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上的紫金冠除了,以淡墨色发绳绑住尾端,披曳的长发,衬出稍显凉薄的一张脸有股疏阔不羁的风流。
霍蘩祁放下团团,重重地扑入他的怀里。
哽咽不成声。
步微行淡淡道:“哭甚么?”
霍蘩祁摇头,“就是想哭,你让我哭一会儿……”
她是心疼他被废黜,怎的到头来心疼的却只有她一个人。霍蘩祁抱着他不肯松手,一个劲儿蹭眼泪,好半晌,手摸到他垂于背后的发,才渐渐缓住了,“去、去束发吧。”
步微行握住她的手,“先给你梳。”
在船上的时候,他教过她如何梳一个漂亮的倭堕髻,自此以后她便像是发现了另一个世界,才学着红妆敷面,学会珠钗簪发。
梳好发髻,木梳落在镜台前,古旧的窗棂映出斑斑花中日色,她和衣躺在他的腿上,春困来时,眼睑便时不时合一下,困得直打瞌睡。
她露出一抹倦意,脑海里全是过去的画面,于是又喜悦地笑起来:“阿行,你记得我们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你可凶了。”
他的手带着寒玉般的凉,自她的额头划过,动作却很轻柔。
“是么。”
“对啊。”霍蘩祁委委屈屈地仰头看着他,“你每天板着脸,特吓人。”
他笑,“以后不吓你。”
霍蘩祁摇摇小脑袋,在他腿上蹭了蹭,“虽然你老吓唬人,但是,你对我还是挺好的。又送我钱,又送我雪芝草,然后占占我的便宜……”
后头那句话让他抿住了唇。
步微行回想了一下,占她便宜?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霍蘩祁就觉得有,“你啊,那天故意让我给你更衣,是为了趁机偷看我对不对?”一句话,令他咳嗽了一声之后,霍蘩祁哼哼气,不满地嘟起嘴唇,“我也就是那会儿单纯,不觉得你坏。后来可觉得你这人坏死了,其实一点都不正经。”
“嗯,”他的手托起的脑袋,让她起身些,躺进自己怀里,“我坏,不正经。”
当他一本正经地说自己“不正经”时,霍蘩祁便忍俊不禁。
然后,她又很可惜地叹道:“你不是太子了,我们,是不是要从这儿搬出去了啊。”
他圈住霍蘩祁的腰肢,淡淡道:“记得上回说过么,我暂时去你那儿住。”
霍蘩祁一听,那点儿困意全没有了,欢喜地坐起来,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好啊好啊,我养你!”
步微行揉了揉额头,“不需要。”
霍蘩祁疑惑地“嗯”一声,她想,即便他不做太子了,那也还是皇帝的儿子,还是地位尊崇的皇嗣,想来确实是不用自己操心他的衣食住行的。
她略有失望。
他淡淡一嗤,“你想什么?”
想什么当然不能让他知道。
从芙蓉镇出来到如今,相处久了,霍蘩祁却始终是占下风那个,她想想,就因着他这个身份作祟,她从来无法真正爬到他头顶作威作福的,很遗憾。好不容易他这层身份没了,她还是不能翻身占上风。
被压到崩溃的霍蘩祁,如意算盘还没拨响,就被抢走了。
她那抹吊在眉梢的遗憾和怅惘实在太过明显,以至于无法忽视。
男人微讽地翘了唇角,却不拆穿她的小心思。
迟早有一日她会明白,她想的事是不可能的事。
用完午膳,霍蘩祁回寝宫收拾行李,满堂殷红,还没有撤下,霍蘩祁收拾行李,冲身后的步微行道:“反正不做太子了,这儿就住不了了,以后你跟着我到外边,我会赚钱,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
拉开他寝宫的衣橱,霍蘩祁眼前一黑。
太子的衣橱,豪奢堂皇的程度自不用说,但是一眼杀入眼中的,就是一排乌泱泱的黑袍,霍蘩祁还是震惊了。
凝眸看了半晌,霍蘩祁不无感慨地摇头,“回头我亲自给你做,这些就不要了。”
说罢,衣柜被用力阖上,“啪”一声,她扭回头,他将一只精美的杏黄色布囊打开,一卷卷古韵古香的竹简被叠入其中,霍蘩祁走回来,撑手靠住紫檀木案,身体微微后仰,疑惑地问道:“嗯,你是小住还是长住?”
他放下竹简,挑眉,“小住如何,长住又如何?”
霍蘩祁抱住他,欢喜地露出一口白牙,“你喜欢,怎样都好啊。”
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托住她的下巴,眼眸渐深,霍蘩祁乖巧地等着那薄唇辗转落下来,似轻盈的雪融化在唇畔,透着一丝冰凉,她脸颊微红,脑中嗡嗡起来,昨晚的红帐里他可不是凉的,那会儿浑身滚烫,他低沉的诱哄的声音还恍如就在耳畔。
别怕,我在。
从不知何时起,他已不惯在她眼前不苟言笑,尽可能去迁就她、迎合她。霍蘩祁不喜欢一个人孤枕难眠,他整晚就抱着她睡,其实她知道,他也一个人习惯了,因为信赖的少,深爱的少,卧榻旁从不容人酣睡,而她是独一无二那一个。
太子说好听了是自请除去储君之位,说难听了是废黜。
朝堂之上自有一番明争暗斗,有人早看不惯步微行的所作所为,从他任性胡为,从他弄那些伤人伤己的玩物,从他染上怪病,他们一直期盼着这一日。
自然也有忠臣良将,却觉着小皇子如今尚在襁褓,未见德行,此时废了太子为时过早,太子为人虽轻狂自负,但却不失手腕,又做了十余年储君,心思魄力自然不是如今的小皇子能比的,若待打磨几年,必堪重用。
但这样的人却是少数。
“我从师父走后,心中只觉得缺了一块,毫无着落。”
马车里,他握着她的手,颠簸的郊外小路上,有悠远的牧笛声,和黄牛的哞哞。
拜过皇后,他们暂且卸了一身俗务,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霍蘩祁歪着头插了一句,“因为没有人关心你喜欢什么?”
霍蘩祁也是这样的,白氏会嘘寒问暖,却不会关心她喜欢什么。她从小到大也是毫无着落,总觉得心里缺了什么。
步微行挑唇,“你知道。”
当他以为,他一个人可以的时候,却殊不知已陷入泥沼,越挣扎,却陷得越深。文帝的打压,让本来敏感偏执的人,被一步一步逼入绝路。那段时间,他疯了一样地将自己锁起来,用铁链捆缚住手脚,用绳子将自己的脖子勒住,将自己固定在床上,四周都是冰冷的尖刀。
那段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他当时的状况很不好,每天头疼得要裂开,看到文帝,只想到他给自己的痛苦和逼迫,但他不肯就范,手紧紧攥着铁链,恨的时候,只想冲下去扼住他的脖子。意识里知道那是父亲,但他控制不住心里的恨和痛。
形势严峻,他躺在床褥里,任由迷药灌入四肢百骸。
安静得,连骨骼战栗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意识蒙昧之中,他听到有人谏言,“殿下如今大失其度,子谋父命,天理所不容,不如锁入兽笼之中暂行看押。”
那句话,他却很清醒地记得。
霍蘩祁紧张地抱住他的手,他缓缓道:“陛下没有让。”
霍蘩祁知道,言诤曾经说过,后来陛下将他关在了东宫。
但其实文帝不知道这更坏。
他自幼在华丽空旷的金屋子里独自长大,一切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沉香,熟悉的冰冷更是无所遁形。铁链在寂静的深宫里拖行的声音,像一道道无形的鞭笞,笑他可笑不自量,笑他仓皇无处逃。
他知道自己不能恨,因为恨的代价太高。也许是深宫里太静了,静的时候便会觉着人生与其寂寥一生,不如放纵自如,他会对喜欢的东西唾手可得,只要他能不在意那个太子位,也不在意那个父亲。
这样,就熬过来了。
言诤就说,与其孤寡独行,不如在东宫纳个侧妃,不论怎样,红袖添香总是好的。
霍蘩祁一怔,暗自腹诽道:言诤这厮,差点骗了阿行,我非得揍死他不可。
步微行抚她的发,淡淡一笑,“我说,也好。”
霍蘩祁眼珠子一瞪,“什么?”
步微行却不像开玩笑,道:“我说,倘若真有女人愿意嫁给我,就让她来吧。”
当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霍蘩祁疑惑,不可置信,忐忑地问:“所以其实不是你不想要,是压根没有人想要……你?”
他不疾不徐道:“是这样。”
言诤私底下是找过的,但是一听说太子殿下那名头,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说什么也不愿陪着这么个人。
听着是令人震惊的,但霍蘩祁却嘻嘻一笑,“看来还是我眼光独到与众不同,她们肯定悔死了。哈哈,让她们悔死去。”
她一面说着,还往他怀里蹭去,那鼻子碰他的脸,温热的呼吸一缕缕缠绕开。
她心疼万状地捧着他的脸,忧愁道:“小可怜儿,还是我好对不对?”
步微行:“……”
马车适时停下来了。
霍蘩祁怔了下,飞快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只听车外有人一丝不苟地说道:“回殿下,到了。”
霍蘩祁疑惑,摸过他的五指,蹙眉,“你说带我见个人,是谁啊?”
步微行不答,徐徐起身,手指拂过星蓝的帘,犹如缱绻春风送入车内,一片和煦。霍蘩祁随着他下车,将披风笼紧了些。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山染了数层暮色,桃李花夭艳开放,古朴宽阔的官道上,迎面行来一辆华丽的马车。
霍蘩祁又问了一遍,“这么神秘,到底是谁啊?”
步微行捏住她的手,拇指拂过她的手背,眼眸却温柔得让她安心,“你我的故人。”
第78章 重逢
霍蘩祁对神秘的来客好奇已久, 翘首望去。
垂暮的云大朵大朵落在马车蓬盖上,惊尘飞扬,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渐渐清晰, 那滚落的夕阳宛如一个火球被山峦隐没, 当先的一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腰悬佩剑, 细眼红唇,正是言诤, 身后的马车木门微晃, 却不见人踪。
霍蘩祁好奇地上前一步, 被他捏住了手,她没再往前了。
言诤到了近前来,“吁”撮口唤了一声, 马儿乖觉地停下,连同马车也一并停了。言诤于是下马,持剑跪倒,“幸不辱命, 已接得先生。”
霍蘩祁一扭头,只见步微行缓慢地抬起手指,眼波里隐约有了几分漪澜。
“辛苦了。”
言诤眼珠子一转, 心道这点事倒是不怎么辛苦,就是与双卿新婚燕尔便分隔两地,着实想得紧了些,他们殿下确实不够体贴下属啊。
马车门被侍童拉开了, 里头的人徐徐下得车来,一身素衫,质地属下乘,但披在他身上却独有一种道骨仙风般的倜傥,约莫三十来岁年纪,鬓角已染淡白,但一张脸却生得白净,带笑的眼说不出的温和旷达。
他一下车,霍蘩祁就好奇地又上前了一步,这一回步微行没再拉住她,她歪着头看了那先生几眼,直至先生温和地笑问,“你就是阿祁?”
霍蘩祁一怔,“啊,您认识我?”
他走近了些,对着霍蘩祁打量了几眼,长叹:“当年我最后一次见你母亲时,她和你差不多年纪。你和她,生得可不怎么像,倒是像极了你外公。”
霍蘩祁懵了。好半晌,她才支支吾吾地问道:“您、您认识我外公?”
那震惊的杏眼水灵极了,十年生死已过,陆厌尘说到往事,除了怅然和不甘,已不剩下些什么了,他握住霍蘩祁一双颤抖的小手,轻轻一叹,“这个自然,我是你舅舅。”
“啊?”
从白氏离世之后,霍蘩祁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了,没想到又突然冒出来一个舅舅?
人是步微行找来的,她疑惑地回眸,他已经上前一步,对陆厌尘行了一礼,“老师。”
老师?
霍蘩祁一阵怔忡,才恍然想起来,步微行确实有个被贬到凉州的老师……
陆厌尘快慰地笑道:“长大了。还知道拐带老师的外甥女了,要成婚也不等我。”
当然不是步微行不等,是陛下心急,而且好像刻意与陆厌尘较劲儿似的。这一点陆厌尘知道,文帝对他除了八分憎恶之外,剩下两分全是嫉妒。
看似威严高高在上的陛下,其实像个小孩子一样爱吃醋,刻意早那么一两日倒像是他会做的事。
步微行低头,却不敢答老师的话。
霍蘩祁惊讶地发觉,其实他是有怕的人的啊,太稀罕了。
三人一齐上了马车之后,霍蘩祁一个劲追问,她怎么还有一个亲人尚在世上,她自己都晕乎乎的,步微行将她急躁的腿摁住,给了她一个眼神,霍蘩祁就不快了,拿眼睛瞪他,“你太坏了,这么大的事都不提前知会我一声的!啊,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人啊!”
陆厌尘捧起一盏茶,挑了挑眉,帮腔道:“是挺坏的。”
“……啊。”被长辈听了去了,霍蘩祁羞红了耳朵,瑟瑟缩缩地拿手遮住了眼睛。
还没听小丫头叫一声“舅舅”,陆厌尘知道她还有所顾虑,待平稳地驶入城中之后,陆厌尘笑了一声,缓缓道:“当年你母亲跟着你外公远赴宪地之时,她自己也才十五六年纪。那时候,我也还在观里修行。直至你外公去世,我也没有去见他一面。”
霍蘩祁呆怔了,一字一字道:“为什么?”
陆厌尘惭愧地笑道:“因为一些事。你母亲,没有对你提过我是不是?”
“嗯。”霍蘩祁更惭愧了。
她也敏锐地察觉到,这肯定是有故事的。
“当然,”陆厌尘笑道,“我是从小被抛弃的那个,他们心里有愧疚,恨不得早点忘了才好。”
霍蘩祁倏忽抬起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