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厌尘同老夫人做了别,带着霍蘩祁与袅袅一同出了顾氏府第。
霍蘩祁气不过,走几步,跺一跺脚,“舅舅,顾老夫人太不讲道理了,舅舅怎的还好脾气同她说话的,这种盛气凌人的……”
说到“盛气凌人”,霍蘩祁平生遇到过不少,但偏生觉着,对付这种人就只能以硬碰硬,谁先服软,必被对方跳到脑袋上,更何况,如今是顾家有求于陆厌尘,老夫人这副姿态确实无法教人服气。
陆厌尘笑而不语。
走了一截,始终沉默不发的袅袅也不禁问道:“先生,有几成把握?”
陆厌尘的笑意凝在深深眼底,袅袅还是温柔地垂眸,侧耳拂过一绺碎发,她的脸颊还是红润的,但红唇在细细颤抖,爱之深忧之切,这点陆厌尘还是知晓的,他怅惘道:“可叹秀宛顾氏的公子,到了这一辈只余顾翊均一人,说不准七日之后,自这一脉便要断了。”
霎时犹如裂缺霹雳,冷雨罩头泼下,袅袅花容失色,手足冰冷。
霍蘩祁也不禁跟着一怔,他见舅舅神情,说那话,以为他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袅袅飞快地折回去了,往顾家跑去。
见她跑走了,霍蘩祁才大惑不解地问:“舅舅,您是认真的?”
陆厌尘敲他脑袋,“傻丫头,我不那么说,他们俩不知别扭到什么时候。放不下就放不下呗,有什么可丢人的!你这小丫头不明白的道理,可多着!”
霍蘩祁吃痛,摸了摸自己脑门。
有些明白,步微行老敲她额头是从哪儿学来的了。
一定是从小被敲习惯了,长大了就找个人逞威风……
陆厌尘哈哈大笑,“傻丫头,你要知道,要是我说的人不是顾翊均,是你那夫君,你这会儿还管我说真的还说假的。”
霍蘩祁听着小脸一红。
那自然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人命的脆弱,让人在得失之间偶尔会丧失理智。她愿身体康健,也愿郎君千岁,一生皆如梁上燕。
第80章 勾通
“这是陛下要咱家交托给您的信物, 教您好生看管着。”皇帝跟前的内侍官,已年过半百,一团和气, 且从小待他不错, 常对他是报喜不报忧的。
步微行谢过,接了黄木玉梨花盘, 上头用杏黄绸布遮了一方物件。
他蹙了蹙眉,并不急着掀开。
言诤送走了内侍官, 信步走回来, 愉悦地哼着小调, “属下敢打赌,这里头一定是您的太子印。”
言诤是宫廷卫队的将领,时常在宫中走动, 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的都瞒不过他的耳朵。
步微行不争辩,东西取回房内才揭开。
这的确是此前被陛下收回的印玺。先前是为了灭他气焰,如今是为了给他承诺。
依言诤之言:“陛下一收一放的,也全是为了您。要不您要将这位子坐稳当了, 那惊动银陵的大婚是决计办不了的,恐怕陛下一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二是为了激黄氏趁早些动作。这个心腹大患立了太久了。”
黄氏是步微行的大患, 不是文帝的。
说白了,文帝就是大费周章地正为他铺路,除障。
言诤这话陆厌尘也大致说过,步微行不会因为自幼受到文帝压迫, 就看不到他的苦心孤诣和付出。
他抿唇,遣退了言诤,东西被收回放在佛龛后头的暗箱里。
霍蘩祁回来时,他已用了晚膳,她钻进厨房搬了几样点心过来,杏黄的栗子桂花酥,浓香四溢。
霍蘩祁吃得开怀,但身后却没有什么动静。她停下了手,缓缓回头,他临着轩窗凭几读书,斜阳渡过一条溪水,被树影一缕一缕逐落,落在碧影之间的罅隙里头。她偷偷地,多看了几眼。
她一直觉得,她夫君做什么都特别好看,尤其是沉静地看书之时。
简直,美得教人不忍打扰,那是焚琴煮鹤,是罪过。
霍蘩祁偷摸着用了茶点,擦净了手,便撑着脸隔着远远一丈偷看他。不,是明目张胆地看他。
在齐宫里,他们行事都有些束手束脚的,她很多次,看到他那张脸就把持不住要亲他,但是,那是不能够的。因着太多人盯着了,她怕人笑话。
步微行淡淡道:“何事目光灼灼?”
霍蘩祁微微一怔,红云蔓过了脸颊,偷抹到耳后,她羞愧地捂脸,“我打扰到你了是不是?”
他放下书卷,徐步而来。
踩着一室天光,如藤黄扇底一清瘦而孤绝的剪影。
对着他很久了,还会时不时心跳,霍蘩祁自己也没辙,但是她不是未出阁的少女了,已嫁做人妇,很清醒地知道,这个让无数女人肖想的男人,是她的。所以那眼神避都不避,直晃晃地盯着他。
步微行坐到了她身旁,满桌的点心教她吃得所剩无几,不禁扶额,“饿了?”
霍蘩祁点头,“啊,是的,很饿。”
从此处到顾氏行馆并不远,步微行怀疑是顾老夫人不好说话,给她和师父使了绊子,蹙了眉又问:“顾夫人欺负你了?”
霍蘩祁一时脸色纠结,“顾老夫人是一家之主,也活了几十年了,人却吝啬小气得很呢!而且颇不讲道理,幸得舅舅是大夫,还能唬得住她些,可想见素日里袅袅在顾家被她如何欺负的。”
步微行对袅袅的事并不怎么有兴致,“顾翊均的病,能治么?”
霍蘩祁摇头,“这个,舅舅也没有十全的把握。”
这种古法匪夷所思,当世没有人尝试过,既然无人尝试,自然是不知生死,不能稳操胜算了。
他若有所思,霍蘩祁也想到了母亲,苦着脸道:“顾公子算是我的恩人,我是很想他能好的,可是……人是真的脆弱,有时即便是拼尽全力,也未必留得住一条人命。”
步微行沉默了一瞬,霍蘩祁天旋地转一阵,就落入了他的怀里,双臂将她搂得严丝合缝的,她惊讶地抬起眼眸,唇被他笼罩下,被细细地研磨、撬开了。
“嗯……”
她正感慨人世无常,怎么也没想到她夫君突然要动手来这个啊。
他不安慰一下倒罢了,可她竟被撩拨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再跟着,就被他证明了,他会一直在、一直在的存在感。
霍蘩祁猫儿似的钻进了他的怀里,软手勾住他的脖颈后头,小心翼翼地哈着气,浑身酸疼,忍不住轻哼道:“阿行,你总这样,万一、万一我……怀上了怎么办。”
他冷然道:“不愿意?”
当然这冷也是表面的,他的女人不愿意为他生孩子,怎么想怎么都觉着失败。
霍蘩祁欠起身来,慌张地解释,“不是啊,但是……我还小的,我才十六,你也才二十,你还有一大堆事,我也还有一大堆事,就……现在,不好的……”
越说气势越弱,这种事真要来了,也是天意。霍蘩祁不想强求,但她怕他心急。
她甚至想,如果身为皇嗣,为陛下诞下皇长孙,是不是对他复位有胜算?如果是真的,那她也就……霍蘩祁红了脸。不瞒人说,她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虽则母亲这般大时也快生了她了。
步微行哑然失笑,声音透着一丝力尽的靡废和撩人,“等等好了,我不急。”
“那……那就好了。”霍蘩祁的声音仿佛蚊子哼哼,小心翼翼地趴下来,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
许是提了一提,夜里,她就做了一场梦,梦到她们儿孙满堂时,白发苍苍地坐在高堂,看着孙儿带着新媳妇回来。梦里其余人的脸孔都是模糊的,唯独他俩。那时,他还是英俊的面貌,岁月除了掘出几道沟壑,对他分外厚待,而她已齿牙脱落,满脸皱纹和黄斑,但她们还是在一起的,永远就如同此刻。
做梦都会笑醒,霍蘩祁一觉醒来,已忘了梦境,梦中有谁。
已是黎明,破晓时,初光恬淡。
顾翊均睡醒时,也是曦光初上时,窗外有啁啾的黄莺,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仿佛看到窗边一道清瘦美丽的影儿。
他一怔,要急着坐起来,袅袅急得一动,低声道:“你……别出声,先睡着。”
顾翊均不动了。
他缓慢地睡回去,然后,反反复复地用眼睛确认,眼前娉娉婷婷坐着的,正是他的心上人。
袅袅的眸光有些躲闪,“老夫人睡了,坤叔偷偷放我进来的。天亮了,我就走了。”
顾翊均笑道:“傻么,夜里来守着我,你不睡的?”
袅袅有些脸红,“我在这儿靠了一会儿,你也睡着,没忍心吵醒你。”
顾翊均“嗯”了一声,烛火灭了,只剩薄薄一层天光,让他能于蒙昧之中瞧见心上人清湛的双眼,他顿了顿,温柔地握住了袅袅的手,“这次我若死了,你就像你说的那样,找个好人家去嫁了,顺遂地过完一生,好不好?”
袅袅咬唇,“你莫说傻话,你会好的,会的。”
顾翊均摇头,“人算不如天算,我的命老天给是不给,那不是我能左右的。只是,若是我侥幸不死——”他拉长了声音,缓缓道,“袅袅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么,我愿意换一切从头开始,不必你等我,让我去照顾你。”
人之将死,他安排了一切后事,最后想的人,还是母亲与袅袅。
但他知道,一旦顾氏有了继承人,顾老夫人会很快拾掇起来去收拾他留下的乱摊子,已无暇在分心念及他这个不孝子。但袅袅不同,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袅袅。
她垂着眸,没有答话,看似温柔的表面,其实隐覆着一层骇浪。
顾翊均艰难地要爬起来,可睡得太久,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只得又摔回去,袅袅也慌了神,扶住了他的头,呼吸相闻,顾翊均看着她恬静之下藏着惊恐的眼波,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唤醒了心底汹涌的相思。
上次和她离得这么近,已经过了很久了。
她虽不答应,他也没有遗憾,“这样就够了。袅袅,你不答应也好,这几日还能见到你,我很知足。”
机会渺茫,何必让她有了惦念。若不是满腹相思无处寄放,方才那番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半明半暗的晨曦里,袅袅的影子轮廓隐约而清晰,她垂着眸,缓缓道:“我曾经,是你的通房丫头。”
他一怔。
顷刻间,喉咙之中涌起了一股腥甜。
他要解释,要挣扎,袅袅却又低声微笑道,“顾公子,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曾平等过。以前我把你放在心里很重的地方,甚至想过,如果你将来有了妻室,我就一辈子做个丫头,看着你们琴瑟和谐。可是,我现在想想,我已不是当年我了,这种事,现在我死也不肯的。”
她爱的人,她学会了要去争取。
就像阿祁那样。
如果得不到,那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弃了,换个人便是。
顾翊均叹了一声,“嗯。你能这样想就最好,我还怕你做傻事,做些――让自己受委屈的事。天快亮了,你回罢,不用再来了。我怕你,看到我死的样子……”
他其实并不想等自己离开尘世,却让心爱的女人记他一世。
她还有大把韶华,不必记得他。
袅袅也早做了最坏的打算,在人命面前,此时说什么都显得渺小多余。她愿意等着六日,至少此时不想这些事。
她悄无声息地随着顾坤离开。
顾翊均本想安定地再睡上一觉,不过等醒来时,仿佛又换了一番景象。见的第一个人不是母亲,而是本来已被废立,如今正该四面楚歌的前太子殿下。
顾翊均有些诧异,“怎的殿下亲自造访,我母亲……”
“老夫人仍睡着。”
步微行答得从容稳健。
但是顾翊均了解母亲,她是顾氏的掌门人,照理说平素绝不会睡到这个时辰,见步微行太过镇定,他便深信,这个“仍睡着”是被使了什么手段的。
顾翊均蹙眉,“殿下想与我谈什么?”
“一桩交易。”透着光的薄纱橱筛出淡然浅绿,男人侧向而视,俊挺的眉骨宛如镌如刻,他磁沉的声音透过一扇花鸟屏风飘来,从容而平静。
“不过,需要顾公子做些牺牲。”
第81章 死讯
这几日, 风声有些紧。
银陵的雪芝还尚是丰盛,顾家很容易便买到了七日的例份。
下了一场绵绵霏霏的细雨,即至霍蘩祁送舅舅去顾氏在银陵的行馆时, 天方破晓, 红日出于东方,一团绯红的晕正覆在青瓦炊烟上头。
人人都说这是好兆头。
霍蘩祁偷偷问舅舅, “舅舅,您一直在骗人, 其实顾公子很有可能好起来是么?”
陆厌尘摸摸她的脑袋, “三成把握, 听天由命罢。”
听罢后霍蘩祁脸颊微白,便不说话了,悄然瞥一眼后脚跟来的左邯与袅袅, 哀声一叹。
陆厌尘被顾氏的下人簇拥入府。
顾老夫人今日格外小心,只放了陆厌尘一人入门,其余三人皆被挡在府外。
才从乡下归来不久的左邯,人瘦了一圈, 脸也黝黑了,看起来不如离了银陵时的神采奕奕,但他一归来, 便一心扑在袅袅身上,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
她心有所属,还没彻底忘记顾翊均,这点左邯是知道的。只是顾翊均如今命在围墙之下, 随时可倾塌崩坏,他怕袅袅离得他太近,被压垮,只能近身陪伴,一刻不离地看护着。
袅袅心底也有愧疚,本不愿左邯陪同,但拗不过他。
顾坤此时也回了里院去了,霍蘩祁就靠在顾家大门外的石狮子旁,摇着翠鸟穿花的团扇,凉风习习,一波绿影潋滟起柔光来,枝头轻粉的花朵瑰姿绮丽。
袅袅心神不宁,咬了咬唇,无法像霍蘩祁那样安静地等着。
霍蘩祁唤了她一声,她才走过去。
然后霍蘩祁握住了她的手,一个问题虽然已反反复复问过,但此时还要不放心地再问一遍,“袅袅,最坏的打算,你已做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