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还有一种人,心里头男子汉面子放不下,这时候忍耐着,将来发达了却是会一脑子‘回报’的——这如何回报?总之没有好事。大概就是红颜未老恩先绝罢,做的绝些的,还别有整治。
只有少少人品正直的,这才能坚守住——况且不看这些,供着夫家,夫家也是不好看的,到时候两个小儿女本身有情谊也要消磨去。如今的样子倒是好了,至少顾周氏又少了一样忧虑。
顾周氏这时候嘴上还道:“这就是他们小孩子家家不会过日子了,虽说是头一年送年礼该厚些,但也不至于如此——要是他家都是这个作风,我倒是要担忧了,只怕外面好看,苦了自身。”
金孝家的又笑道:“太太是多虑了,我见姑爷倒是极有主见的年轻人,家里又是上回见过的周妈妈钱妈妈打点,都是周到人,再没有似太太担忧那般的。这一回送的丰厚自然是因为心里看重大小姐、看重岳家了。”
祯娘听她们笑说这个,立刻知道又该是笑起自己来了——祯娘固然面子上有些冷淡,但又不是个冰雪木头人,谈笑风生也是有的。或者一些不熟悉的敬着她不敢玩笑,这些从小见她的却不至于犯怵。
于是祯娘便吩咐丫头在梨花橱那边打点,自去那边看周世泽送来的信件——他们两个倒是一直有信件往来。不算多,毕竟他在军营里的时候多些,那时候可不能送信件出来。但却是一直没断过的,也不知为什么这回还特意随着年礼送一封过来。
见祯娘退出去,几个妇人都笑了起来,说过一回,顾周氏拿着帕子摁了摁眼角,道:“你们这些老货快些紧声些,当人人都到了你们这个年纪——万事不怕,撸着袖子就敢上,说话也是百无禁忌?若是恼了你们大小姐,人要给你们挂落吃,我可不管,要知道我虽如今当着家,今后却不是。这哪有不知道,顾家迟早是她的么!”
祯娘虽在梨花橱了,隔着西暖阁却不远,因此还能听见一众人的小声,隐隐约约的也知和自己有干系。也是无奈,只得笑笑,不再多想——自顾自拿了一把象牙小刀小心裁开信封儿,里头就是厚厚的纸张了。
先看纸上墨迹淋漓,都说字如其人,果然是不假的。周世泽这一笔字,算不得好,这自然是疏于练习的缘故。然而却又笔力遒劲,显然是手稳力大,笔锋十分凌厉,收尾又是干脆利落——还有一样,各个字都是漆黑一般,显然是墨汁调地极浓,当的起他身上‘浓墨重彩了’。
祯娘再看上头文字,通篇下来,等到祯娘放下这信,才是笑起来。旁边伺候烛火的微雨见了祯娘笑意,才凑趣道:“不知姑爷给写了什么,小姐满脸笑意,这样高兴起来。要是咱们能知道就好了,平常也就能逗着小姐高兴!”
祯娘似笑非笑地看了微雨一眼,倒是没说她那一声‘姑爷’如何。虽然满府里都叫周世泽姑爷,道祯娘宝瓶轩里却是不许的。内外都晓得这是自家大小姐的一点子女儿家矜持,自然不会逆着来,只是这一回却破戒了。
祯娘不与微雨点明这个,却是道:“你们只怕学不来了,他说得都是些他家府里如何布置,等到一年后又有什么不同。还说了以后如何如何——你们要是做得来,我找你们做老公就是,要他周世泽做什么?”
祯娘说过话就小心把信纸放回信封里,给收在了衣襟里,免得待会儿回去给落下了——却不管微雨这时候给她话里惊得通红。一个是是羞窘的意思,自家小姐平常在这上头还是有些矜持的,这一回却是‘有话直说’了。
还有一个则是里头的‘惊世骇俗’ ,什么叫做‘你们要是做得来,我找你们做老公就是’。这话实在是浑说不得的呀!
祯娘却再懒得理这丫头心里的千百种心思,带着一点儿‘作恶’一回的窃喜,以及忘了哪里来的微甜,吩咐准备回宝瓶轩歇息。
其实刚才她也不算‘有话直说’,她应该是‘引而不发’才对。说的事儿是在信里有的,然而却不是这样简单。周世泽简直把他所知道的他家的一点子事儿给祯娘倒了个干净,从宅院布局到厨房口味。
其中有一些细节,大概是周世泽这个一惯对自家不上心的人也不知道的,他还特地去问过家里管事。得了答案这才写上来,这样的往往后头要备注‘某某说,待考’的字样。
祯娘简直能想象周家下仆一个个的紧张了——一向不过问家里事的少爷突然处处关心起来,莫不是看出家里哪一处太过懈怠,着意敲打。还是哪个砍头的,贪家里钱财太过,少爷查起来?这不小心就要带着大家遭殃啊!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祯娘有一封信里偶然提了一句‘你家是甚样?家里人又是甚样?’,祯娘本意自然是熟悉一番周家,她将来好料理。只是到底没好意思将话说透,于是就只有这一句。
原想着他大概是个粗心的,或许给略过去了。若是没略过去又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来呢,他又不是那些会把心思放在后宅上的男子,也说不出个一二三了。
一切也不出所料,之后的信件里,他也没提起这件事。却没想到祯娘也忘记自己这问话的时候,他却来了这样一封信。祯娘也知道了,他不是没上心,而是太上心了,以至于要走访多方,详详细细了才来告她。
祯娘细想了想,又忍不住笑自己:原来是怎么想的,把人家当粗心小孩子,要知道,人也是个小将军,真是个粗心的,怎么能有后头的军功——他自然看出了自己的意思,明白打听这个是重要的,而不是能略过去的。
于是,尽心尽力,毫无保留。
第72章
不管过年如何忙碌, 自腊月起到正月尾,只为着两三天, 倒有两个多月功夫忙乱——但是顾家这一回却是不同了, 只在初四就算匆匆过完。年节什么时候没有, 像是今年这样重要的采珠可就没有几回, 一个疏忽就是将来长远少上百万两的意思呢!
是的,珍珠战争已经拉开帷幕了!
只是一开始顾家与敌人,那些养珠户采珠户的联盟都是隐隐约约在暗处, 反而是中间的珠商先显了出来。这时候,可不就是他们表态么。不过他们不会轻易表态, 只会看两边打生打死,最后看谁赢了就是了, 和赢家做生意才是赚的。
不过除了一些与养珠户采珠户绑在一条船上,已经是利益既得者的外,他们都是隐隐希望顾家赢的。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如今珠商日子也不好过, 珠子一年比一年少, 那些养珠户采珠户便可着劲儿漫天要价, 虽然他们总是能赚的, 但是赚多赚少差别也是再大没有了。
若是顾家这一回成了,那就不必再单单看那些人的脸色了,两边有个竞争, 他们也就有了更多转圜的余地。若真是一边过分了,他们自可投另一边怀抱, 这也是道理,总归对他们有利。
更何况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聪明的,哪里看不出顾家这养珠术的价值。相比日渐衰落的采珠与原养珠术,顾家养珠术明显是大势所趋。就是这场斗法顾家输了,顾家也能凭着养珠术站住脚,不过是场面大小不同罢了。
至于那些养珠户采珠户这样积极,一个是真不想顾家与他们送葬,另一个未尝没有做着顾家输了,他们接着行业便利在其中分一杯羹,也学走这养珠术的打算。认命就是主见衰败,这时候下定决心做过一场,弄弄不好还有大富贵,自然知道如何选择。
当然,也有一些早早下注了的,譬如太湖刘家——他们家大概是与顾家绑定最深的珠商了。当初选择刘家做盟友的好处显出来,根深树大,不仅不会拖后腿,还能对顾家施以援手回护一二。只是关键时候记得防备一番,毕竟财帛动人心,刘家当年也是采珠起家的,自然是觊觎顾家养珠术的。
刘家家主老太爷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了。人说七十二、八十三、九十四,正是老人家的几个大坎儿,因此自去年起,老爷子就什么事儿都不过问了的,却没想到临了临了这件事这一年到,老爷子也晓得不能轻忽,于是除了平常养老的庄子,回了祖宅坐镇。
这一日正在家里与一个侄儿下棋,在太湖管着一部分生意的长孙进来。老爷子点点头便散了棋局,带着长孙去园子里说话:“你今日在外头与叔伯们谈生意,可与往常有什么不同?”
这长孙一惯谨慎,思虑过一回恭恭敬敬道:“别的事情都没有,只是张家世伯今次倒是对父亲格外亲近。往年这时候都是父亲去拜访他的,这次倒是倒过来了——来时不说别的,张口就谈起今年珠子想要与咱家交代。”
老太爷点点头,只管拿了鱼食去引大水缸里的几尾红鲤鱼。这红鲤鱼是常常被喂的,因此也是有灵性,见水外头有人影便扑腾起来,竟似是要跳到老太爷手里似的。这可是好兆头——正是天下太平,鱼鸟亲人。
老太爷本来凝重的神色散了散,旁边长孙也是立刻说起祖父的好话。虽然心里高兴起来,老太爷却依旧不糊涂,只是摆摆手道:“罢了,这也算不了什么,与其在这儿说我这糟老头子好话,还不如给平常园子里喂鱼的下人赏赐。”
说过这个话头,老太爷便道:“张家啊——也别提什么世伯了,论起来当年给咱们家提鞋都不配。记得当年我爷爷的时候,咱们家里在太湖上真个说一不二,半个太湖的珠子都从咱们家出。剩下半个太湖的珠子所出的人家也与咱们家有姻亲。”
“那时候哪里来的太湖张、太湖牛这些人,张家不过是咱家原本一个伙计出身罢了。是后来我父亲那一辈起,觉得子子孙孙采珠不是什么好产业,还是珠商体面又轻松——子不言父过,是是非非的,我也不能说,只是可惜了原本大好江山就这样给别人瓜分蚕食了。好在家里老底子还在,又混上了皇商,倒是还有一点荣光,其余的就不要提了。”
说到这里,老太爷干枯的面皮似乎褶痕更深刻了:“远的不说,只说近些年,太湖上采珠人家是如何拿捏咱家的?每年家里还有进贡的生意要做,只怕没得好珠子,偏生这些人就看准了这个,一同约好了抬价。也亏的是宫里生意利润大,不然是亏是赚还是两说——只是咱们家原本累死累活得了皇商的名号是为了赚更多的银子,可不是为了什么别的阿猫阿狗分润。”
老爷子如今年纪上来了,养气功夫到位,再不见当年在商场上的杀伐之气。平常坐着不显山不露水,倒似一个平常人家沉默慈祥的老祖父,几乎让人忘了他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这时候却不同了,神色郑重,眼睛里放射出不属于这个年纪老人该有的精光。轻轻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这一回找上门来为了什么事儿实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左不过就是想把咱们家从顾家船上拉下来。如今这些许诺都是好处,这是第一回,若是再谈一谈,说不得还有更多。”
长孙听了这话想想道:“那依祖父所见,家里该如何抉择?虽说咱们家答应了顾家,可是生意就是生意,总不能因为一段没落到文契上的约定,放过眼前实打实的好处罢。”
老太爷看着自家大孙子,道:“这是你父亲教你的?应当是了,这正是我亲自教给你父亲的。我父亲当年就是太讲究兄弟义气,不然局面何至于到后来的样子——嗤,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跟着我家后头捡食吃的,如今倒是抖起来了。”
“然而如今不同,我再教你一样,这样选边的事儿最忌讳的是首尾两端,决心不定。既然一开始站了顾家,那就绝不改动。不然顾家的好处自然是没得影儿了,那些人的好处也不容易得,弄不好就是鸡飞蛋打。”
老太爷说着虚虚地在面前点了两下,道:“况且那张家把咱们家当什么,打发叫花子的,给些汤汤水水就当家里要屈服。只怕是时候久了,忘记了咱们刘家当年在太湖上说一不二的场面了。”
冷笑一声:“一个个不知所谓的,死到临头还是这样,难道看不出局面么!顾家如今形势正好,倚靠养珠术就是不败之地。两军对垒,哪怕是再敌强我弱也没有一开始说死了自己必败无疑的道理,但是当一方绝不会输的时候,事情就绝不公平了。顾家,顾家才不着急,只要应付得宜就是了,可是另一群人就要使尽浑身解数了。”
正在这时候老太爷的长子也来了,老太爷见了就道:“你来得正好,正有事情让你去做。我记得咱们家张家、牛家这些人家里也有不少钉子罢?”
老太爷的年纪再这里,他的长子自然不会年轻。只不过刘家的确是长寿之家,他看起来倒是精神矍铄,不似个老人,当时便清楚道:“自然有这个事儿——咱们都在太湖里讨生活,离得近了,谁家与谁家没得一点子关系呢?况且咱们刘家在本地算得上是大姓,从商的子弟也多。哪家里没得姓刘的下人、伙计、掌柜这些。”
这些人一般时候也是为自己如今的主家做事,刘家甚至不会联系他们,只是会通过宗族不动声色地给出好处。这样养兵千日,自然是为了用在一时。平常自家为了从太湖收珠子,也是用得着这些做眼线,给出一些消息。
老太爷得了当然的答案,露出满意的样子,道:“既然是这样,那就把所有钉子都撒出去,该怎么许诺就怎么许诺。到时候要是有了各家如何对付顾家的消息就递出来——人家都说最好的功劳是从龙之功,这顾家是要化龙的,真要卖好就在此时。”
老太爷长子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只是面色依旧有些犹豫,最后迟疑道:“把所有钉子撒出去是不是过了?家中经营了二十年才有这样的局面,要是动静大了,一波清洗,所有钉子都该被□□了。以后家里从头再来,不说花费心力时光,只说因为这个就该损失许多了。”
老太爷摇摇头,背过身去智珠在握的样子:“还有什么以后,真让顾家赢了这一局,市面上自然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到时候不说这些人家大都要衰败,就算依旧能够支撑,也到了格局变化的时候——趁你病要你命,到时候各家伸手,这些钉子也没用了。”
老太爷心里还有个话没说,自家老底子在太湖,算然多年不涉足养珠采珠了,但到时候未尝不能伸手。弄不好最后恢复家里当年的祖业就在这一回——即使恢复了也不会再有当年的荣光。顾家么,这可真是有了了不得的东西了。
正在刘家三代都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养珠户采珠户们何尝懈怠,应该是更加挂心了才是——这正是存亡时候。只是有时候人聚集多了不只是力量增强,还有分歧更多。
大家聚集在一起是为了想法子压制顾家,这是共同的打算。然而其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各自小心思,毕竟顾家养珠术摆在那里,除了有死硬想要抵挡的,更多的却是想要以战求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