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有一家奴, 原居海州, 三月之前, 这位家奴之子回海州探亲, 当日风大,此人从马上坠下,又被一路过的马车车轮碾过, 当场毙命。钟家的家奴后来奔赴海州, 将那名驾车的车夫杀死,用以泄愤。
而后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明知此事,他的家奴当街行凶杀人, 钟水斋却不闻不问。钟水斋身为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掌南直隶之刑狱诉讼,故钟水斋熟知大明律法,却知法犯法。臣杨宝儿大胆上书,要求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还给海州民众一个公道,亦还给宁波卫从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一个公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舒芬收到消息,连忙赶去同霍韬分享,“这杨宝儿是不是受了甚么刺激,钟水斋在南京城根深蒂固,又与庆王交好,他怎么敢直接就碾上门了?”
霍国公爷仰着头,说:“我怎么就觉得此事不对劲呢,钟水斋的家奴之子坠马,家奴奔赴海州打死了车夫,你听着不耳熟吗?”
“坠马,杀人泄愤?”
舒芬猛地坐直了,“咿呀,杨宝儿这是有意为之借古喻今啊?妈的,甚么家奴,狗屁!他是想说钟水斋想造反吧!”
“嘘”,霍韬咳一咳,“嚷甚么,就你懂得多。”
舒芬吸口气,“好呀,好个杨宝儿,现在造事都敢往那方面扯了,你瞧他说的家奴和车夫,不就是在说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案吗?胡惟庸的儿子坠马,被路过的马车碾死,胡惟庸转头就去把车夫杀了,你说这杨宝儿在翰林院呆了几年,没变成个书呆子,反倒是长进了啊。”
霍韬道:“这就是为什么人家能后来居上的原因,他晚你数年入翰林院,现在已经当上了正五品大学士,而你还是个六品编修,你凡事都慢了人家好几拍。”
“哧哧”,舒芬一边笑,一边啧啧称奇,又一只手捏自己的耳朵,“他也真会选日子,他说的嘉靖十年秋天戚英姿案,现在刚刚过了中秋,又是一个秋天,你说他怎么这么会挑时机。”
霍韬仰着头,“钟水斋要倒霉了。”
舒芬低头啖一口茶,“谁说不是呢。胡惟庸打死了人之后,洪武皇帝生气了,那胡惟庸就说要赔钱,胡惟庸说他给车夫家属赔偿黄金,洪武皇帝不高兴;他说他赔偿锦缎,洪武皇帝还是不高兴,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不过话说回来,出了这种事,本来就赔偿甚么都不行,皇帝心里怎么都不高兴。”
霍国公爷道:“所以胡惟庸杀人偿命了,并且死也不是死一个,当年死的是一个串串。”
舒修编摇头晃脑,“那也得是胡惟庸丧子杀人,胡惟庸是谁,他钟水斋是谁,他也配?”
霍韬与舒芬在霍家花园里说得起劲,另一边唐纵也听到了消息,他正在自家后宅和沈约说这件事。
唐纵问沈约,“嘉靖十年,秋天,我记得你还在宁波卫,那甚么五品将军的事情你知道吗?”
沈约疑心唐纵是在诈他,他在宁波卫一年有余,他于嘉靖十年五月到宁波,同年秋天戚英姿失踪,而他直到次年秋天才离开宁波卫返回北京兵部,这些都是很好调查的事情,唐纵不可能不知道。
事实上,唐纵的确很清楚沈约和戚英姿的关系,包括沈约在嘉靖十年的初夏大病了一场,那位女将军衣不解带连续照顾他二十多天,这等轶闻唐纵也很清楚。
沈约被唐家看中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想清楚,唐家究竟是因何看上他。若论才干,杨宝儿也是上上之选,若论家世,杨宝儿与孙承泽等朝中新贵都优于他良多。他们那一批次的进士犹有多选,更遑论后来涌入官场的新科进士们,更是人才济济。
唐纵对于沈约的选择也出乎嘉靖帝的意料之外,在首辅李时告知嘉靖帝唐家预备择婿的时候,嘉靖帝还以为唐家瞧上了哪门新贵,谁知道是个声名不显的沈约。
嘉靖皇帝对沈约还有印象,他听了李时的汇报,仔细想了想,这个沈约就是当年在廷试现场写一手金错刀之人,金错刀,亡国字体也。
沈约当年在一手金错刀上冒犯了他,嘉靖帝有点想不起来了,沈约这些年都在做什么,或者他是否仍然还在大明朝廷为自己服务?
沈约在兵部,依旧在兵部当个主事,这六年以来,他没有太大的作为。
嘉靖帝本来已经快忘了当年那个心思灵巧的年轻人,这回李时提起,又加上他被唐纵看中,嘉靖帝又开始想起这个人了,于是才有了沈约跟着张简之和方孝安的南直隶之行。
唐纵拍着手,“既然你是在宁波卫呆过的,那难免在此案进入议程的时候会被人提起,你想好没有,这事该怎么个说法?”
沈约心道,怎么个说法,你想我怎么个说法?
唐纵又开始敲打沈约,说:“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对于仕途来说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对于你们这些没有根基的文官来说。”
唐大都督低头弹了弹指甲,又用一根小银刀磨了磨,“想当年大都督蓝玉功勋卓著,可就是因为纳了几个元朝留下的宫女做妾,导致险些耽误了自己的晋升,他当年封爵可是一波三折。”
沈约心道,我自是比不得蓝玉蓝大都督,倒是唐大都督你,你别把自己比作蓝玉就好了。沈约心中想,再有一桩,蓝玉当年纳的妾可不是元朝的宫女,他纳的是元顺帝的公主,若真是只纳几个宫女,还不值得洪武皇帝那么生气。
唐纵说一句,沈约内心里就驳他一句,但唐纵低头磨指甲,沈约也没出声,于是唐大都督依旧自说自话。
“那个姓戚的将军如今可找到了?”
沈约叹口气,“还没有。”
唐纵抬起头来,他的小银刀在指尖打了个转儿,“要不要我帮你找找?”
唐纵笑嘻嘻望着沈约,“听说那位戚将军还是个美人儿?”
不,她不是!沈约心道,她实在也算不得甚么美人儿,别说比之白湘灵不算美,就是比起唐玉蝶的甜美相貌来也是略有不如。沈约笑一笑,“大都督认得她?”
“不,我当然不认得。”唐纵道:“我不认得她,但你认得啊,虽说六年过去,物是人非,但人的感情是恒久的,是不会消磨的。”
沈约心道,还感情不会消磨,那我怎么听说大都督的第一任妻子死了之后,大都督连一次都没去坟头前看过她。
沈约内心里将唐纵从里到外拆解了个遍,唐纵说的话他不相信,也不愿相信。
唐纵无缘无故说起戚英姿,沈约还没领会他的用意,等到花厅里站了一个女人的时候,沈约就明白了。
唐纵招来的这个女人叫傅默宁,是唐家从陕西找来的,傅默宁穿戎装,好像还是有品级的戎装,唐纵说:“玉蝶不听话,我找个人来治她,默宁过去是行伍里的军医,会武善谋,这回我让她跟你回去,以后玉蝶断然翻不起大浪来了。”
沈约瞧见傅默宁的第一眼就似瞧见了当年的戚英姿,当年的戚英姿就是这样用一根朱砂色的长布条系着头发,戚英姿的头发很长,傅默宁的头发也很长,走起路来一荡一荡的。
唐纵道:“不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默宁的工钱从我府里出,不增加你的负担。”
唐纵是不是故意恶心沈约,沈约已经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唐纵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女人,与原来的戚英姿有七分相似,唐纵这番连消带打,到底安的是个甚么心。
沈家来了个傅默宁,外头都说,唐大都督是知道沈约与唐玉蝶没有夫妻之实,所以过意不去,成日里变着花样补偿沈大人。
例如说唐纵今日送沈约一本《西昆酬唱集》,明日又弄来一套《西厢记诸宫调》,外头的人都毫不怀疑,若是沈大人开口向唐大都督讨要《清明上河图》,中都督唐纵肯定也会想办法给他的妹婿弄过来。
外头的传言将唐纵与沈约说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荣辱相连。事实上沈约与唐纵远没有那么和谐,好比唐纵送来的这个傅默宁,沈约觉得他弄巧成拙了。
沈约从未表示过自己喜不喜欢傅默宁,但唐纵觉得他喜欢,不仅唐纵觉得他喜欢,就连唐纵的亲妹妹唐玉蝶也觉得他喜欢。
沈约心想,这两人果真是嫡亲的两兄妹,唐纵心思不少,唐玉蝶更是花样百出,在唐玉蝶看见傅默宁的第一眼,她就不想挖沟通渠了,她要对付傅默宁。
第45章 道德之门
从事实上说, 明朝皇帝是不喜欢文臣武将抱成一团结姻亲之好树大根深的, 回溯到洪武年间, 先有胡惟庸和李善长, 李善长的侄子娶了胡惟庸的姐姐, 在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爆发之后,当时就有人告发李善长也不干净。
洪武二十三年六月,刑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主审李善长案, 詹徽是李善长的宿敌, 并且他在审判过程中权力过大, 同年七月,李善长自杀。
再说回蓝玉, 洪武二十六年至二十七年间,洪武朝文臣武将们又搞了一次权力分配,而这次权利分配最明显的标识, 就是蓝玉在洪武二十六年三月被处死。
蓝玉在对战蒙古人的战争□□勋卓著, 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 蓝玉在与建昌和甘肃的叛乱分子月鲁帖木儿的战役中再次取得胜利, 蓝玉捉了月鲁帖木儿,并将他扭送到南京。
洪武皇帝要处死月鲁,蓝玉乘此机会提出要求, 他想在四川设立军事卫所, 并且开办军屯。洪武皇帝同意了蓝玉的请求,接着蓝玉进一步提出招兵,他要招募四川地区的农民作为民兵, 准备西南的军事扩展。
洪武皇帝批驳了蓝玉的建议,具体原因不祥,有可能是洪武皇帝觉得蓝玉此举需要的人力太多,他不能给予蓝玉这样的权利。
在蓝玉提出招募民兵的需求之后,朱元璋收回了蓝玉的指挥权,并将他从驻地调回了南京。
朱元璋的长子朱标在洪武二十五年去世,洪武二十六年正月,朝廷有了新的太子——朱允炆。蓝玉、冯胜和傅友德奉命辅佐新的太子,至于为什么选择这些位高权重的将军们辅佐太子,兴许是朱元璋想建立朱允炆太子东宫的军事优势,又或许是,朱元璋想将这几位将军都搁置在东宫的监视之下,防止他们功大为患。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检举蓝玉想造反,蒋瓛报告,蓝玉在家中过多地畜养奴仆和家臣,并且他认为自己在东宫职位不够高,于是打算阴谋策划兵变。
朱元璋审问了蓝玉,蓝玉对于他被指证的罪名全部供认不讳,并且他将许多勋贵侯爵拉扯在内,其中还包括了当时的吏部尚书詹徽。
詹徽在三年前任职刑部尚书并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职位,他也在洪武二十三年审查了李善长,现在又是他奉命受理蓝玉的案件。
蓝玉将詹徽拉扯进自己的阴谋里面,最后他和詹徽两个人都丢了性命。
蓝玉在洪武二十六年的三月里被公开肢解,共同在东宫任职的另外两位将军冯胜和傅友德都去现场观看了行刑。
一个月之后,冯胜和傅友德都被派往北京受朱棣的钳制,两位将军一起离开南京。在蓝玉这场劫杀中,许多功臣性命不保。
洪武二十七年正月,洪武皇帝给诸位皇子颁布了一本他亲自编纂的《永鉴录》,里头记录的是那些因为不安分最后被灭国的皇子们的历史。
蓝玉案之后,洪武皇帝又编写了《稽制录》和《世臣总录》,原因是洪武皇帝发现蓝玉不守规定。朱元璋早年规定了功臣们的住宅大小、轿子的装饰等,而蓝玉生活奢侈,朱元璋又出著作警告各位文武官员。
蓝玉死后第二年,也就是洪武洪武二十七年的腊月里,从大明朝建国前就给朱元璋效力的将军傅友德身亡,有传说他是被赐死,也有传说是傅友德将军是死于抑郁、自尽身亡。然而众所周知的是,傅友德是朱元璋的安徽老乡,并且傅友德的儿子娶了朱元璋的公主,傅友德将军的女儿也嫁给了晋王嗣子。
洪武二十八年正月,将军王弼身亡,他也是安徽人。早在洪武二十一年,他曾随大都督蓝玉横跨戈壁远赴鱼儿海,打败蒙古军队。王弼功勋卓著,骁勇善战,他与傅友德冯胜在山西和河南练兵,接着又和傅友德冯胜一起被召回南京,继而封爵。
没有材料证明王弼是死于自杀,还是奉旨自裁,总之已经是爵爷的王弼死在将军傅友德之后,两者的死亡时间只隔了一个月。并且没人知道洪武皇帝朱元璋为什么不喜欢他。
接着是大将军冯胜,他死在洪武二十八年的二月里,也就是王弼身亡之后的一个月。他与傅友德王弼一样,有人说他是奉旨自裁,也有人认为他是自杀身亡。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帮朱元璋以武力征战最后建立大明王朝的这些战功赫赫的将军们相继去世,而这些劳苦功高的将军们去世有助于朱元璋保护自己的军权,也能保护他的嗣君——朱允炆对军队的指挥权。
当年随朱元璋南征北战的将军们还剩下汤和,但洪武皇帝又不必担心汤和,因为大将军汤和在洪武二十一年退役,接着在两年之后中风,最后于洪武二十八年在凤阳寿终正寝。
将军们的权力渐渐被消除,接着是皇子们的权利,朱元璋的二十六个儿子中,十七个被封地,还有两个在洪武二十三年去世,一个是死于道教炼丹,另一个在当年自杀。
钟水斋被弹劾,他求到了庆王府里,其实当年□□皇帝朱元璋分封,十六子庆王的王府应该在宁夏,他所继承的封地也在宁夏,但后头宗室们逐渐被取消卫队和军事能力,大明王朝建立一百多年后,所谓皇亲宗室也只是享受食禄聊以度日罢了。
钟水斋显见的要倒霉,庆王又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于是钟水斋找到了庆王妃祁氏,钟水斋在南京城郊的一个小庄园里设宴,他邀请了两个人,庆王妃和宁波卫指挥佥事马世远。
因为康嫔产子,为嘉靖王朝产下第一个皇子,于是马鸣衡当了正三品的锦衣卫都指挥使,而马世远得了个正四品的宁波卫指挥佥事,世袭身份。
钟水斋的宴席很简单,桌上连个菜都没有,只有几杯水酒,等庆王妃到的时候,马世远和钟水斋已经吵起来了。
马世远说:“时隔多年,我已经记不得有戚英姿这么号人物了,钟大人可以找我说道,可又跟我说不到一块去。”
钟水斋也不着急,他低头拿一盆肉骨头喂狗,说:“狗比人强,狗还知道护主,有些人连狗都不如。”
马世远面色不好看,此刻恨不能横刀相向,庆王妃摇摆着走进来,“哟!这是唱哪一出啊?”
“妇孺之见。”马世远不稀罕与庆王妃祁氏多说话。
倒是钟水斋说:“无碍,我死也能拉上一串垫背的,第一个祁玉就跑不了,我看马指挥也跑不了,当年马指挥送我的二十根金条我都没舍得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