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微行侧眸,那双凤眼漆黑分明,犹如冷潭寒星,“即日换了车马行装,在芙蓉镇贫民居附近打点住处。”
“诺。”
却说霍蘩祁背着竹筐浑身湿透地回府,进门杨氏便嫌弃地皱了眉,霍蘩祁呆了呆,往下一看,只见衣袖口处不禁意沾了坨……东西,也不是头一回了,霍蘩祁尴尬地一笑,赶紧溜到了后院。
杨氏嫌弃地直摇头,“什么女人,女工养蚕不做,却跟着王二麻子出去推粪车。”
说到这儿,又怨恨地连带着骂了白氏,“真是不知羞耻的,带着女儿住在这儿全不避嫌!”
昨日她丈夫亲自让人打点白氏的院落,同她说了几句话,就这几句话让杨氏暗中醋了一整晚,夜里将霍老大赶下了床。
霍蘩祁风似的冲回母亲的荼蘼小院里,换了身干净清爽的翠绿裳服,将弄脏的衣袍扔到水盆里用水泡住了,拿着几枚铜板奔到母亲的卧房里,“娘,绣品今天又卖出去了,隔壁婶娘很喜欢。”
白氏眼睛不好,不便下床,霍蘩祁便扑到白氏床榻旁,将手里的铜钱放到白氏手里让她掂量,白氏温柔地摸摸她的手背,低声道:“我昨日听你大伯父说,隔壁吴婶子一家搬走了,你今天怎么见的她?”
搬走了?
这茬儿霍蘩祁不知道,隔壁吴婶子跟着她丈夫来芙蓉镇做丝绸生意的,芙蓉镇的雪钱丝冠绝大齐,年年都有不少商贩来这边购置丝绸,没想到吴婶子他们才来两三个月,这便又搬走了,不过也不奇怪,隔壁那家住了好几个商人老板了,想必又换了别的,霍蘩祁想了个由头,随口一说,白氏便被糊弄过去了。
白氏抚了抚霍蘩祁的鸦发,“你跟着阿茵她们采茶累不累?母亲跟前的雁儿倒是很合心意的,做的青菜粥很合母亲胃口,你也吃点儿。”
“嗯。”霍蘩祁依恋地在母亲掌心蹭了蹭。
她才十五岁,按理说是该嫁人的年纪,可霍茵排在她前头,总要将她先嫁了才好安排自己的婚事。
但霍茵心仪之人是桑家二哥,他们家有十间豆腐磨坊,桑二哥人又生得相貌堂堂,读过几年私学,学问也好,但桑田总不肯回应霍茵的心意,更从未来霍家提过亲,这事霍老大不好主动找桑家说,门第差距大,霍茵配不上人家,人家看不上也是情有可原。
用完膳时,天色正好黯淡了,暮色如莲,纷纷卷拢花瓣,窗外被雨打的荼蘼树花繁叶茂,粉嫩幽白的光微微荡漾。
春红浓绿,都在风里摇曳生姿,微弱的烛火在房间闪烁。
每回霍蘩祁用完膳时天都黑了,霍茵她们住在前院,一家人总是其乐融融,她们用饭是有酒的,还有刘屠户家买的肉,霍蘩祁却只能一个月吃一次肉,白氏看着女儿,除了脸颊上还坠着一团婴儿似的圆,身子骨已经瘦脱了相,十五岁了却比霍茵生得娇小柔弱得多,她便心疼不已。
怪她没本事,怪她这辈子只能让霍蘩祁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霍蘩祁用完晚膳,放下木箸,安置白氏先回床安歇,自己端了碗碟去院落里刷碗,淙淙的一条小沟渠沿着这间小院通到了隔壁,霍蘩祁哼着歌儿,兴致勃勃地将碗碟刷好了,交给雁儿拿回去摆着。
雁儿是杨氏的人,服侍白氏并不大尽心力,霍蘩祁知道她心里头不满,也不敢教她做太多事,将碗碟洗好了给她,自己又将脏衣服拖出来,矮身走下小沟,将薄如烟的绸衫在水里头荡开。
丝绸在芙蓉镇不值什么钱,但霍蘩祁身上的丝绸还是最劣质的那种,比不得霍茵身上的雪钱丝。
她哼着歌谣,用棒槌击打着,小小的水花白梅似的飞溅。
隔壁悠悠地传来一阵渺茫的琴声。
典雅,庄重,沉拙的琴声。
别说抚琴弄弦,霍蘩祁连弹棉花都不会,她只敢屏住气安心听着,那优雅的琴声不疾不徐,絮絮而弹,听得出主人正慢条斯理地勾抹挑弦,动人的清音在指尖流淌。
今晚没有月色,霍蘩祁觉得心里是明亮的。
荒诞地,今日算命先生那句话不期然飘进脑海,“将来是大富大贵人家的,要说不准,还是未来皇后哩!”
霍蘩祁难掩惊色,不留神,一件粉红的绣荷叶并蒂的肚兜就这么随着水流飘走了。
“哎呀!”
霍蘩祁毫不犹豫地起身,爬上坡忙跟着跑上去,一路小跑到墙根处,没有下水的地方了不说,还眼睁睁看着肚兜从自己这头沿着水沟飘到了隔壁……
那是女孩子贴身的衣物啊!
要死了!
霍蘩祁真想一头扎进水里。
她心里头默念着,千万不要发现,他们都睡了,都睡了,肯定不会发现……
可是遗憾的是,这条水沟是从城外的大河分支来的,芙蓉镇至少十几家用过沟里的水,躲得过这家,躲不过那家,更可气的是,肚兜是母亲给她做的,她的乳名也刻上去了啊!
万一明日哪个男人拿着她的贴身衣物上门来,说她不知检点,将小衣遗落在外引人遐思,她便完了。
霍蘩祁越想越怕,怕得发抖。
言诤有点哭笑不得,拿着一件粉红色的荷叶肚兜走入凉亭,微风拂过,佳木竹影斑驳处,玄袍峨冠的男人正抚弄琴弦,言诤将东西拿出来捧给步微行看,“公子,真是奇怪,这水沟里大晚上飘过来一件女儿家的贴身衣物……”
步微行放下古琴,眉峰一动。
“夜里有人浣洗,不足为奇。”
言诤顿了顿,“那公子的意思,将这件衣物送回去?”
步微行敛唇,“送回去,让人如何看待孤与那女子之间的关系。”
这倒也是,言诤摇了摇头。
步微行道:“放下罢。”
言诤大震,公子向来不近女色,怎么竟……好这一口,收集女儿家贴身衣物,这事儿怎么听,怎么……变态啊。
步微行耸眉,“还不走?”
“诺诺,属下这就走。”
这件肚兜上绣着并蒂粉色莲,碧绿的荷叶摇曳生姿,匀称而秀美的叶杆高擎花朵,慵懒而娇艳,步微行忽然扯了扯唇,大红大绿,不成体统。
正要将肚兜扔了,不禁意中又翻到了肚兜底下那小小两个字:圆圆。
又红又圆,行了,这件肚兜的主人在步微行脑海中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满脸红光的胖女人。
第3章 少年
言诤沿着淙淙水流走上去,下过一场雨,河水到了晚间也没有涤清,竟然有闺阁女子在这水沟里浣洗衣物?
言诤惊奇了一会儿,隔着一墙,对后头蓊蓊郁郁的花树底下的风光有些好奇。
“头儿,你把东西给公子了?”
言诤一回头,只见黑衣护卫阿大从树影底下转出来,不敢高声戏谑,但看头儿这脸色,感情是把女儿家的肚兜拿给殿下瞧了?
这——
言诤皱眉,煞有介事地问:“在今晚之前,你敢相信,公子爷有收集女儿家贴身小衣的习惯么?”
阿大虎躯一震,这么变态?
难道公子平日的冷,是掩饰他闷骚的假面?
言诤一哆嗦,摸着手臂的鸡皮疙瘩往回走。
关于他们公子对女人的态度,有迹可循的也就那么几件,上街被女人追,然后公子爷很不解风情地用了笞刑,后来被宫里头一个不怕死的丫头下药勾搭,没想到事情败露之后,公子更是恼羞成怒,对那个女人用了髡首之刑,从此身边的烂桃花死绝了再不冒个芽出来。
如此,公子爷被陛下当廷怒斥“愚顽的一根木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朝堂那波事件过去之后,他们公子隔夜就收拾了东西出门了,说是为了赌约,可怎么看着都像是赌气。
……
霍蘩祁不安地过了一整夜。
晨曦初上,霍蘩祁背着竹筐出门,她是只能走后门的,绕过邻家的后院,只见绵密丛生的修竹冒出黛色的墙头来,挨挨地攒簇着,里头有沉澈的清音,大早上,那人又开始抚琴了。
霍蘩祁强迫自己忘记那件肚兜,假装没事人一样绕过小巷子,到了大路上才碰上衣裳翩翩几位妙龄女郎,都背着竹筐,但更显得小巧精致,毕竟是采茶叶,她们为了保养那双妙手,可不愿多干活,唯独霍蘩祁老实巴交地背了大筐。
霍茵站在她们中间,正面迎上了,几个女郎脸色都很不好看。
郭媛看着霍蘩祁一身翠绿短衫,丝绸劣等,鬓发上连朵簪花都没有,就别了一枝荼蘼花,因笑道:“看啊,霍茵家的要饭的又来跟咱们一道了!”
“听说她昨日推着粪车弄了一身脏呢!”
这事要是这帮女人知道了,那定是杨氏对霍茵说了,霍茵再广而宣之的,霍蘩祁咬咬嘴唇,眼色慢慢地沉了下来。
郭媛摇霍茵的手臂,“瞧,她向来对你这个姐姐横眉冷目的,不知感恩,养了这么个白眼狼。不是说那有十家豆腐坊的桑二哥喜欢她么,真要教她高攀得了势,以后霍家的日子可难了。”
这种挑拨霍茵听了不下八百遍了,但凡一提桑田,霍茵便忍不住,霍蘩祁这副无辜的嘴脸她看一回便想打一回,她上前两步要教训霍蘩祁,霍蘩祁忽然高声大喊:“桑二哥,你怎么来了!”
所有女郎皆是一愣,毕竟是镇上首富家的公子,这里的女郎想巴结桑田的不少,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回望过去,霍蘩祁趁机拎着竹筐飞奔跑了。
霍茵惊觉上当,气得跺脚。
几个女郎看够了笑话,也就纷纷撇下霍茵去采茶了,她们也并不同霍茵要好,因为霍茵家里有个晦气的狐狸精,家中女长辈都警告过离霍家人远点儿,她们看起来同霍茵走得近,不过是为了利用霍茵叫霍蘩祁好看罢了。
最可气的是,霍茵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也只能暗生闷气。
因为杨氏说她要同芙蓉镇上的女人都攀附着点儿,来日就算桑田也不敢小看。
没想到的是,晌午才出城,正巧碰上驱车赶回来的桑田,霍茵装作娴雅淑女,桑田架着一辆驴车,正巧看见藕色纱衣的妙龄女,眼睛微亮,“是霍家小姑么?”
“正是,正是。”霍茵喜出望外,正要高声回应,又暗暗想到母亲的耳提面命,便故作羞涩地低了低头。
桑田下车,命人将驴车赶回去,车马辚辚声去后,他歪着头,看了眼霍茵道:“怎的就你一人?”
芙蓉镇算是地广人稀,晌午也不见太多人出门,桑田从城外回来,像是去做了什么生意今日才归。
霍茵忸怩道:“听说桑二哥外出送了一批丝绸,南来北往的想必十分辛苦。”
桑田摆手,“不辛苦,对了,阿祁人在哪儿,她采茶不同你一道儿?”
霍茵的脸色瞬时垮了下来,她嘴唇微白地哆嗦了下,“桑二哥,问她做甚么?”
桑田笑道:“没事,只是出门一趟还留了几匹雪钱丝,给她做几件新衣裳。你们时常一块儿采桑采茶,不知道的却总以为她是你家的粗使丫头,这小女郎太不会打扮了。”
霍茵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她怕自己再同桑田说下去,真会控制不住地哭出来。
事实上霍蘩祁今日晌午前也忘了去茶园,她用一枚铜钱换了一只包子,想同隔壁张大婶说好今日帮她放鸭子,但走到南城门口遇上一个摆摊的老瞎子。
老瞎子坐在破旧的碎布上,布上画了八卦,衣衫褴褛的老人拄着一支短手杖,腿前摆了只破碗,嘴里念念叨叨的,“算命看相!算命看相!”
霍蘩祁看他碗底空空,走过去分了一半的包子放在他的碗里,“老先生,你还没吃罢。”
老瞎子似乎很激动,要拽住霍蘩祁,她吓了一跳,忙退了一步。
瞎子不好意思地笑,“对不住,吓到女郎了?你过来,你给我东西,我帮你测测。”
“不用,只是……只是半个包子而已,我身无长物,付不起钱……”
老瞎子“哎”一声,“女郎难道就不想知道你的姻缘良人么?”
昨日那个不靠谱的算命先生害得霍蘩祁一宿没睡好觉,她想就测了也好,一个往这边说,一个往那边说,就足以证明这些都是哄骗人的把戏了,她工工整整地坐好,“先生。”
老瞎子会摸骨,听说了她的生辰八字,也不知道画了个什么符咒,霍蘩祁只见他运笔朱砂,龙蛇一般洋洋洒洒一气呵成,仿佛会写字,霍蘩祁佩服读书人,惊奇地看着,直至老瞎子将符咒拈起来,细细一摸,做大惊状,“哎呀,女郎,你这是凤凰命啊。”
霍蘩祁怔了怔,“什么、什么是凤凰命?”
“有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老瞎子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听得霍蘩祁一阵眼懵之后,他摇头道,“就是天生的皇后命,将来贵不可言哟!”
“胡、胡说八道!”
霍蘩祁没底气,红透了脸颊怒斥了句,正要起身溜道儿,还听见老瞎子在背后叫嚷着:“女郎这命得有十六年坎坷,方能栖树梧桐得饮澧泉啊!”
胡说八道,一定是胡说乱说的,霍蘩祁心如鹿撞,一面心里骂老瞎子不知好歹,一面又震惊老瞎子的说辞同前日那位算命先生竟是口径一致,她倒不期待什么“一飞冲天”,只是旁人说了句她是“皇后命”,就等于说她的丈夫是未来皇帝当朝太子,这、这如何使得?
她几时有这好命了,何况天高皇帝远,尊贵荣宠于一身的太子殿下如何会往这茫茫人海里瞥一眼,还顺眼就看上她了?
所以还是胡扯无疑。
但不知道怎么了,霍蘩祁就是没办法平静下来,一会儿想着当朝太子是何人物,一会儿又想着杨氏和霍茵的嘴脸,若是她有这运气倒好了,她再也不想寄人篱下……不,不对,她怎能想着攀附权贵,依靠男人来养活母亲?她要自个儿加把劲儿才行。
霍蘩祁出城采茶时都是午后了,霍茵没来。
蒙蒙时雨过,霭霭停云生,茶园翠色如烟,一溪浅水从山谷里冲出来,雪白如练,绕着城郭团成一环。
霍蘩祁矮身,利落地揪住茶叶新发的梢头最嫩的芽,顺手采撷一片冒着清甜气息的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