“上次你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其实……”
沈遥夜忙问:“其实怎么样?”
水滢道:“其实……罢了,不过是个梦而已。”她一笑摇头,也不等沈遥夜再追问,忙抽身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