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容媛心中一喜:“侯爷这是愿意襄助了么?”
洛侯并没有回答,只领着她穿过幽静的长廊,最终在一间书房停了下来。老者示意文容媛待在原地等待,隔着木雕花的屏风,她只能瞥见书房内的陈设十分素雅,有个约略三尺高的木头柜子。
不一会儿,洛侯自柜子的暗格中取出了一深蓝色的瓷瓶交到她手里,交代道:“用水煎了,内服,大约三日可见效。”
“嗯。”文容媛郑重应下。
待接过了那瓷瓶,她又有些小心地问道:“妾斗胆问一句,寒浊之毒并不常见,侯爷府中的解药是从何而得,又是为何愿意将此药交给妾呢?”
文容媛其实不觉得自己那一番慌乱中近乎是脱口而出的话足以打动他。
“你们曾救过瑾儿性命,按理说老夫本是理所应当帮你这个忙的。”
她忙道:“……那时妾与家夫仅是负责通风报信,救下洛小娘子的正是侯爷本人,我等实在不敢当。”
“你替言时说的那番话,老夫也确实不信。只是……”他摇摇头,无奈地笑道,“那个人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但他最终还是背信忘义,将前朝的江山取而代之。”
“啊……”文容媛微微张唇,欲言又止。
她本想问洛侯所指是不是武帝,后来又觉得问出来倒显得有些多余。
“没什么,权当是老夫在怀念故人吧。”他的声线十分平淡,“唯愿尊夫能保持着今日的想法,不改初心。”
说罢,老者兀自转过身,眺望着远处没有一朵云的湛蓝晴空,似是出了神。文容媛忽然觉得他的背影有些佝偻,最终只默默朝对方行了个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
与此同时,大将军府。
秦琮大摇大摆地在府中新掘的秘道中行走着。
不似大理寺还算得上干净整洁的牢房,在府中建筑秘道及牢房只是秦琮一时兴起。
环境恶劣、幽暗隐蔽自是不说,浓浓的血腥气无法逸散出去,他远远就闻到了那腥甜到令人作呕的味儿,不禁蹙起两道秀气的眉。
铁闸旁守着的守卫连忙将门闩打开,秦琮瞥了眼正在休息的几个狱卒及依然洁白如新的供状,冷声道:“没审出来还敢歇息啊?”
那狱卒慌忙爬起道:“禀大将军,按理说下一回动刑是一日后,在这之前小人都只能问他的口供,待他好些才能继续上刑。”
“一日后?!”
“是的。”转身面向衣衫褴褛、绑着手脚的布条还隐隐渗着血的言时,狱卒犹疑了下才道,“大将军未到时,小人已用了一轮刑,但他这两日一个字都没说。”
“啧。”秦琮走向跪趴在地上的言时,发泄似的踢了一脚,那人顿时一阵血气上涌,“连打人都不会,养你们这帮废物不知道有什么用,给我接着审!”
“大将军……”
狱卒还想说话,见大将军态度坚决,只得恭顺地退开,取了挂在墙上的一条鞭子正欲用刑,秦琮却示意他闪一边去。
他噙着莫测高深的笑意,轻笑着招招手,小游不知何时已提了一盆冷水过来,往言时身上撒手一泼。
言时湿了一身,凌乱的发上滴着水珠,本来因连日受刑的痛楚而有些迷茫的意识也瞬间清醒了过来。
“言中丞,本将军劝你还是招了吧,徒受这皮肉之苦,实在没意思啊……”
“咳咳……”言时看都不看他,迳自道,“没做的事情就是没做,你就是把我打死了我也没办法招。”
“哦,是么?”秦琮伸手按了按他左臂上已经快要结痂的伤口,那道疤受了外力又再度崩开,顿时血流如注,“每个初来这里的人儿都这么硬骨头,现在看着还真挺可笑的。”
“你这是何意?!”
“不干你的事,中丞还是先顾好自己吧。”秦琮的嘴角弯出一抹诡异的弧度,旋即抬起手对狱卒示意道,“给本将军继续打!”
随着此起彼落的清脆扬鞭声,秦琮看着颇是惬意,小游则有些反胃地别过了头,干脆面向牢房外边。
身为心腹,小游自然晓得秦琮曾将几个不服管教的下人关到此地“处理”一番。
坦白说他觉得大将军近来的举动有些过了,但是又能怎样呢。
他已经跟秦琮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若中途反水,想必等着他的只会是死路一条。
秦琮在旁瞧着,狱卒自然不敢手软,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抽在言时的背上。可一刻钟过去了,他的闷哼声越来越微弱,那件囚服上的布料已被暗红色的血浸透,言时愣是一个字不说。
狱卒侧头看了下意识渐渐变得涣散的言时,问道:“大将军,还要继续打么?人犯快昏过去了。”
“打!”秦琮一脚踢翻了那狱卒,神色愠怒,“晕过去就用冷水泼醒啊,本将军方才示范给你看了不是?”
狱卒惶恐地捡起鞭子,正欲再用刑,却闻一道清亮嗓音划破了死寂的气氛:“且慢,都别打了!”
狱卒连忙放下刑具站到一边去。只见秦琮回过头,面色一变:“谁让他来的?”
小游默不作声地与来人交换了眼神,那狱卒已是认出了他的身份,如释重负地道:“护军大人!”
第78章 其之七十八
秦琮提高了声音, 气急败坏道:“文宣楚,你来做什么?”
在一片混沌迷茫中,言时依稀听见秦琮恼怒的叫喊着文宣楚的名字, 心中不禁一激灵, 艰难地撑起身子。
抬起头仰视着他,言时只见自己昔日的好友正与秦琮并立着, 彼此怒目而视,一副谁也不让谁的样子。
——文宣楚怎么会来?他们……他们已经整整半年没说过话了。
过了一会, 言时方迟迟想起应该是文容媛托兄长过来帮他的, 心情顿时又复杂了起来。
文宣楚并没有注意到言时是醒着或是晕厥的状态, 他望着秦琮那双桃花眼,冷然道:“表兄,放了他吧, 您这样只是屈打成招。”
“放了他?”秦琮仿佛听了个笑话般,朗声笑了起来,“表弟,你莫不是在与我说笑吧?好不容易才捉住他, 你现在放了他,我们要如何破案,吴掾属的妹妹尚昏迷不醒, 你如此对得起他们么?”
“下官并非此意。”文宣楚不耐道,“将一切交给陆寺卿,她自会审讯,大将军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从阿……言中丞口中找您所谓的证据, 如此不是皆大欢喜么?且您真将他打死了,天下人又会怎么看你?”
“表弟,你不懂。”秦琮焦躁地在青石地面上走来走去,半晌才道,“我爹跟郡主是亲生兄妹,我们的血脉相连难道就比不过你和这小子的一段友谊吗?”
“……不懂的人是您。下官并非因为私情才替他开脱,是大将军您现下做的本就不是什么对的事情。”
“文宣楚!你不要忘了是谁让你能够出来为官的!”秦琮瞪圆了眼,急促地吸了几口气,方愤愤不平道,“你最好记着,要是没有本将军,你现下还只能待在郡主府中,成日无所事事,像个窝囊废一样!”
对于秦琮的指控,文宣楚只平视着他的眸子,并不回答,眼神里流露着隐隐的鄙夷。
“你倒是说话啊?”
眼见秦琮激动得要揪自己的领子,文宣楚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又道:“放了言时并非下官一人所望,这里有书信一封,还请大将军过目。”
说着,他便自袖口掏出一封信笺。
秦琮黑着脸接了过去,大略扫了几眼之后面色更是沉了几分。
……容太尉这老不死的东西,都躲在家炼了十几二十年的丹药了,怎么偏生现在要出来蹦跶?!
秦琮简直要怀疑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了。
“容太尉乃四朝老臣,其威望亦不可小觑。对于他的请求,您是听呢,还是不听呢?”
秦琮之所以能一意孤行的跋扈行事,并非是因朝中真无一人可制衡,乃是因这些说话有分量的老臣多半都对秦琮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下既真有人跳出来说话了,秦琮本就理亏,也只能咬牙切齿地下了决断:“把他押回大理寺。”
“是。”文宣楚连忙拱手应下。
见他如此,秦琮早已气得不愿再说话,拂袖而去之前只抛下一句:“你今天帮了言家,未来会后悔的。”
“大将军。”文宣楚不悦地道,“下官从不是为了言家——”
秦琮没理会他,斜睨了一眼后便带着小游离开牢房,还重重将闸门摔了回去,发出“碰”的一声巨响。
随着秦琮急躁的脚步声远去,文宣楚方一步一步走近前,蹲下身朝言时轻声道:“能站起来么?”
“……”
见言时似是愣怔在那儿,文宣楚索性伸手将他搀了起来,看对方一脸狼狈又递了方帕子过去。
言时安静地擦着满是尘土的脸,两人许久未曾如此刻般共处一室,更何况他现下已身陷囹圄,气氛顿时陷入一阵滞涩的低气压当中。
半晌,他有些不自在地道:“多谢。”
“……我走了。”文宣楚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我已派人告知陆寺卿,她晚点会过来把你押回大理寺。”
“等等!”眼见他说罢便要转身离开,言时忙问道,“护军大人可知,容太尉缘何会突然出手相救?我……”
文宣楚的脚步踟蹰了片刻,却没有停留。
“阿楚!”
“……”
“我没去求他,我不知道太尉在想什么,你别问了。”文宣楚僵硬地回过头道,“我也不晓得你究竟是遭了冤屈还是罪有应得,只知陆寺卿是秉公行事之人,纵然你与她有旧交,但若你那时真的想杀了吴夫人,她自会让你偿命。”
言时先是一愣,追到门边去与他并立,又不慎牵动了伤口,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
他喘了口气,望着文宣楚墨色的眸,良久才道:“之前的事,对不起。我以为你跟秦琮……”
“我是接受了大将军的举荐没错,但我自认所作一切无愧于心。”闻言,文宣楚摇首道,“我上回会求你放过许哲,也是因他什么都不清楚,他只是听大将军指使,你弹劾了也没意思。”
“抱歉,那时我也太冲动了。”
“……没关系。”文宣楚垂下眸,双手交握。
言时靠着墙壁缓缓蹲下身,按着额侧道:“那你们……”
“我想大将军一定很后悔让我出仕。”文宣楚索性也跟着对方蹲下,无奈一哂,“可他不知道,我也很后悔,我早就知道会是如今这般境地,我还是蠢得一脚踏了进去。”
言时不禁困惑道:“既是早就晓得,那你当初又为何要答应他?”
“我啊……”文宣楚有些欲言又止,似乎不是很愿意说出来。
即便秦琮私德有失,但文宣楚先前是真把他当好友看待的,更不希望自己那从小玩到大的表兄走上了梦里那条无法回头的路,那时他才想着义无反顾地出仕。
文宣楚觉得,唯有如现今一般足够的地位,他说的话才会被采纳。
但现下看来,他错的离谱。秦琮正朝着他梦里那条野心膨胀的路子前进,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言时正待要继续问下去,文宣楚眼角余光已是瞄到了陆灵的身影,忙起身拱手道:“寺卿来了。”
陆灵一身深色的官袍,身边跟着一名健硕的中年男子,正是丁鸿。女子面无表情地扫过文宣楚微微泛红的脸,眸光最终定格在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言时身上。
霎时间,一种酸涩的情绪漫溢在她的心头,陆灵甚至有种想走近前靠近他的冲动。
许久,陆灵别开脸,朝文宣楚不咸不淡地感谢了句:“有劳护军了。”
“职责之内,不敢当。”
青年也不愿久留,深深望她一眼,旋即拱手告退。
送走了文宣楚,陆灵转身向丁鸿道:“去帮他换上大理寺的囚服,现在。”
“啊?”丁鸿只觉得莫名其妙,但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他还是依言照做了。
“……现下天气凉,他一身湿漉漉的,若是不慎染了风寒……”
陆灵思考了一会,可在见到丁鸿毫不犹豫地剥了言时的湿衣服后有些不自觉的语塞,别过头道:“若是染了风寒,恐有碍审讯。”
“……”
言时真不知是哪里会影响审讯,只他也模糊地意识到陆灵是知自己畏寒,才让丁鸿将湿衣服脱了。
她的心意有时确实太过明显,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丁鸿一边帮言时套上衣服,见他胸背遍布着触目惊心的血痕,“啧”了一声后道:“小伙子,你伤得这么重啊?”
“嗯。”
言时正欲开口解释这点伤没什么,陆灵已是凑了过来,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我没事,真的。”他有些艰难地启唇。
然而话刚说完,言时就像被抽干力气般,眼前一黑,意识陷入一阵飘渺迷蒙中。
第79章 其之七十九
三日后。
换了个明显顾及了基本人权的地方住, 言时的风寒已是好转了许多,此刻他正呆坐在大理寺的监牢里,研究着挂在墙上的字帖。
也许该谓之有缘, 言时待了昏昏沉沉的一天后, 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又住到那间他前世住过、名为“人生”的牢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