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微行拉住她的手,将她摁到怀里,不许乱动。
她就是皮实了,安安静静地靠着他的手臂,只听陆厌尘道:“我比你阿娘小两岁,我出生之后没多久,染上了一种怪病,据观里的师父说,当时我被遗弃在路边时,浑身红疹子,已经命不久了,且是会传染的怪病。像是瘟疫。被父母用破烂的布条裹了,埋了半截身子在土里。”
父母不愿杀害自己孩子,也不愿他的病传染给旁人,就使了这个法子,将他的脑袋露在外边。五岁小儿,就在僻静山野的小路上,安静地待了两个晚上,才气若游丝时被观里的师父捡回去……
霍蘩祁“啊”地一声,不忍卒听,“怎么会……”
“他们养不活我,就只能将我扔了。”陆厌尘道,“那年闹饥荒闹得严重,你外公又遭人嫉恨,被无数人落井下石,恐我得了怪病这事传出去,闹得城中风言风语,只得弃了我。我虽不恨他们,但却也觉着,既然亲缘尽了,倒也日后不必再见了。”
不必再见。霍蘩祁的性子同陆厌尘很像,她也不敢再怀疑他的身份了,偷偷唤了一声“舅舅”,不敢碰他伤疤,怕他也不肯认自己。
陆厌尘心满意足地笑了,“其实我先前也就想着去见你了,这小子给我写信,说阿姊还有一个女儿在世上,孤苦伶仃的,我说既然白家还有我在世,也不能让小阿祁受了委屈。何况,你夫君这人心肠黑得很,怕你受委屈,我得回来给你撑腰。”
霍蘩祁羞赧地瞪了一眼步微行。
看吧看吧,他坏得不止她一个人知道。
步微行抿唇,沉默地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记。
他的神情是宠溺的。
霍蘩祁歪脑袋微笑,对陆厌尘唤了好几声“舅舅”。
又甜又乖巧,陆厌尘当然喜欢,霍蘩祁便问她夫君小时候的故事,怎么就“心肠黑得很”了,步微行咳嗽了一声,陆厌尘识得眼色,摆手道:“不敢说,不敢说,他还是皇子,你舅舅已经不是少师了,一介布衣,可得罪不起他。”
霍蘩祁大笑。
陆厌尘也跟着笑,“也说一件吧,说件让阿祁高兴的。”
于是霍蘩祁就洗耳恭听,浑然没留意到她夫君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陆厌尘道:“他小时候,东宫的侍女还是挺多的,一把一把的美人,看得人眼花缭乱,我却是自小在道观里长大,身旁美色有一二个倒还好,多了却不喜。正巧有一日他跑来问我,‘师父师父,女人是什么东西?’,我想了想,同他说,女人这种东西,譬如山中豺狼、海中恶蛟,一旦沾染上,便会被吸去骨中骨、血中血,到最后,连精气都半点不存。”
什么叫……霍蘩祁小脸一红。原来舅舅也这么没正经的!
步微行咳嗽了一声,将她正要东张西望的小脑袋摁住,懒得看她眼睛,一个人侧向窗外,眼底星斗满天,疏林如画。
陆厌尘淡淡笑道:“所以从此以后,他说什么也不肯让侍女近身了。那晚上沐浴的时候,两个宫娥要给他更衣,他吓了一跳,衣裳也不脱就跳进了浴池子里,黑着脸将两个小美人赶走了。有一就有二,他粗鲁地将那些美人小姐姐一个个扔出了东宫,皇上也觉得他小小年纪沉溺美人怀中会迷了心性,后来也就不赏他美人了。”
“也就有一回,他失足掉进了御花园的池子里,当时后宫无人,只得一个老嬷嬷看见了,下水要救他,阿祁猜猜怎么着?”
霍蘩祁眼睛雪亮,“怎么了?”
陆厌尘哈哈哈一笑,“他吓得一脚将老嬷嬷踹进了水里,自己也险些淹死了!幸得人来得及时,老人家水性不错,倒没受什么伤,他自个儿吃了苦头不说,还嫌弃老人家要抓他手。这事我是在凉州的时候听来的,据说他还恼羞成怒发落了人老嬷嬷一顿。”
马车里爆发出一通哄笑,霍蘩祁靠着他的肩前合后偃地笑得颤抖。
步微行蹙眉,窗外言诤正骑马而行,他呵一声冷笑。
先生远在千里之外的凉州,他那点儿事,多半是路上言诤同先生说的。
陆厌尘此前做少师时,在银陵有一座御赐的宅邸,后来走了,步微行让人扣下了地契和房契,一并收入了东宫,进城之后顺利分道扬镳,陆厌尘在家门口下了车,做了别后,马车又载着步微行和霍蘩祁往她的绸庄里去。
柳双卿候了丈夫几月,才等到他归来,没想到却等来一个揉着屁股哎哟哎哟惨叫的夫君,骇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言诤抱着她就哭着哀叫道:“又挨了二十大板……”
双卿:“……”
怕是他活该。
她丈夫是什么德性,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的了。
霍蘩祁收拾出来的空房派上了用场,总算安顿下来一尊大佛,但只有他一个人,阿二他们现在都不见踪影了,再具体一些的行踪步微行也不肯说。
夜里,袅袅回来了。
霍蘩祁诧异,“袅袅去了十多日,怎的……”
她猜想是否顾翊均真的熬不住了,袅袅的神色有些苍白,艰难地微笑了下,“老夫人来了银陵。”
老夫人曾决绝地将袅袅赶出家门,单说这一点,袅袅在此时难以面对她。
正逢左邯也快从乡下回来了,霍蘩祁为了袅袅的事也颇觉得头疼。
太医为顾翊均诊治之后,除了回了文帝,也回了步微行。在霍蘩祁一筹莫展时,他从容不迫地替她加了外裳,淡淡道:“明日,让师父过去一趟。”
“啊?”
“你不知道,他才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神医。”
第79章 病危
顾老夫人将院落封锁, 谢绝外客。
当霍蘩祁与陆厌尘等人上门时,却被硬生生阻隔在门外,顾老夫人在顾翊均房中吃茶, 他还是那么副松散模样, 烟花般一蹴即逝的笑意吊在眼角,自在地画他的画儿。
顾老夫人没有动手将他的画笔和宣纸抢过来, 也是顾忌他拖着这么一副病体,但他时刻忘不了那个香袅袅, 顾老夫人如何能不生气, 又兼之与萧氏退婚, 她简直失望到了极点。
拄着檀香木杖,顾老夫人喘一口气,饶是儿子大病缠身, 她也顾不得了,“萧绾才德双全,我为你打算,才让你上银陵来向她求婚, 你倒好,求了却又退,你是不把老婆子的话放在心上是不是?”
要单说退婚这事, 顾老夫人不至于如此懊火,这个不肖子,也不知哪里来的通天本事,连被她一手逐出中原的顾家支系子弟, 也教他寻着了。
如今几个纨绔子弟日日上秀宛顾府来讨要家财,顾老夫人一气之下将人掀了出去,不许他们上门,谁要敢来便去报官。
众所周知顾老夫人是平生最不屑与官府为伍的。
顾翊均咳嗽了一声,鼻下一道猩红的血痕缓缓溢出,顾老夫人心魂一惊,他却满不在意地用帕子拭了,淡淡道:“萧绾看不上我。她是德才兼备,但我一个行将就木之人,配不上她。”
顾老夫人早被他这副病容骇到了,她得到消息,只说顾翊均身子不大好,可如今一见,却岂止是不大好!
她震惊道:“你同老婆子我说实话!你身子……怎么了!”
顾翊均坦然道:“快死了。不到三个月。”
老夫人惊得魂魄欲散,手杖“铿”一声落在地板上,她的眼里涌出了两股热泪,“混账!混账!”
他到底将自个儿的身子糟蹋成什么样了。顾老夫人瞪着眼睛看着床榻上提笔作画的儿子,除了骂他,除了责备说不出旁的,“身体发肤……你……你故意要气老婆子!混账!”
顾坤从外头袭了一身霏霏细雨而来,“老夫人,外头,有一位号称厌尘先生的大夫请见。”
顾老夫人撇过头不教顾坤见着她的泪水,大袖一扬,“教他进来。”
顾坤佝偻了腰,“但是,袅袅也来了。”
他一向是知道顾老夫人对袅袅的不满的怨憎的,因为故意有此一问,顾翊均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眉眼波澜不惊。
这半个月,袅袅一直待在他身旁,虽见他少,但他能感觉到,仿佛呼吸之间都拂过袅袅身上清幽的女儿香,尽管不能时常见到,但每日用的膳食和汤药,都能尝到她的气息。
他吃过袅袅做的饭,无数次,彼此之间太熟悉。
母亲来了,袅袅便离去了,他的药膳之中,再没有熟悉的冰糖甜香,没有爽口的软糯糕点了。他以为,她又悄然离去了,且不会再回来。
顾老夫人冷冷道:“原来是那个贱婢找来的,让他们滚就是。”
顾坤点头,不敢拂逆老夫人心意,便退了出门。
陆厌尘没觉着意外,抚着下巴微微一笑。
倒是霍蘩祁,一早觉着顾老夫人盛气凌人,欺负袅袅不说,连大夫的颜面都不给,便有些气不过,“岂有此理,顾管家,烦请你再同你们家老夫人说说,她要想救顾公子的命,就断断没有将大夫拒之门外的道理。”
顾坤也是做此想的,在老夫人心底,恐怕将顾氏的荣耀和颜面,看得比公子的性命更重。便“哎”了一声,会回转身去,到得房中又回禀了一遍。
这回顾老夫人不急着叱骂,只转头看了眼顾翊均,他正拈着薄薄一张素纸,含目微笑。
顾老夫人冷笑一声道:“你不说老婆子也清楚,你自是盼着那贱婢回来。但老婆子今儿个把话搁在这儿,纵然是你死了,她也进不得顾家祠堂!”
顾翊均坦然扬起眼睑,“母亲说的是。”
他一个将死之人,谁还能在百年之后,将自己的牌位送到他的身旁,太糟蹋了。顾翊均一生怜香惜玉,对那些命比纸薄的美人的怜惜之心不吝于自己,何况是袅袅。
顾老夫人呵一声,转头道:“让他们进来罢。”
顾氏下人也跟着前倨后恭,将陆厌尘等人迎了入门堂,陆厌尘一身素衫道袍,看着有几分土木形骸的放旷不羁,顾老夫人是严谨人,自是大为不喜,连眼神也甚是轻蔑。至于跟着而来的两个女眷,霍蘩祁与袅袅,身为女子却如此无礼,她更是厌憎。
陆厌尘率二女对老夫人施礼,顾老夫人脸色冷淡,无喜无怒,“请先生,这便为吾儿医治罢。”
陆厌尘颔首称是。
他徐徐折身而去,去院中折了几支新柳,诸人皆诧异,陆厌尘将翠柳插入梅瓶之中,对着顾翊均笑道:“公子房中死气沉沉,实在不利于养病,若是布置一番,多几分活气,岂不更好。”
顾翊均淡笑道:“先生是个雅人。”
陆厌尘将药箱摆到床头,闻言也翘起了嘴角,“顾公子红粉知己满天下,四海皆友,才是真正的雅人,陆某可比不过。”
这话倒像是为袅袅鸣不平。实在是顾翊均的名头太响亮,他这些年在凉州也不得有所耳闻,走南闯北的羁旅商客,时而便来与他喝酒、手谈几局,谈话之间,说到这位顾公子,可说是无人不羡慕其桃花缘。
他闹到今日这地步,对心上人求而不得,那是他自找的,与人无尤。
顾翊均抬起头,有些费劲儿,却深深看了眼袅袅。
她躲闪着眸光,退了小半步,躲在霍蘩祁后头。
顾翊均道:“先生谬赞,顾某交友,是不须分男女的,只要心意相通了,以音律、文赋、棋艺、茶道皆可会友。”
“噢,倒是新鲜。”陆厌尘笑而不言,请他将手腕自被褥下伸出来,单看顾翊均的脸色,陆厌尘便知棘手,何况步微行将他的状况转达之后,陆厌尘心下已有所打算,此刻再探病,不过是为了确认,顾翊均的病可是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
顾老夫人由着他切脉,此时屋内安静极了,不闻一声。
唯独陆厌尘偶尔询问顾翊均的状况时,会有人语。
一炷香时辰后,他撤了手,霍蘩祁拥上来,她也随之惙惙不安,“舅舅,您怎的……脸色不好看。”
袅袅屏息而待,察觉到似有目光流连在自己身上,她微微抬起头,只见顾翊均那张苍白也掩不住秀弱温润的脸,他是一点都不紧张的,怕的人,只有在意他生死的人。
老夫人也微有动容,但是她却强自按捺,故作镇定,手腕骨节在握住的凤头椅背之处,青筋毕露,微微颤抖。
陆厌尘这话是回给老夫人的,“顾公子这病,说来得蹊跷,也蹊跷,可终究是顾老夫人这些年,逼他太紧了的缘故。”
顾老夫人一听这话,立时觉得这袅袅带来的大夫没安好心,冷冷一瞥,叱道:“你休说这些话离间我们母子。你什么心思?”
这老夫人不讲道理,陆厌尘也只无奈地摇头,“要是夫人不信,自是不肯任我施为。”
他话中之意,不是全然无救,老夫人一时缓慢支起了身子,“如何施为?”
病人正是紧要关头,陆厌尘也不再委婉,“开颅,求活。”
“荒唐!”顾老夫人长身而起,脸一时涨得紫红,喘着粗气叱骂道,“你这江湖术士,敢骗到顾家里来,当真欺我孤儿寡母家宅无人?来人——”
陆厌尘已经背起了药箱,在霍蘩祁要忿忿然与之理论之时,他谈笑自若地摁住了她的手腕,“事关顾公子的生死大事,老夫人是否也该问过顾公子的心思?”
老夫人微微怔忡,陆厌尘又道,“事关人命,我也不敢轻易下手,但天底下只此一途,老夫人若是不答应,来日,后悔无门。”
“先生。”在顾老夫人脸色一时又刷白之际,羸弱的顾翊均唤住了陆厌尘,他低声咳嗽,修长的指掩住了薄唇,缓慢地微笑,“生死不论,但请先生尽力为之。”
他如此坦荡自若,教陆厌尘有几分欣赏。
想必如此风骨,交友广阔也不稀奇。
陆厌尘问:“顾公子决定了,不悔了?”
顾翊均笑道:“一切身后事宜已安置妥当,我信先生。”
“顾公子如此说,那七日之后,在下来为顾公子医治。先留下一副方子,其间所用雪芝,烦请老夫人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