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头,“嗯。”
他若是死了,她自然不会殉情,只是会有多难过连自己也想不到。
因为那一刻还没有来,还有希冀。
左邯不远不近地立着,风吹起他的发和湖绿长衣。
霍蘩祁偷瞟了一眼左邯,眼神示意了一番,拉着袅袅闪身进了一条深巷。
霍蘩祁近来从云娘师父那儿听来的,也不知真假,她又一贯不喜欢说话还须得转几多弯儿的,便开门见山了,“你以前说,你是顾翊均的通房?”
通房是什么,霍蘩祁以前不晓,以为只是寻常近身侍女,可云娘师父一说,她就懂了。不但懂了,还有几分难为情。
难怪袅袅对顾翊均有这么深的执念和爱慕。
一个多情的温柔公子,一个卑微的贴身侍女,成日耳鬓厮磨,又有肌肤之亲,是很难不动心的。
袅袅也没有忸怩,她只是垂了眼眸,颔首。
她有点儿怕,怕霍蘩祁因这个看不起她。
霍蘩祁本是女人,对袅袅的遭遇倒没觉得低贱在哪,她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动歹心害人,霍蘩祁不歧视本分女人,只是,“左邯知晓么?”
袅袅缓缓摇头,“他不知的,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是了,即便袅袅应了左邯,这等事到底不能瞒着,可她一个女儿家,开不了这个口。
霍蘩祁是很乐意推波助澜的,她也的确觉得袅袅同左邯在一起会平稳顺遂,至少不必看顾老夫人脸色。只是如今顾翊均命在旦夕,她一手将他的心上人往别处推,不好,何况顾公子也算是她的恩人。
霍蘩祁只能两不偏帮,今日且随舅舅说的,听天由命罢。
若是顾公子撑过来,她罢手,若是……那便是他此生注定与袅袅无缘。
她与袅袅没说多少话,转出青石巷,又在石狮子旁候了足足两个时辰,饥肠辘辘之时,左邯体贴,说去帮她们买炊饼,便去了。
他去了没多久,顾府紧闭的大门出来了。
陆厌尘拎着药箱出来,与进门时的道骨仙风、神光飞曳不同,他揉了揉眉心,神色惋惜颓唐,怅然地长叹了一口气。霍蘩祁和袅袅一时如堕冰窟,袅袅跟着上前,却不敢问顾翊均的状况。
跟着后脚顾坤也出来了,送陆厌尘出府,老人佝偻着背,又苍老了许多,浑浊的双眼,普自陆厌尘起身下阶之后,便滚出了泪水。热泪涌出眼眶,顾坤也不敢看霍蘩祁和袅袅,背过身那衣袖擦拭了,便又巍巍然走入门中去。
袅袅不相信,冲过去要见顾翊均,却被拒之门外。阍人一把将她推出去,跟着门扉紧紧阖上了。
“砰”一声,她的心,瞬间四分五裂,袅袅挂着泪水的脸一时惨白,她弯下了腰,跌坐在地……
霍蘩祁跟上舅舅,“怎么了,您同我说清楚……顾公子他……”
足足两个时辰,陆厌尘已嘴唇干涸,脸上都是细汗,微微哆嗦了下,才扭头冲小外甥女道:“没熬过来。”
霍蘩祁怔在原地,顷刻之间落后了几步,但她又跟了上去,“舅舅,你在骗我对不对?那顾老夫人……要是顾公子不好了,她怎的可能轻易放了您?”
陆厌尘本是健步如飞,听闻霍蘩祁一问,便倏忽停住了脚,直至她又跟上来,陆厌尘才道:“我已尽力了。先前已与老夫人有约,倘若我缝合顾公子的伤口之中,他性命犹存,那便不算我失手,如今也正是如此,伤口缝好,他却捱不得痛,身子骨又虚弱,便撒手人寰了……老夫人纵然千般不讲理,但商人重诺,她自不会横加为难我。”
她还不肯信,陆厌尘长叹道:“阿祁,你自己也说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顾家富裕了十几代,是天命眷顾,如今上天不愿再眷顾了,将福运寿运一并收回了也是常事。多少世家王侯尽归尘土,也只怪顾氏一门只倚重嫡系,不肯纳妾,否则……”
这个霍蘩祁知晓。
但是倘若顾氏准允纳妾,今时今日,袅袅应当已是顾翊均的妾侍,即便有所波折,可绝不是今日如此潦草收场。
陆厌尘澹澹地露出一抹苦笑,将霍蘩祁的肩头掸去碎叶,低语道:“回去之时,莫甩脸色教你夫君看到了,他近来也是焦头烂额,一大堆破事儿。顾公子的事儿,你在心里头惋惜奠基便好,发丧出殡的事宜,你一律不许掺和,也不许袅袅掺和,明白了么?”
霍蘩祁自知与袅袅都不是顾氏中人,一些事的确不便干预,但她素来机灵,自打同步微行处一块儿,又因着时时要揣摩他心意而有些多疑,陆厌尘这话教她莫名之中,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微妙之感。
作为一个乖巧的外甥女,霍蘩祁还是乖巧地应了。
袅袅守着顾氏大门,始终不开,直至左邯买了热气腾腾的炊饼回来,只见袅袅正瘫坐在台阶上,顾氏的下人开始鱼贯而出,将苍白的纸灯笼一个一个地挂上门匾。
左邯心一紧,炊饼也顾不上了扔在一旁,“袅袅!”
下人来往,轻蔑地扫视袅袅几眼,仿佛也不怕一脚踩到她,左邯奔到袅袅身畔,将她细弱如柳娇颤不止的身子一把笼住,“袅袅……别哭……”
他抬起衣袖要替袅袅擦眼泪,但她侧过了头,不让他近身。
左邯也心疼,可拿她没办法。
袅袅是个执拗的人,他知道。
袅袅泪眼婆娑地看了眼左邯,也不顾顾家下人在场,轻声道:“左邯,其实我不值得你待我好。真的。”
左邯张了张口要说话,一时却无言,袅袅哽咽着伸出食指,遥遥地指向门里边。
“你知道么,里边那个男人,我爱了他四年。”
他蹙起了漆黑的眉。
袅袅泪中带笑地哽咽,那苍白的纸灯笼被悬挂上来,顾坤也于此时,换了一身素服,尘满面地颤巍巍走来,他是来回复袅袅的,“袅袅,老夫人的命令我不可违逆,她不愿见你,也不愿你再去打搅公子,坤叔也知道对不住你,但是……”
“我知道。”袅袅苦笑,泪水砸落在地。
她缓缓地擦去了水迹,“何时发丧、落葬,坤叔告知我……”
“不必了。”顾坤哑然道,“老夫人说,公子二十有二,却尚未娶妻,大为遗憾,如今他人虽已不在了,夫人却想着喜事丧事一块儿出,为他破例,纳一房小妾。”
袅袅震惊地后退了一步,幸得左邯揽住她的纤腰,还不至让她摔下去。
顾坤颓然摇头,“袅袅,我知道你是说什么不愿做公子的妾的,也怕你瞧见这桩喜事,更何况你是公子唯一的心上人,他自然更是不忍你与他冥婚,所以才不忍告知你,那日,你便不用来了……”
袅袅艰难地立着,“他、他可曾留下什么遗书?”
“没有了。”顾坤摇头,“即便是有,也不能是留给你的,公子最大的心愿,是你能一生平安喜乐。也许留了,有了记挂,你便不能了。”
袅袅缓缓地点头,颤抖着又后退了一步,笑道:“他倒是想得周全,一旦死了,我们就真的两不相欠,也不用再惦念了。好啊,很好。坤叔,我就先走了……”
“是。”顾坤弯腰,身旁的白绫拂过,那素练正随风飘飞。
袅袅走下台阶时,玉容寂寞,泪水阑珊,也不知到了哪一阶时忽地眼前一阵黑影窜过,她腿脚一软,又重重地落入了左邯怀里,人事不知!
左邯带着晕厥不醒的袅袅回房,为云娘探脉的大夫正好还没走,又被霍蘩祁拉去给袅袅诊脉。
倒没有大碍,只是站久了,腹中空乏,又加上大悲之下心绪波动,一时才有短暂昏厥。
霍蘩祁同左邯放了心,左邯自愿留下照顾袅袅,她便不说什么了,折身出去。
而说好了这段时日暂住在她这里的步微行,却时而失踪,江月也跟着不见踪迹。
好容易到了斜阳落寞之时,才终于趁风而归,霍蘩祁记着舅舅的教诲,这段时日不打搅他,她也就不过问他的去向,也不留他的晚膳,这么一来,人便显得冷淡了许多。
到了夜里,步微行才晓得她回房了,那个在软红绡帐里热情如火的圆圆,冷淡地背过了身,一言不发,在装睡。
他也知道顾翊均的死讯,沐浴之后,拥着霍蘩祁浅眠去了,倒是一句都不问。
他跟着也不闻不问,霍蘩祁便撑不住了,扭过头,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委屈地咬他的脖子。
步微行攥住她急躁的小手,红烛昏沉,映得绸帐辉煌灼艳,他沉声道:“我冷落你了?”
霍蘩祁哼了一声,“你自己说呢。”
要不是他白日里不见人踪,她也不会跟着陆厌尘上顾家门。这种忐忑焦灼的等待,她一贯是不喜欢的。
可惜最后……
霍蘩祁心情不大好,闷声闷气地哼唧:“你们都有事瞒着我,连江月都知道,却只瞒着我一个人。”
然后说着说着,假哭成了真哭。
他抱紧怀里的霍蘩祁,只能将声音放低些,像哄似的,“是我的错。圆圆乖,再等几日便好了。”
第82章 哄哄
霍蘩祁平静地哼了一声, 她只是忍不住有些矫情,开始伤春悲秋。
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枯荣自有命数。从阿娘离世起, 她便下定决心抓紧身边每一个人,譬如步微行, 她用力地抱着他,想咬他, 却又舍不得, 于是只能擦干眼泪哼哼唧唧了几声。
她哼不停, 恐怕觉是不用睡了,步微行也觉得有几分无奈。
他揽住霍蘩祁的肩,附唇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霍蘩祁的眼在深夜里睁得越来越大。
“你……坏人!”
她简直又气又笑, 于是步微行又无奈地被她絮絮叨叨念了半宿。而且全是骂他的坏话。
话说完了,翌日他还是消失无踪。
左邯带着袅袅回来了,袅袅是横着回来的,左邯彻夜在她房门外头守着, 也不合眼。
霍蘩祁去剪牡丹,手中的剪子一落,一朵嫣红丰硕的花落在了手心, 她掐着花瓣,幽幽地一叹,本来是该重新开张了的铺子,因着顾翊均这一死, 暂时还开不起来了。
但不开张,就只有坐吃山空的份儿,养夫君的大计更是没个着落。
捧着一篮牡丹,后院里头袅袅的闺房紧闭,左邯坐在红痕阶上等着,飘花如雪,他托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霍蘩祁险些冲动之下闯进袅袅房里了,但想到夫君的嘱咐,她强迫自己掉头,一头钻进了货仓,开始琢磨近来的绣品。
今日的银陵,自太子大婚后,迎来了又一次轰动。
传闻是天下闻名的儒商顾氏,才死了这下一代家主,不过须臾一日,便又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冥婚。抬的这一房小妾,还是银陵千红楼里最鼎鼎有名的花魁。
没想到顾老夫人如此开明,大张旗鼓为了这么一桩不像样的婚事,也是令人称叹。
有人说,这顾老夫人还尚是仁善,知晓她儿子已死,倒不忍心祸害良家女。
但也有人说,风尘之女,真入了顾氏大门,那得是天赐的福分和造化了,即便是良家女郎,被抬入顾家也可得万贯家财,享荣华富贵,也是不枉了。
吹吹打打一番轰动,直闹得银陵三教九流无人不晓,顾氏豪奢富贵之门,更是在银陵大小酒肆摆下筵席,喜丧一块儿办,那筵席上虽只有素食,但佳肴如流水。倒不是不舍得铺张,只是顾老夫人信佛持斋,又加儿子故去,只摆了素食宴,来往的皆可入席。
总而言之,到了霍蘩祁这一司丝绸、古玩的街衢,近乎门可罗雀空无一人,而那酒楼瓦肆林立之处,人却如山如海水泄不通。
对很多人而言,顾翊均的死,能换来一碗白吃的米饭,是功德一件。
霍蘩祁望了望袅袅紧闭的门,幽幽一叹。
痴心一片的左邯还守在门外,霍蘩祁走过去坐到他旁侧,问道:“袅袅一直没出过门么?”
左邯沉默了会,摇了摇头。
曾经灿烂如旭日朝景的人,眼底一层清灰的影,胡茬下满是泥灰,竟显得几分憔悴。
霍蘩祁低声道:“袅袅有些事,不是她要隐瞒你,而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
左邯苦笑,“我知道。”
“嗯?”
左邯道:“老板娘,您记得,我是殿下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袅袅的过去?”
这倒也是。
她时至如今也没参透步微行的情报网有多大,但想来应该已是遍布大齐的,如何能放过重镇秀宛。
霍蘩祁微露惊讶,“你知道,竟不在意?”
“我在意得要命啊。”左邯像个苦恼的毛头小子,可他也只能在意了,不能做别的什么,“在意她曾经跟过顾翊均,在意她喜欢顾翊均,到现在还不能释怀,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是太在意了,反而却不知该怎么办。
要是放在霍蘩祁心里头,恐怕也是一根刺。她无法容忍她的夫君心里有别人。
正说着,身后的门却忽然推开了。
一阵暖风拂过,袅袅娉婷地着了一袭淡烟绿的刺萝纹绣袍,盛装得体,秾纤合度,温柔妩丽的脸抹了清浅的素红妆面,柳眉杏眼,丝毫看不出憔悴。袅袅冲他们歉然地笑了笑,“对不起。”
霍蘩祁站起身,对袅袅一副装束有些惊讶,“你这是?”
袅袅笑了起来,“阿祁,我这身衣裳已经准备了很久了,不是很快又要开张了么,我去库房挑几匹绸缎看看,咱们也该忙活起来了。”
霍蘩祁与左邯对视一眼,“……啊,好。”她重复了好几遍,“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心里头却千头万绪,袅袅这是……放下了?
一个不离不弃的左邯,一个情浅缘深的顾公子……霍蘩祁眼眸幽幽地摇了摇头。
袅袅是晕着被左邯扛回来的,但熟睡了许久,一醒来便像个没事人似的,霍蘩祁不怎么安心,要再替她请个大夫,但袅袅推说不必,最后也没让大夫来。后来她就一头扎进了仓房,直至傍晚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