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她对陆灵这位未来的寺卿实是不大有印象。
“嗯。”文容媛点了点头,“既是如此,长兄还是早日死心——”
“哎,别管我,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顿时有些不乐意了,“我想说的是,当下阿时也盯着灵儿看了好久,都看得出神了,为兄觉得啊……”
“长兄,别说了。”她拉过文宣楚的手,“我信他。而且我觉得……是你草木皆兵了。”
“……”
文宣楚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文容媛亦抿起了唇,不发一语。
她明知兄长大约是夸大其词,只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还是有点酸味自内心深处缓缓泛开,又转化为一些如鲠在喉的滞涩感。
……她想,自己是做不到如母亲一般大度的。
对于父亲在景州宠爱的小妾,母亲一直置若罔闻、从不干涉。就算那年舅父赐死了张氏,她对“情敌”生的孩子依然百般照顾,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她正与兄长对坐两端、各怀心事地胡思乱想着,棠梨却是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语气里带了几分焦急:“小、小娘……”
“说。”
“陛下微服私访,说是……想单独见您一面,奴婢已经带到正厅候着了。”
“陛下?”文宣楚不解地念了句,“现在来做什么呀……”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跟着文容媛的脚步走到了正厅。
陛下私访,下人自是不敢怠慢。茶水点心皆已备好,秦衷端坐于上座,而秦琛正坐在他下首,表情轻松地与之寒暄着,气氛看上去十分融洽。
圣上今日身着一袭与龙袍颜色相近的玄色常服,少了龙袍上那些繁复的装饰,这种红黑色反倒让秦衷的气质显得不那么凌厉,很是衬他。
“臣女拜见陛下。”文容媛朝他行了个礼,旋即转头道,“母亲。”
秦衷先是随意瞟了站在一旁的文宣楚一眼才正眼望向她,启唇道:“朕有话想对表妹说,还麻烦姑母回避了。”
“陛下——”文宣楚不由得有些担忧。
“哦,还有文侍郎。”他冷冷道,“退下吧。”
文容媛一直垂着头,仅依稀听到了母亲依言离开的脚步声,以及兄长一句不情不愿的轻声嘟囔,但过了片刻他还是只能听话地退了出去。
人去楼空,偌大的正厅只剩下他们俩尴尬地相对。
她忽然觉得流动的空气有点儿滞涩,本想寻个理由逃离现场,双脚却像是生了根一般雷打不动。
秦衷一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良久才沉声道了句:“抬起头。”
文容媛缓缓抬首,与他那双墨色的眸四目相对的同时,她便如触电似地移开了目光,眼神慌乱地朝四周乱瞟。
“朕有那么可怕么?”秦衷不禁失笑。
“……”
她努了努嘴,最终极轻地道了个“嗯”。
“放心吧,朕不会对你怎么样。”秦衷倒也不恼,只竟是随意地于案前箕踞而坐,着实与他的身份十分不相配,“嫣儿可是朕的表妹呢。”
……亲弟都可以说杀就杀了,更何况表妹?
噢,不对,东林王也不是陛下亲弟。
她不禁佩服自己,能够在这种奇怪的气氛中还能再想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平心而论,秦衷这个皇帝表哥待她本人并不算太差,他只是……对大部分她亲近的人苛刻以待,不是杀就是贬官。
思及此处,文容媛也有了些底气,不再惴惴不安。
“表妹啊。”他又道,“朕今日将裴弟处决了,就在东市。”
“……臣女晓得。”
“表妹可怨朕?”
“所谓成王败寇,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她正色道。
秦衷摇头,苦笑道:“你当真以为朕是因为那些事情杀他?”
要不然呢?
虽是持着质疑的态度,她终究不敢问出口。
“你真以为他就是个胸无大志的好表兄?可晓得二叔是怎么死的,脏水又是怎么泼到朕身上的么?”
她一愣。
身躯几不可见地轻颤了下,文容媛忍不住蹙起眉说道:“臣女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他站起身,冷峻的面庞骤然凑近,离她的鼻尖仅有一寸之遥。文容媛下意识地略为往后躲闪了些,而秦衷也没有再欺近,就这么打量着她的双眸。
“没什么,都过去了。表妹若是能懂便好,不懂……也罢。”
“虽然这问题是问得晚了,但朕还是想问一句,表妹想嫁去言家么?”
秦衷的语调冰冷,可文容媛竟隐约觉得他墨色的眸中有几分真挚的情感。
……大约是看岔了吧?
他勾唇一笑:“如果不愿的话,可有兴趣做朕的皇后?”
文容媛先是一懵,才慢慢会意过来。
秦衷必定是从与言晖同伙的另个黑衣人之处得知,自己那夜与言时掺和在一块。相较于她把他本来就不想杀的王妃劫走,他们俩同个鼻孔出气是秦衷较为不乐见的。
先帝让他们联姻的目的,是希望宗亲与士族永以为好,缓和两势力之间面和心不和的情况;而陛下则希望她嫁过去能起到监视的作用,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宗亲的一员。
秦衷在警告她。
“昔日文皇帝亲旨赐婚,臣女不敢违逆。”文容媛先是镇定自若地答道,又反问了句,“臣女斗胆请问陛下一事,叔祖及祖父与武皇帝有何渊源,臣女一家又是缘何备受倚重?”
“武皇帝本姓文,当时高门秦氏无嗣将之收养,没想到最终武皇帝一路披荆斩棘,统一了长江以北,前朝天子禅让帝位与他。”
秦衷原先只是狐疑她为何要问这些,将两家人早已了若指掌的事情顺着念下来。
最终,他也意会了文容媛的意思,嘴角浮出一抹清浅的微笑,语调却是与之相反的铿锵有力:“秦文两家名为君臣,实为血亲。是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臣女谨遵陛下教诲。”她眸光一凛,郑重应道。
“表妹聪慧能体朕意,朕心甚慰。”他朗声大笑。
*
文容媛一走出那如战场般的偏厅,文宣楚便在不远处伸手拦截了她,叠声问道:“嫣儿,陛下对你说了什么?你又是怎么把他哄得服服帖帖的?”
“长兄想多了。”她摇头,文宣楚也不再强求,只问她要不要在院子里转转。
文容媛一路上心事重重,随他在前院漫步了半晌后才又开口道:“长兄,如果……我是说如果。”
“嗯?”
“倘若未来言家有任何异动,我该怎么做?”文容媛见他瞬间敛下脸色,连忙补充道,“……陛下方才问我的问题,别多想。”
“杀之。”文宣楚毫不犹豫。
“可如果是陛下、陛下极尽打压在先呢?”
“你准君舅都已是辅军将军了,陛下还能拔掉他的名衔及军权不成?”文宣楚蹙眉思考着,“如若是你说的那情况……”
“……”她望着他不说话。
“我还是会斩草除根。”他笃定道,“就算陛下再跋扈,总都是卫朝的天子。”
“这样啊。”
望着兄长坚定而刚毅的侧脸,文容媛不禁有些迷惘。
不同于文宣楚,文容媛对大卫及皇权并没有这么无条件的忠诚。
或许是秦衷确实算不上是个明君的缘故,她对于言晖的恨意首先是杀身之仇,再来才是言家背叛大卫的行为。
正如秦衷所说,他们一荣俱荣,与大卫的命运休戚与共。
可是她若真的照自己的私心告了密,借由秦衷的手除去她的仇人。少了言家有力的辅佐,未来秦衷重用秦琮等跋扈权臣无人掣肘,大卫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不晓得,甚至根本不敢想。
“别怕啊,言将军……应该不是这种人。”文宣楚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陛下只是提前敲打你一番罢了,嫣儿尽管安心嫁吧。对了,咱们去瞧瞧你的嫁裳如何?”
“……嗯。”
第37章 其之三十七 大婚
八月初七丙辰,宜嫁娶开光。
天都未亮,一大早的将军府已开始忙活。下人仆妇穿梭于府内各处忙进忙出,深怕在这无比重要的日子出了什么纰漏。
闺阁内,文容媛安静地对镜端坐,任由喜娘将她的一头青丝高高挽起,出神地望着铜镜中倒映着的面孔。
今儿个是她的好日子,喜婆忙活了大半日,已为文容媛化了合适的妆容,跟平时习惯了淡扫蛾眉的她自是大相迳庭。
文容媛忽然觉得这张眉眼间稚气未脱,神情却稳重安然的脸庞有点陌生。
这是她第二次出嫁了。
虽说相隔了十几年,出嫁时的那些点点滴滴繁文缛节总还略有些印象。她对她的新郎早已不似前生那般一无所知,是故文容媛一点都不忐忑,反倒有些隐隐的冀盼。
她不管是要报仇、要揭出胭脂背后操局的人、要……要与他再过一生,都得从今日开始起算。
“小娘可是紧张了?”喜婆留意到有些走神的她,轻拍了拍那只白皙的手背。
“不……呃,还好。”文容媛摇摇头,耳垂上的玛瑙坠子跟着轻微地晃动了下,“阿婆怎么了么?”
“小娘应该早就见过你的如意郎君了吧?”喜婆慈祥地眯起眼,话语中却隐隐有些感慨的意味,“想当年,我压根没见过我家那口子,也不晓得他究竟是圆是扁,直到最后我才看到他的正脸……”
喜婆又感叹道:“武帝鼓励女子走出闺阁,瞅瞅自己未来的夫君。你们这些小姑娘倒是都不紧张了,可不就少了这么点趣味了么?”
……她还真不这么认为。
文容媛只嗫嚅着道:“阿婆,时辰要到了。”
“倒是我这老太婆话多了。”闻言,喜婆‘呵呵’两声,牵起少女的手往前厅去。
父母已着了正装端坐于堂上,文容媛依礼各自拜别了他们。
秦琛昨夜早与文容媛夜谈过了,是故只轻轻握了下她的手,一切尽已在不言中。文将军则招手让她过来,将一支梨花样式的簪子用力按在女儿掌心里。
那发簪样式精美,小巧的几朵梨花缀于其上,洁白如雪。即使那花好看,却终究与婚礼的场合不大合适,她不知为何父亲会择这种花送与自己。
“父亲?”
他哑着嗓子道:“戴上它吧。”
“嗯。”
文容媛虽是困惑不解,还是依言将发簪小心地取下,换成了父亲给的那只。见她照做,文将军于唇角浮出一抹微笑,有些恍惚地盯着女儿瞧,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
一时竟是满室静默。
“父亲?”文容媛尝试着轻唤了声。
父亲的视线依然没有移动,脸上洋溢着有如做梦一般的神情。她看向母亲已将一切了然于心的样子,也在倏忽间突然明白了,父亲看的是另一个人。
——据说,文容妗的母亲平素最喜梨花,父亲在景州的府邸就种满了梨花树,还替她取了个梨姬的小名。
文容媛顿时有种将头上那支簪子拔下来,狠狠摔在地上的冲动。
望着依然于一旁含着笑意的秦琛,文容媛虽是心中憋闷,也无处发泄,只能在心里默默膈应父亲及那位他心心念念的梨姬。
喜婆虽是对三人间的氛围感到云里雾里,依然是在到了该启程的时候,尽职地喊了声:“时辰到——”
喜婆的声音如当头棒喝,将文将军的思绪自遥远的彼方拉回,眸光缓缓褪去那层朦胧的情感,神情苍老而疲倦。
她转身而去。然而,在文容媛踏出家门前,母亲又唤住了她。
“嫣儿,过来。”
母亲依然维持着平和的情绪,只附在她耳畔说了句:“你父亲病了,莫与他计较。谨记,今儿个是你的好日子。”
“……嗯。”文容媛咬牙应承。
外头锣鼓喧天,花轿已在门口候着了。她一手拉着喜婆,一手执着遮面的绢扇,小心地登上了车。
言府和将军府中间隔着的是一整座市集。
为避免扰了民众,轿子特意拐到另一条略为颠簸的小路走,平时不到两刻钟的脚程竟是硬生生让他们绕了半个时辰。
她悄悄掀开轿帘的小角,见了一身玄色礼服、在前方骑着马的言时,唇角浮出了丝笑意。
他平常只爱着浅色,今日一袭黑红相间的衣裳倒是把他衬地格外英俊挺拔。
婚礼前早就掐好了时间,是故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刚好就在接近黄昏时分的酉正,恰是仪式该开始的时刻。
言府亦是一扫平素清净到快成冷清的模样,但凡是与言昌有点交情的朝中大臣,不管是面和心不和,或是肝胆相照都来走了个过场,灿笑着送上贺礼。
文容媛还看到许多同龄的少年少女都来了。
她一眼就看到不情不愿的朱炎及一脸艳羡的吴永,还有几个她叫不出名字的小娘子亦是面带憧憬之色。
深吸了口气,她在旁人簇拥下从容地跨过了门槛,沃盥、同牢、合卺、結发、拜堂等礼皆是在正厅举行。
少了诸多宾客的侧目,文容媛此刻真没什么忐忑的感觉,并不觉得往后要以“夫妻”的身份在他身边生活是件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