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来了半晌,他一直瞧着唐玉蝶的动静,他没说话,他的大舅哥也没说话。唐纵一直看着唐玉蝶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肩上动了又动,笑嘻嘻的,唐大都督等他的妹妹跳下地面,转过身来,才不阴不阳来了一句:“灯笼挂的不错。”
“那当然。”唐玉蝶一回头,就发现不对劲了,她的丈夫连带着她的哥哥都在灯下看着她,唐三小姐心道,要命,真他.妈.的就是个灯下黑。
沈约没有说话,唐纵上前去拨了拨唐玉蝶刚刚挂好的灯笼,说:“还是偏了点,你坐错了地方,所以挂歪了灯笼。”
外人看起来,唐家的小小风波并没引起甚么大浪,毕竟沈醉是沈约的亲弟弟,唐玉蝶又是他的妻子,他能把他们怎么办?
舒芬坐下来和霍韬聊天的时候,就带了点别的信息出来,“唐纵觉得他亲妹妹不成气候,压不住沈约,他回去找帮手了。”
“甚么帮手?”霍国公爷躺在摇椅上,“再找个姊妹来?我记得唐家二小姐嫁了,唐家四小姐才十三岁,唐五小姐十一岁,唐纵找谁,找唐四还是唐五?”
“呸!”舒芬道:“你想得美,区区沈约,也值得唐家动用这么多嫡亲的小姐?这回唐纵招来的是他母家那边一表三千里的一个表妹,他想找个人帮帮唐玉蝶,也顺便制住唐玉蝶。”
舒芬拍拍手,“唐纵那个一表三千里的姊妹,好像也是我的姊妹,这么表亲论起来,我们都还扯着点关系。”
“来的是谁?”霍韬摸了摸眉毛,“沈约这人软硬不吃,唐玉蝶和他崩了是迟早的事,唐纵不信邪,非得赔上个妹妹才知道撞南墙。”
舒芬端着冰镇的莲子茶,说:“唐纵就惦记沈约手里那点证据,他唐大都督贪.污.腐.败又不是甚么新鲜事,用得着这么紧张沈约小小一个兵部主事吗?我看沈约和唐纵之间还有点甚么是咱们不知道的,他们在互相遮掩。”
“嗯”,霍国公爷笑了笑,“传说锦衣卫还知道天下人所有事呢,你去问马鸣衡,你今天放了几个屁,他马指挥使知道不知道。”
“哧哧,哧哧”,舒芬吱吱笑,“这来了北京城一个多月,朝鲜崔家的两位公子有甚么动静吗?”
霍韬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没什么,就是听说他们打算开家铺子,咱们以后可要多帮衬帮衬。”
霍韬说话做事不喜欢把话说透,也不喜欢把事做绝,这是他和唐纵不一样的地方。唐大都督咄咄逼人,但霍韬不喜欢这么干,他喜欢慢火细熬,也总能把水烧热。
崔蓬坐在自己的阁楼上整理书册,夏生在楼下喊:“少爷,来客人了。”
戌时都过了,城中开始宵禁,五城兵马司的人巡防治安和火灾,霍国公爷静悄悄从他家后院出来,进了朝鲜国来的崔家人的门庭。
霍国公爷上楼,女人头也没回,霍韬说:“怎么的,铺好床准备自荐枕席啊?”
“咳”,崔蓬扭过头来,“我怕你在自荐枕席之前,我会先拆了你的胳膊。”
霍韬在软塌上坐了,中秋过了,窗外有凉风,霍韬说:“南京那边有消息了,你的事情,可能会被拿出来重审。”
“重审?”崔蓬这才来了兴致,她给霍韬倒茶,“朝鲜那边的茶,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嗤”,霍韬睃她,“瞧你这样儿,我一说重审,你就会动了,我刚要是不说,你是不是都准备送客了?”
崔蓬坐直了,她说:“几日之前,我去国公爷府里拜会的时候,我就想同国公爷要个说法。”
“说法?\"
霍韬瞧崔蓬,“我记得我没睡过你啊,你要甚么说法?”
夏生端了果品上来,愣愣站在门外,霍韬看他,“进来吧,我和你们公子说笑话呢。”
秋天有了柑橘,霍韬剥开一个,吃了一片,又递给崔蓬,“吃吧,不错,甜。”
崔蓬望着他,“我说你这人......”
“我怎么啦?”霍韬双手捂着胸前,“你别想欺压我,外头就有五城兵马司的人,你要是想欺负我,我会喊人的啊。”
“夏生,你下去吧。”
崔蓬撵走夏生,她往霍韬身边移了移,霍韬往后退,崔蓬一把捏住霍国公爷的手腕,“你个骗子,趁着我生死不明,你骗了湘灵的身子,你还骗她入宫,你还说你会和她白头偕老?”
霍国公爷咧嘴,“她说的?”
“我自己想的。”崔蓬道:“废话不需多说,你只要告诉我,是与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
崔蓬抿着嘴,霍国公爷身体忽然前倾,他逼到崔蓬跟前,“戚英姿,你脑子还是有问题,这么些年,就没见好啊!”
霍韬的鼻子快碰到崔蓬的鼻子,女人往后退,男人一把搂住她的腰,“戚英姿,你得瑟甚么,你现在安全了吗?莫说沈约认得你,马上就要回京的翰林院学士杨宝儿认得你,就这北京城里起码就有三个人认得你,还有你那些大大小小的兄弟们都认得你!唐纵只需要找到他们其中一个,你的假身份就被拆穿了,你得意甚么?”
崔蓬蹙眉,“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要我再去死一回不成?”
“嗤嗤”,霍韬道:“我看这是个好法子。”
“这是个好法子?”崔蓬被霍韬抱着,她去拉他的手,“好个屁,要死也是你先死。”
霍韬将崔蓬往自己怀里一拉,“我的意思是,你死了崔蓬,换个女人身份,住到我府里来,到时候没人认得你,当真是一劳永逸了。”
崔蓬望着霍韬,霍韬望着她笑,女人将霍韬往床上一摔,霍韬道:“这么急?”
“我呸!”
崔蓬压在霍韬身上,胳膊锁住他喉咙,“你搞甚么鬼,湘灵的事情你怎么说,她说她不想在宫里住着了,她要出来,你打算将她怎么办?”
霍韬躺在崔蓬的床上,他仰着头叹气,“姑奶奶,姑奶奶们,你们都是姑奶奶!我的大姑奶奶,你回去告诉二姑奶奶,买回家用过的东西还没有无故退换的道理,皇帝陛下都被她用过几次了,现在还想换人,是不是晚了点?”
“哧哧”,崔蓬低声笑出来,末了,她觉得好笑,便哧哧笑个不停。
霍韬说:“皇帝是那用过就丢的物件吗,自来只有妃子失宠于皇帝的,你何来听说过皇帝被妃子厌恶,继而失了宠的?白姑娘是我诓骗进宫的不假,但她现在也过得很好,咱们的皇帝陛下喜欢她,珍爱她,待她如珠如宝,她还有甚么不满足,非想着要出来?”
霍韬叹口气,“出来也可以,和你一样,死了再出来。要不然这么个大活人,我弄不出来。”
“那你当初......”崔蓬心想,男人的嘴,信他们不如信世上有鬼。
霍韬侧了个身,一手撑着头,他扯崔蓬衣裳,“戚姑娘,求您宠幸于我吧,在下失宠很久了,求您能一亲我的芳泽,解解我的干渴。”
崔蓬一脚踢在床边上,“滚.你.妈.的,老子看不上你,滚!”
霍韬险些从床上掉下来,崔蓬弯腰拉他,不想手掌反被握住,霍韬说:“沈约你就不要再想了,他不是你的,我觉得你也不是他的。”
崔蓬低头看他,霍国公爷换了个笑脸,“你别不信邪,搞不好你是我的。”
“咳咳”,崔蓬又要咳,霍韬捏着她的手,说:“其实沈约也就先我认识你两个月,我觉得你们女人都挺有意思的,非讲究个甚么先来后到,但排个先后又有甚么意思?你在认识沈约之前,已经认识了你的那些弟兄们,你怎么没嫁给他们其中一个?”
“我......”
霍韬笑,“你......你不出来了。因为你过去没见过沈约那种男人,你受了那种男人的吸引,于是你给自己心理暗示,你爱上他了。可你真的爱上他了吗?他娶亲的时候,你有没有以身代之的感觉,他和唐玉蝶成了夫妻,你为什么不去杀了唐纵兄妹,那你就能拆开他们了。”
崔蓬叹口气,“你举的例子太极端了,我心系沈约,也不代表我要高举屠刀向他的妻子和大舅子,我不一定......”
霍韬摇头,“阿姿,你还不够爱沈约,其实你还不够爱他,于是你很彷徨,你进退两难,进一步觉得自己有罪,退一步觉得自己不甘,明明你是先认识他的,为什么他成了别人的丈夫。”
崔蓬很难回答这些问题,她有想过她和沈约以后怎么办的问题,可临到头,霍韬一一戳破,她又觉得自己的感情其实不是那么牢不可摧。
“阿姿,照我的说法,你装一辈子男人也等不到沈约,你只会给他不娶你的理由,哪个男人会娶个男人回家呢?”
“霍韬,我......”
霍韬松开崔蓬的手,“好了,不说了,我叫人给白湘灵传信,让她安心和皇帝过日子,咱们皇帝陛下年轻英俊,又是九五之尊,绝不至于辱没了咱们貌美的白姑娘。”
“嗯,”崔蓬背过身去,低声笑了。霍韬又添一句:“就像我也不至于辱没了你一样。”
她才转身,又感觉有人在给自己梳头发,霍国公爷拿着一把半月形的白玉梳,他说:“其实咱们俩挺合适的,你不男不女,我阴阳怪气;你豪迈英武,我小心翼翼;你冲锋陷阵,我在后头替你摇旗呐喊,‘吾家妻子悍勇’!你不觉得咱们俩个真的挺合适的吗,起码比你和沈约合适,不如你真的考虑我看看?”
崔蓬回头,女人要做怪脸,霍韬点她额头,“大隐隐于朝,朝中高人多了去了,沈约多年都熬不出头,你这点脑子,怎么敢换件衣服就往朝廷里钻?”
“我......”
“好了,不说了。”霍韬将梳子放在台上,“送你的,也是徽宗用过的东西,比你的簪子值钱那么一点点。”
第43章 帝国疤痕
嘉靖十六年, 八月底, 巡视南京、松江、宁波的张简之与方孝安返回北京城, 数日之后, 巡视海州、徽州与杭州的杨宝儿与段瑄也回京, 并且张简之带回了一个信息,“松江华亭的民缙士绅们怨气沸腾,皆因为南京礼部尚书京景满楼的父亲横居乡里, 原因是景满楼的父亲逼死了当地的一个生员, 生员之妻去景家讨要说法, 却被‘剥.裤.捣.阴’。”
刑部左侍郎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提刑按察司巡按使方孝安补充,“还不止于此,生员范儒的母亲前去讨要公道, 亦是被‘毁衣破面’, 遭了□□。”
在朱元璋亲自编写的《大诰》及《大诰续编》中, 开国皇帝将“士”与“庶”做出了明确划分, 士子与庶民,他们在政治身份上,贵贱有别。
有明一代, 何为缙绅地主, 即:通过官僚选拔的现任官员;致仕归乡的官员;虽未出仕,但有生员、监生、举人、进士等功名的人。从广义上说,纳捐的官也算在其中。这一批人组成了乡绅集团, 而《大明律》中的徭役优免权又赋予了这些乡绅地主特权等级地位。
被逼死的范儒就属于生员,他也是乡绅,但他是下等乡绅,而欺压他的景满楼,则属于上等缙绅,当地方官想插手的时候,则会出现两难的情况,双方都是乡绅,同样具有相应的法律特权。此谓“以缙绅侮辱缙绅之妻,以生员侮辱生员之母”,地方官无从下手,待到张简之与方孝安巡到华亭县的时候,案子还没做出决断,圣上便召回他们了。
江南一带,徭役甚重,这中间成因很复杂,一则是因为江苏等地富庶,其中又以苏州尤甚。二则与朱元璋的宿敌张士诚有关,张士诚的大本营就在苏州,当年朱元璋攻克苏州的时候,明军打得很艰难,他们用大炮轰炸苏州城门,张士诚抵抗顽强,双方死伤无数,张士诚被俘获至南京之后,最后自杀身亡。
朱元璋既然与苏州府的乡绅们有深仇大恨,苏州一府的赋税便特别高,至于宣德五年的时候,苏州一府已经欠税粮八百万石,这是苏州当地三年应该缴纳的数目。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州府沉重的徭役与开国皇帝对苏州这个地区的绅士的愤恨有关,朱元璋试图狠狠打击这个地区的乡绅地主们,但在嘉靖帝继位的第一年,他颁布的第一道上谕就是:豁免全国一半的土地税,为期一年。此外,嘉靖皇帝还取消了所有记录在案的各个州府拖欠的税。
也就是说,在嘉靖元年,嘉靖帝一举豁免了各地的欠税,包括苏州府欠下的近千万石粮食。
今时今日,旧话重提,户部尚书梁材再次将徭役征税问题摆上台面,他说:“田赋定于版籍,而欺隐飞诡诸弊在今日尤甚。官绅大户例不纳粮,中户、小户不堪赔累,相率具逃,此行害及民生,大亏国计。”
刑部侍郎参奏江南乡绅们目无法纪,户部尚书提出江南徭役拖欠,南直隶下辖江南诸府及江北安庆府,其中就包括松江府与苏州府。而被弹劾人南京礼部尚书景满楼的老家华亭,则隶属松江府管辖。另,辖整个‘南直隶’的应天巡抚也驻苏州,此刻刑部与户部的奏本却都不约而同地将炮口对准了南直隶。
关于江南徭役拖欠的问题朝中众臣意见不一,继江南徭役问题之后,京师又现饿殍,有臣子说这是因为嘉靖六年的铸钱拙劣,市场上铜钱短缺,导致最近这十年之内物价上涨,京师里头才多了许多饿死的人口。
而另一些饱学之士却提出反驳,他们认为此乃不是嘉靖帝一人之过错,原因是洪武、永乐、宣德三朝都曾经铸钱,而在洪武一朝铸钱最多,仅在洪武五年,铸22240文铜钱,至洪武七年,洪武帝又下令铸19985万文铜钱,三年之内,铸铜钱数价值接近20万两白银。
接着在宣德朝之后的将近70年里,明代诸位皇帝不再铸钱,而嘉靖帝是致力于推广和维持铜钱制度的君主。如今京师里出现饿殍,其中因果关系复杂,并不是嘉靖皇帝一人之所为造成的。
这个问题争来争去没个定论,朝廷在议事之时,总有几方结论。
与此同时,崔家的香料铺子准备开张,霍韬在中秋节之后就送来了香料,并且拒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