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允抱了柴堆走来,向不远处扫了一眼,转头笑问:“他们还没说什么事情呢,你就这么答应了,若是做不到,岂不是……”
这话不说出来还好,一说出来,便立刻被苏樱给了一个白眼,天知道,此刻她正手足无措,有人傻傻撞上来,不怼回去,就不配称之为白公子的徒弟。不过鉴于人前口杂,她暗暗压下火气,轻柔地走向顾允,撇嘴道:“我也没说答应他们什么呀。”
“大人啊……”
她觉得,这一声哀转久绝,堪比于郎君的谄媚手法,只可惜这声音不够婉转,少了一丝妩媚的意味。美人不好当,郎君不好当,女皇陛下的郎君更是不好当。话说女皇陛下的郎君虽少,但确实各有千秋,不然是不可能安然处之在大梁后宫里当花瓶的。
不过愣神之际,前排众人再次跪倒在地,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苏樱挑眼看向顾允,眼珠子都要将他瞪穿了,不过顾允的脸皮比嘴皮子好太多了,愣是装傻当做没看见。
苏樱轻微抚额,拖着步子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白宇,终于,来到了众人面前,大家喜笑颜开,叹道:“大人,我等皆是菱州人士,奈何前一段时间家主陆续失踪,报了官,也找不回人来,我等实在无奈,才出此下策来粥棚前请命。”
“家主失踪?”苏樱细细琢磨,好端端的家主,怎么会失踪呢?
除非,是像叶家一样,可是菱州郡守于茗已经逮捕归案,又有监御史在旁监督郡尉,左右是出不了岔子的,为何?
她抬眼看向白宇,见他点头,心中多了一丝肯定,同时也是无奈的,他知道,他早就知道,所以,才会有之前那番奇怪的话。
她是苏樱,亦是大梁的三帝姬,在宫内,她可以任性而为,因为没有人会理会她。可是在宫外,她必须独当一面,这里,是她的百姓,是大梁的子民,亦是白宇为之努力,为之奋斗,为之操劳的菱州。
从一开始出宫,她的目的就很明确,她想靠近一个人,就要先靠近他的环境,靠近这个江湖,靠近天下朝堂。如今,机会来了,即便前路未知,也要努力,方可不辜负一片初心。
苏樱定了心神,缓缓吐出一个字:“查。”
大梁可以有许多弊端,但是眼见人口失踪,她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隐隐约约间,已经能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藏在暗处的罪恶与腐朽,渐渐露出恶臭的气息。这些事情,不是不清楚,可是再困难,也需要去面对。上路吧,总得去做这些事情,上路吧,将一切罪恶揭露。
“呆子,你家……”叶凌看了一眼苏樱,冲着老大喊道,“去查吧,愣着做什么?”
被叫作呆子的自然是老大无疑,他这人向来不太说话,平日里一副书生气息,叶凌便叫他书呆子,时间久了,“书”便省略了,改成了“呆子”,如今苏樱出口要查这件事,老大愣了愣神,白宇也是好笑着,叶凌一句话突然打破平静,众人才缓过神来。
老大立刻抱拳走来:“属下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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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半日功夫,苏樱便收到了关于失踪人口的消息。看着密密麻麻的纸条,她的心中一阵惆怅。
终于明白了,为何白宇会在这巫山族寨子里的时候不忘强调一句把老大找过来,实在是这人太好用了。不仅懂得非礼勿视,重要的是办事效率快,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欺我。
谁能想象一个书呆子……呃,不算书呆子的书呆子,武功这么好?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苏樱揉了揉眉眼,这一张情报看下来,都会觉得费眼睛,尤其是情报上每一个字都认识,偏偏组合在一起,就不大明白了。
“歇歇吧,给你熬了汤,这几日奔波,你的身子肯定是吃不消的。”白宇推门而入的同时,老大正好从窗口一溜烟地窜了出去,时间拿捏得让苏樱一度以为是刻意为之,“尝尝,刚出锅。”
他将盅盖打开,浓浓的香气扑鼻,白色的鱼汤上洒了几根香菜叶,取的是新鲜的鱼肉,炖的是有名的品种,不肥腻,闻起来就十分诱人。
苏樱会心一笑,总算是在忙碌中有了一丝安慰,这汤和菱州当地的做法有些不同,显然不是出自当地的厨子。她放下手中的纸条压在石板下面,接过白宇舀来的一碗鱼汤,汤中添了几味药,有红有绿,星星点点,颜色正好。
轻轻舀起来,放在唇边吹嘘,问道:“你做的?”
“嗯。”白宇挠了挠头,“第一次做,想着老大顺手带回来的几条鱼,就顿了一锅。”
嗯,很好,不错,苏樱正要夸奖,却在将鱼汤送入口中的刹那变了变脸色。没错,这一定是白宇第一次做鱼汤,不然,不会是这个味道,万能的白公子啊,你可知道,盐吃多了,会咸死?
白宇语气急切:“怎么样?”
突然间,苏樱觉得,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分,毕竟这是白公子的第一次。本着不能打击他信心的原则,加之既然苦了我,你也得跟着下水的想法,她硬生生撤出了一个笑容,道:“还不错,我觉得你一定是没喝,要不要给你也来一碗?”
白宇撇了嘴,笑道:“得了吧,你以为我没尝过就不知道难喝了?你的表情出卖了你,嗯,还有第二锅,我一会再送来让老大尝尝。”
……
第28章 夙命
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驶入大梁都城, 为首的陈大人坐在马上低着头,毕竟想起仍躺着的苏柳帝姬,她的职责没有尽到。
苏樱盖着披风, 斜靠在马车里面以眼神怒视白宇, 对方却如同没事人一般,轻笑不语。
她撅了撅嘴, 没好气地说道:“你故意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可是白宇是明白她在说什么的。
关于菱州的失踪人口一案, 确实是他放手让苏樱历练, 只是, 看着她为此奔波操劳,最终仍不尽人意,终是忍不住插手。
大约是被问烦了, 白宇摔了衣袖,正色道:“你想问什么?说吧。”
“你分明知道那件事是菱州郡尉和郡守两人合谋,为什么只逮捕了郡守?”苏樱皱眉,“顾允说的没错, 你是想公报私仇,可是那些人……是无辜的。”
苏樱可以接受白宇惩治于茗,却不能忍受他借着那些无辜人的性命作为代价, 如果当时晚一些,那些人会不会被害,真的不忍想象。
她仍能记得那是一个阴天,接到了老大带来的消息。当天她向郡尉讨兵, 却被支支吾吾地带过,之后在叶凌的帮助下,才算是集结了人马前往,也正是那天,总算是发现了菱州的黑暗交易。
隐蔽的地牢里,藏了十数个人,这些人恰是之前失踪的各家家主。当苏樱带人赶到的时候,这些人已然没有了昔日的风光,各个面黄肌瘦,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各位家主往日里都是大鱼大肉,最不济也是好吃好喝,谁受过这份罪啊?
“大人……”一侍卫抱拳看向苏樱,向她请示。
苏樱大约也没想到会是这副惨兮兮的模样,眼前昏暗,稻草杂堆,空气中散发着恶臭的气息,面前之人百无聊赖靠在墙角斜坐,看到有光透进来,也不过偏头看过来一眼。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被捉,不是威胁,而是无声,是绝望。试想,一个人在这样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上一天,内心会有多么无奈,而这些天下来,没有人搭理他们,除了最基本维持生活的口粮,什么也不剩下,会有多么绝望。
苏樱记得自己曾被关在小黑屋里的岁月,那里黑暗孤寂,若是心理承受能力不够,大约是要郁闷的。恰如眼前这些神情呆滞的人,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眼。
不远处一个女人披头散发,骂骂咧咧道:“狗娘养的,利用完了就一脚踢,你们是打算怎么样?”
苏樱看向她,皱了眉,又听她骂道:“报应,都是报应,总有一天,你会遭报应的。”
“她说这话什么意思?”苏樱看向白宇,却不见他回答,又转头看向老神在在的顾允,“什么报应?”
顾允负手,轻哼:“哼,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没什么。”
菱州缺粮,背后的罪恶交易,包括粮价涨跌,这些都和百姓无关,能操纵一切的是于茗。但是于茗并没有足够的财力去解决问题。
那么,真相只剩下……这些人,看似普通,平日里低调,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她们皆是家主,小富之家,手头握有薄产,若说是低调地参与了什么密谋,也不是不可能。
于茗对于菱州的盈利一直耿耿于怀,很多人都清楚。毕竟菱州是产粮圣地,而被称为鱼米之乡的菱州,亦是富贵塚,若是……于茗想要立功、上缴税收以正于家之名,那么和一些人合作,就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正常来看,若是一个人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封嘴。封住这些人的嘴,就能高枕无忧。顾允说得没错,很多时候,我们见到的往往是最简单的一面,藏在深处未被挖掘的事情,往往更令人深思。
于茗为了立功不惜拿整个菱州的粮食陪葬,她想玩转粮价却没这个本事,而这些人为了蝇头小利搭进来自己的性命,亦不是长远的打算。
可是,这些都不是让苏樱最生气的,让她生气的是,偶然间发现白宇参与了这次事件。虽然她不知道在这场事情中他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可是却清楚,不是一个小角色。
顾允说,白宇是公报私仇,于家和白家、颜家有恩怨,这点无可否认。但是拿千千百姓的性命做赌注,拿这些富户的生命来赌,并且在知道他们的安身之处的情况下,仍旧要等于茗被捉住把柄,就显得心机了。
“你觉得她们无辜?”白宇冷笑,那一眼,看得苏樱莫名有些心慌,“她们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只是没有于茗狠罢了,你以为菱州的粮价为何忽高忽低,为何到了后期居然被称为比金子还贵?”
苏樱摇了摇头,听白宇说道:“我承认,那件事却是有我的加入,可是……小樱啊,你要明白,这世上很多东西远比眼睛看到的要复杂,人心隔肚皮,何况,还是官场上的人,那些人全部罪有应得。”
苏樱也是生气了,很多时候弄不清白宇在想什么,可是却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让老大告诉我这些消息?”
若说是老大打听到的,绝不可能能像现在这般迟缓。白宇想让消息传到她耳里,老大自然就说出来了,毕竟他向来都是白宇的人,不会胳膊肘往外拐。
以老大的性格,若是想说,一早就说了,绝不会拖到那会儿,故而,毫无疑问,这是白宇授意的。
白宇叹了一口气:“我是觉得,既然这些人罪不至死,总要为你积累些民心,况且,菱州不能乱,这些人还有存在的意义。”
“所以,你宁肯她们被关在那个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也要等那些人的家人来求我,所以,一切不过是故意……只为了一个顺水人情。”苏樱低头,再次抬起头来时,只留下了一句话:“你真可怕。”
是的,真可怕,这样的人,处处算计,似乎没有什么不能拿来利用,可是……有的时候,明明清楚他是在帮自己,就是无法认同这样的行为。
在苏樱心中,他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哪日突然告诉她,这些形象不过是精心算计,刻意谋划成希望你看到的模样,又有多么绝望?
有的时候,一旦怀疑的种子在心中萌发,即便不长出幼苗,也会成为一种可怕的力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古人的哲理一点不假,那些藏不住的,终究是藏不住的,而且会越演越烈,只是当时,他们都是局中之人罢了。
“小樱,我知道你不喜欢,可是,这就是我。很多时候,人会将别人想得复杂,只因为他害怕,你懂吗?”白宇说话时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自己很无耻,算计,利用,能做的,我都做了,可是……白家的处境,除了这些基本的防范,又能如何呢?”
如果说前一刻,苏樱仍是生气,那么下一刻,就剩下了心疼。
不知道那件事情之前,她顶多以为白宇只是个努力的男子,奋斗于朝堂,可是当她明白了颜家、白家与于家、帝王家的恩怨以后,很多事情,早已不在掌控范围之内了。
其实,细细想来,有些事情,确实不怪白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环境,只是,这一刻,所有埋在阴暗处的东西,被苏樱窥探到了罢了。
“你讨厌我吧?”
苏樱反驳:“我没有。”
站在她的立场上,确实无法讨厌白宇,无论如何,他没有真正对不起任何人,相较于害死他父君的于家,他已经很仁义了,只是……这些,远远不够。
“其实,我也讨厌自己,这样勾心斗角,处处算计,这样的我,总会让自己觉得恶心,可我……别无他法。”白宇扯出一抹苦笑,“我从记事起就知道是于家害了我的父君,我很清楚我是要复仇的,这些年无论是行走江湖还是身处朝堂,我都在为这个目的而努力。”
苏樱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为了复仇而活,是辛苦劳累的。一个人,若是围着一个夙命而存在,那么当这个目的消破以后,剩下的只有几多无奈了。
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少年啊,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可是他确实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多到……让人害怕。
人说,慧极早夭,苏樱在羡慕白宇聪慧的时候,也为之而心痛,因为他越是优秀,就代表他吃的苦越多。
“对……对不起,”苏樱偏头,嗫喏道,“我只是觉得……我是讨厌我自己的。”
“你何必安慰我?”
“我……”苏樱看着眼前这个人,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说什么都是错,说什么,都是心疼。
第29章 回程
“白宇……”临下车的时候, 苏樱叫住了眼前的紫袍男子,他回眸,一瞬间, 天地失色。那样的容颜, 那样璀璨的眸子,就像是波澜的海, 让人忍不住沉沦在此。
苏樱叫住他的瞬间,他没有说话, 眼神却是那样真挚, 看着苏樱直到她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过分的话:“答应我, 不要骗我,无论何时,不要瞒着我,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