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训练过程中的点滴,以及剑道上的种种情形,杨梅渐渐感觉放空,整个人彻底松弛下来。
明媚的阳光经过湖水的折射,照在半睁半闭的眼睛里,恍惚了神志清明,再也分不清现实与幻境。
头枕着书包上,耳边传来模糊的虫鸣鸟叫声,她的意识渐渐游离,迷迷糊糊地闭上双眼:一大早起床,从美丽城赶到位于十五区的学校,在课前花了一个多小时做准备,特意烤制好几种糕点,就为了证明自己的手艺。
经历大半天的忙碌,又在地铁上经历了那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如今才感觉到由内而外的疲惫。
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到有人叫在自己名字,声音低沉而温柔,如魔咒般浸入脑海深处。尽管很想回应,却没有力气发出任何声音,于是只好顺从本能,翻了个身继续安眠。
熟悉的存在感靠近,为她笼上一袭柔软的遮蔽,在初秋微凉的草地上,带来属于人心的温暖。
对方犹豫片刻,撑着手臂再次俯下&身来,遮挡住耀眼的阳光,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靠近,最终笼罩了整个天地。
额头上柔柔软软的,有股馨甜的余味,与青草的芬芳融为一体,让她忍不住轻咛。
因为舒服,因为留恋,因为想要延续此刻的甜蜜,灵魂用声音召唤身体,只希望被世界温柔以待。
不知道对方何时离去,杨梅沉入黑甜梦乡无力苏醒,只好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什么?
什么不要忘记?
揉着眼睛爬起身,她一时分不清状况,环顾四周才认出肖铎,茫然记起今夕何夕,以及自己身在何处。
男人绷着一脸莫名紧张的表情:“你睡醒了?”
杨梅打了个哈欠,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对不起,今天起太早了。”
“没事,”对方侧过头去,似乎松了一口气,“别太辛苦,要注意身体。”
她叹息:“最近课程越来越紧,周末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如果没有通过中级班的考试,又要花钱补修,我可不敢掉以轻心。”
“我相信你。”
听到这句如誓言如表白的话语,她感觉脸颊一阵燥热,连忙垂下眼眸,涩声道:“后面会越来越忙,恐怕没时间给你加油了。争取在圣诞节的时候再见吧,我拿着中级班的毕业证书,去看你打决赛。”
肖铎非常肯定地点点头:“决赛见。”
那天,他们在公园一直待到傍晚,眼看天边被染上红霞,草地泛起淡淡地潮气,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
肖铎送她到公寓门口,又独自搭乘地铁返回市中心,拎着硕大的剑包,在路灯下走了很久。
望着对方的背影,杨梅记起自己还有话没问,喉咙里却像卡了块大石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来。
她想,那就等到圣诞节吧,到时候再问也来得及。
事实证明,生活永远充满了惊喜,不必对任何事做太过乐观的估计。相较于接下来面对的中级班考试,之前的课程轻松得就像是在度假,足以让人心生怀念。
在这个级别的考试中,学校要求异常严格:学员们不仅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作业,还要用不同的方式丰富细节,尽可能用上所有学过的烘焙技巧。
杨梅的基本功很好,对于装饰性的拉花、翻糖等技巧却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为了避免在考试中出糗,她只好利用课余时间反复练习——一袋4公斤的巧克力被塑了又融,融了又塑,临到考试前竟然已经无法完全成型。
进考场那天,她错觉自己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对美食的追求、对艺术的向往统统让位于本能反应,只剩下机械重复规定动作,好歹顺利完成了任务。
大部分同学跟她的状况类似,都已经被高强度的教学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甚至没力气讲话。
考试成绩是当场揭晓的,负责打分的老师围着作品转一圈,再尝尝味道,如果在此期间造型都不垮塌,就算符合要求。
成绩单上的分数,针对个人的创造力、熟练程度和临场反应,综合起来进行评价。如果符合蓝带学校的要求,就能换回一张薄薄的毕业证书。这张证书既是对之前大半年学业的肯定,也是最后三个月高级班的入场券,捧在手中轻如鸿毛,却重如泰山。
杨梅拿到证书后,第一时间拨通了家中的电话。
帝都此刻正是晚饭时分,父亲的声音隔着话筒,听起来格外苍老:“阿梅啊,考试考完了?”
她难抑激动,说话都在颤抖:“我通过了,得的是A+!”
杨爸爸笑起来,大声确认着这个喜讯:“好的好的,通过了就好,分数无所谓……”
“谁说无所谓?毕业考试成绩好,下一阶段的课程学费就能申请减免。我圣诞节之后回家,在国内多待几天,过完元旦再来法国,正好可以陪陪您。”
“把假期安排好,爸爸把年休假都攒着呢,咱父女俩还能回老家转转。”
杨梅很期待:“好啊,我也很久没见到奶奶了,到时候把她一起接来帝都,提前过个团圆年。”
父女俩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念及彼此即将见面,想聊多久就聊多久,这才互相安慰着挂断电话。
手机屏幕尚未变暗,又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提醒,她顺手点开,发现竟是赵星河发来的截图。
明晚的法航班机、头等舱往返、戴高乐机场出发,凭护照办理登机手续,回程时间恰好定在假期结束的最后一天。
杨梅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按下语音通话按钮,焦急地等待对方接听。
“喂。”赵星河吐词不清,嘴里似乎喊着什么东西。
“你疯了吗?!”
她压低了声音训斥,却掩不住情绪:“头等舱比经济舱贵那么多,再说我也没打算这么早回国啊!”
“叔叔,我够了,您别再添。”
对方却像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地与另一头的人招呼,很是气定神闲。
杨梅于是心领神会,深呼吸试图恢复平静,一字一顿道:“赵星河,我警告你,不许拿我爸当挡箭牌。”
“嗯,难得我今天下班比较早,正陪叔叔喝酒呢,不用客气。”
她于是放弃纠缠:“快退票!不然我直接把钱给你打过去。”
男人嗞了口酒,倒吸着凉气,把握十足地说:“你账户里没钱了吧?那张卡该用就用,千万别委屈自己。”
在法国待了大半年,杨梅的积蓄早已消耗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高级班三个月的生活费,以及往返国内两趟的经济舱机票钱。
赵星河给她的银行卡,除了最开始取出来,后来又存进去的那一千欧元,根本连动都没动过。
如今临时购买的头等舱机票,不仅价格贵得令人咋舌,还远远超出了杨梅的预算,更是她手里现金无法弥补的黑洞。
“快回家收拾行李吧,我后天去机场接你。”
赵星河正是算准了一切,才故意拿话恶心人:要么老老实实按照他的安排回国,要么用他的钱打他的脸,总之肉都烂在锅里,终归是要屈服妥协。
杨梅直接挂断电话,气得狠狠跺了一脚,恨不能石板路踩断。
红绿色的装饰物挂满枝头,商店里传出各种圣诞歌曲的旋律,即将迎来圣诞假期,巴黎满街都是热烈的节日气氛。
原本的好心情被消灭殆尽,却依然要微笑着活下去,前提是不让坏人的阴谋得逞。
她于是拨通了赵星歌的号码。
“小梅子,考试怎么样啊?”
电话被很快接通,身材圆润的闺蜜声音慵懒,语气像蜜糖般稠腻,恨不能穿过电话线,粘在人的耳朵上。
杨梅直入主题:“你手头有钱吗?”
赵星歌被呛得直咳嗽:“做人要不要这么势利啊,大小姐?”
她于是将赵星河擅自主张、强迫自己坐头等舱回国的事情和盘托出,最后不忘愤愤不平地总结道:“这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安排!我要让他知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向来与她一个鼻孔出气的赵星歌没吭声,过了半天才试探地说:“你找我借钱,是要还给我哥?”
“我出国前买了几份理财产品,过年正好到期,等我回去取了就还给你……”
“别别别,”赵星歌连忙打断,“我不是这个意思。”
感觉到不对劲,杨梅干脆停住脚步,站在人行道边,耐心地静待下文。
对方发出几声讪笑,却没有起到缓和的作用,反而使得气氛越来越尴尬,最后只好实话实说:“我的本命上周办演唱会,难得人品大爆发抢到内场票,刚好把积蓄都用完了……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是我哥借给我的呢。”
也就是说,即便杨梅借钱还给赵星河,无非是左口袋掏到右口袋,注定了要占他的便宜。
她甚至怀疑赵星歌买到的内场票,根本不是什么“人品大爆发”的结果,而是某人事先预定好的结果,只是他绝对不会承认罢了。
“算了,我再去想办法。”
正要挂断电话,却被另一头的人高声召唤:“杨梅,等等,别挂电话,听我说。”
多年来积累的丰富斗争经验,已经足以让人了解赵星河的秉性,作为其双胞胎妹妹,比杨梅更有理由怀疑他的动机。
因为自己的一时贪欲,让好朋友深陷两难境地,赵星歌也在试图补救:“你手上有多少钱?”
“三万多。”
对方沉吟片刻:“比头等舱的钱差一点,但应该够补差价。”
杨梅愣神:“什么差价?”
“头等舱票价四万多,经济舱七千多,差价正好三万,你把这钱还给我哥,就足够表明态度了。”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选择这唯一现实的解决办法。为防止赵星河拒绝,杨梅将钱直接转给星歌,又让对方保证立刻联系银行取现,这才郁闷地挂断电话。
事已至此,被迫“买”来的这张头等舱机票,她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圣日耳曼”俱乐部在此次联赛中势如破竹,肖铎已经顺利杀入全国十六强,成功晋级决赛。杨梅原本打算圣诞节之后再回国,正好留时间去看他比赛,顺便问出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句话。
可惜如今启程在即,接下来的两个月连见面都难。
法国人崇尚古典式的击剑风格,一招一式以稳取胜,很少出现美俄选手那种身体素质强悍、单凭速度和力量取胜的剑客。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每场比赛的赛程都被拉得很长,严重消耗了肖铎的体力。
保罗虽不是专业的花剑教练,却是俱乐部的队医兼理疗师,常年带队参加比赛,对于如何在频繁的对抗中恢复体能很有心得。
按照要求,肖铎的作息时间被精确到分钟,包括起床就寝、热身运动的节奏、恢复拉伸的强度都有了具体安排。
为了不影响训练,杨梅已经很少去俱乐部参观,也不敢再带高热量的食物给对方解馋;另一方面,随着她在中级班上的课程越来越繁重,就连每周一次的比赛都无法到场观看。
好在法国剑联的运作很成熟,每场比赛的结果都会实时公布到官网上,偶尔还会配发高清图片。
尽管选手们头戴面罩、身穿一水的白色防护服,杨梅却总忍不住对着照片想象,猜测肖铎当天的状态怎样,以及他如何仗剑称雄。
这就像一场养成游戏,已经无法分清是叶公好龙,抑或爱屋及乌。
满怀期待化为泡影,原本的坚持变成一根针扎进心里,她只觉得对一切都忍无可忍。在地铁站门口徘徊好几圈,终于还是猛然转身,拔腿朝俱乐部所在的沃日拉尔路跑去。
巴黎是温带海洋性气候,全年冬暖夏凉,很少有极端气象条件出现。
即便如此,奔跑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依然能够感到寒风刮过脸颊,带来阵阵冰凉的刺痛。杨梅顾不得减速,反而越跑越快,来到洗衣店门前时,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圣诞节将至,坚持训练的会员依然很多,地下室传出熟悉的“叮叮当当”声响,让人心安。
俱乐部的大门虚掩,顺着铸铁楼梯走进去,便有一股股热情的力量洋溢传递,在这天寒地冻的巴黎城底,酝酿出对击剑运动的执着热情。
“May(杨梅),”保罗的标志性大嗓门响起,“What are you doing here(你来这儿干嘛)?”
见对方挑起粗粗的眉毛,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杨梅自觉理亏,连忙解释道:“I\'m leaving Paris(我就要离开巴黎了). I just want to say goodbye(只是来说声再见).”
这是“圣日耳曼”俱乐部距离冠军最近的一次,身为主教练,保罗当然会为即将到来的决赛捏把汗。
听到杨梅的解释,他方才松了口气,又抬腕看看表,这才指着最里面的那条剑道说:“He is there(他在那儿).”
第18章 买错票
剑道上, 肖铎正在进行变换节奏的步伐练习。
只见一双长腿以极快的速度交错前进, 轻盈的身体犹如一道闪电,举手投足充满力量, 旁人很容易就看得眼花缭乱。
杨梅一路狂奔,当真来到他面前,又变得无话可说, 只好涩声打了个招呼:“嗨。”
动作标准的做了一个收势, 肖铎腰杆笔直站在原地,扬起汗流满脸的一张脸,笑容犹如云销雨霁:“杨梅!”
方此时, 保罗不放心地跟过来,皱着眉头叮嘱道:“You have 5 minute(你们有五分钟的时间).”
肖铎冲他摆摆手,示意了然,转头看向杨梅, 依旧难掩欣喜:“你怎么有时间过来?考试通过了没有?”
上次见面还是在半个月前,她告诉他自己要全心准备考试,两人约定圣诞节时胜利会师。
“……通过了。”
无法直视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 她用手挽起额边碎发,只觉得脸上有火在烧。
肖铎并未觉察异样, 还以为对方是专程来通报喜讯的,也自然而然地感到高兴:“太棒了, 我就说你一定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