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俱乐部的抽签结果被夺走,保罗也只好跟过去,一路连滚带爬,还是被年轻人甩开老远。结果他刚一靠近工作台,就被恩佐口中的话吓了一跳,在原地僵立如石像一般。
世界杯冠军、世锦赛冠军、奥运会亚军、国际剑联积分排名第一,中国国家队的领军人物。
尽管在里约奥运会上与金牌失之交臂,之后又退出国际比赛长达一年,肖铎却依然能够代表当今男子花剑的顶尖水平。
这样的人,居然让他在法国俱乐部联赛里打资格赛?
恩佐摊开双手,夸张地瞪大了眼睛:“Tu veux rire(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
保罗没有听完接下来的对话,而是步履蹒跚,像梦游一样飘回座位上。他扭头看着正在做赛前准备的肖铎,只觉得胸中豁然开朗,一切疑问都得到了最完美解释。
“Laisse tomber(算了吧).”保罗弯腰坐下,“Pas Besoin(没必要了).”
肖铎定住了:“Quoi(为什么)?”
他舔舔嘴唇,咬文嚼字地喊出对方全名,剩下的话尽在不言中。
听闻此,肖铎明白对方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多做解释,而是拍拍手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远方:“保罗,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击剑吗?”
“Que voulez-vous dire(你说什么)?”
“我13岁的时候身高175公分,体校教练来学校挑苗子,第一个就选中了我。”
追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他的表情变得柔和,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言语间充满怀念:“因为贪玩,我的学习成绩很差,从没得到过老师的表扬——击剑是我唯一被认可、被肯定的机会,我不想错过。”
抽签仪式结束,场地里变得闹哄哄的,前排座椅被收起来,工人们开始铺设剑道。
恩佐还站在组委会的工作台前,梗着脖子据理力争,就差爬到桌子上、揪住对方的衣领,强迫击剑协会的官员们接受自己的观点。
这一切却都与肖铎无关。
他沉浸在缥缈的思绪中,喃喃继续道:“市队、省队、国家队,全运会、世锦赛、奥运会,我不知道为什么坚持,只晓得不能放弃。”
保罗试图打断他的自述:“Xiao(肖)……”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擅长和喜欢是不一样的,不能因为打得好,就证明我应该继续打下去。”
男人将手肘搁在膝盖上,微微弯着腰,下意识地做出自我保护的动作:“奥运会是个挫折,也让我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十多年的选择。”
记忆中,狭长的剑道、闪光的剑柄、全场观众的注视与掌声交织在一起,构筑出人生的全部意义。
“职业运动员,意味着以运动为职业,就算退役了,也只能从事相关工作。我不想再被命运推着往前走,就必须离开别人为我设定的轨道,自己寻找出路。”
只见保罗两眼放空,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悄声说了句:“A cheval donné, on ne regarde pas les dents(接受馈赠别挑剔).”
“我也知道自己挺不知足的,”肖铎耸耸肩,“所以活该流落街头。”
剑道铺设完毕,比赛即将开始,他们从椅子上起身,来到一旁的窗台边。金色的秋日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在两人背后留下一片黯淡阴影,与温柔的时光相触相融。
肖铎身姿挺拔、线条刚毅,随时随地都站得笔直,展现出属于击剑运动员的独特风采。
凝望不远处的塞纳河,他仿佛想起什么,抿了抿唇说:“有本钱才能讨价还价,真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可以选择的余地不多。”
保罗耸耸肩膀,对一切不予置评。
肖铎也不指望对方作答,自顾自地继续道:“……爱上一个人,就会想要变强,变得比别人更好,变得能够保护她,而不是被她保护。”
组委会的工作台旁,黑人小伙一蹦三尺高,拿起新的比赛日程,正大力挥舞着手臂向后排示意。
从对方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可以看出,组委会已然认可肖铎的身份,同意对赛程安排进行修改,不再要求他从一场场资格赛打起。
这样一来,“圣日耳曼”俱乐部夺冠的希望就更大了。
保罗转过头来:“T’es sre de toi(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不明白对方为何有此一问,肖铎本能地点点头。
“Bonne chance(那就好).”保罗松了口气,“Je ne comprends pas ce que vous dites(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说中文,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想到两人竟然还鸡同鸭讲地聊了这么久,满脸笑意愈发难以掩饰,干脆捂着嘴侧过头去。
第一天的赛程被取消,保罗起身离开剑馆,恩佐也要回国家队训练,肖铎站在门口与他们告别。
“Le monde est petit(世界太小了),”黑人小伙恋恋不舍,“II me tarde de te voir(非常希望再见到你).”
保罗拍了拍他的肩膀:“Heures(比赛时见).”
恩佐冲肖铎点点头:“Heures(比赛时见).”
目送二人离去,转眼发现街角钟楼的指针已经指向1点的方向,鼻翼间弥漫着咖啡馆传出阵阵香味,提醒他及时犒赏自己的五脏六腑。
肖铎弯腰拾起剑包,阔步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一辆列车即将在奥尔良门站停靠。杨梅将手机塞进兜里,从容起身,随着其他乘客一起向外走去,静待车门开启的那一刻。
巴黎地铁的大部分线路都没有报站系统,她已经学会识别各种标志物,确保自己没有坐过站。
开始系统训练之后,肖铎一直很忙,偶尔去俱乐部看他,不是在打比赛,就是在进行体能训练。男人身材矫健、四肢修长,每一根发梢都缀着汗水,那副既努力又认真的样子太迷人,让杨梅舍不得打断。
自从路灯下的拥抱之后,两人再也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她很想问问对方是什么意思,最终却无从开口。
“相信我。”他说。
那么就学着相信吧,她告诉自己。
今天是联赛的第一天,杨梅专程从学校赶过来,独自换乘地铁抵达奥尔良门,惟愿能够亲眼目睹肖铎在正式赛场上一展英姿。
衣兜里有东西在动。
她下意识地捂紧口袋,却抓住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吓得打了个哆嗦,强迫手指不要松开,抬头看见一个大胡子男人正冲自己瞪眼睛。
“Wa alaikumun salaam!”
尽管听不懂对方说的是什么,还是能够确定来者不善,杨梅悄悄用了把力气,重新夺回手机。
大胡子朝她步步逼近,像章鱼一样划拉着手臂,说话声越来越大,脸色也越涨越红,不像是被抓现行的小偷,倒像是替天行道的义士。
车厢里的其他人避之不及,纷纷躲闪,对面座椅上,另外两个阿拉伯裔的年轻人正在试图起身。
巴黎地铁每天都在发生劫案,大多数针对黄皮肤的亚洲人,只因他们看起来明显不是本地人,而且很少选择反抗。
杨梅被逼到车厢的角落里,面对眼前三个牛高马大的劫匪,横下一条心,从包里掏出防身利器。
防狼喷雾只有口红大小,按下开关后,当即就以极快的速度喷洒出刺激性液体,正中大胡子劫匪的眼睛,疼得他在地上直打滚。
剩下的帮凶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围上来。
方此时,列车到站,车厢里的乘客慌慌张张地朝站台上涌去,避免与这场暴力事件扯上关系。
杨梅跳出包围圈,顺便踹了大胡子一脚,回头冲那两个年轻人狠狠骂了一句:“Bordel-de-merde(草泥马)!”
趁着对方没有反应过来,她便离开了车厢,只剩下心脏狂跳的声音,如擂鼓般响在耳畔。
列车再次启动,隔着车窗能够看见大胡子劫匪还在地上打滚,某种变态的快感令神经愉悦,差点就要得意地笑出声来。
杨梅收好防狼喷雾,又摸摸口袋里的手机,拍拍身上的尘土,环顾四周看热闹的法国人,忍不住满脸鄙夷。
她绷直脊背、高抬下巴,非常正式地道了声:“Au revoir(再见).”
说完,不顾那些围观者的目光,女孩踏着轻盈的步伐走上楼梯,一步步地朝地铁站外走去。
正是巴黎初秋最美的时节,街边的行道树层林尽染,如同印象派的油画般充满细腻的色彩,在日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无比醉人的温暖。
无论有多少外来人口,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巴黎永远是巴黎。
刚才那两句话,耗尽了三分之二的法语储备,学校的课程已然过半,杨梅始终没有学会这门以准确、优雅著称的语言。
然而,她已经不像当初那么自卑或紧张,无论身处城市的哪一个角落,都能想办法保持镇定。
回想起当初那个手足无措的自己,心中难免感慨万千,却不妨碍对新生活的向往——变化如此潜移默化,就像鱼离不开水、鸟驾驭着风,时间拥有的强大惯性,于无声无息中赋予人们难以想象的力量。
击剑馆位于地铁站对面,隔着碎石子铺成的马路,那人正站在红绿灯下,身形颀长如白杨树一般挺拔,看起来就像一道美丽的风景。
“肖铎!”
杨梅难抑兴奋之情,挥着手冲他大声招呼。
男人转过头来,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眼睛如星辰般闪耀:“等着我。”
信号灯转换,周围的人潮开始涌动。
只有她还站在原地,满怀期待地看着肖铎大步走近,每一步都踩准心跳的节奏,犹如进入一场绚烂的命中注定。
第17章 圣诞节
杨梅刚从学校出来, 书包里塞满各种烘焙食物, 考虑到肖铎的剑包也不轻,两人决定就近找地方。
置身巴黎, 就像置身于艺术、文学和音乐的广阔宇宙,每一处细节值得人们反复流连。离奥尔良门不远就有一座蒙苏里公园,这座修建于十九世纪的公园环境优美, 是附近居民放松休闲的好去处。
和法国的大多数园林一样, 蒙苏里公园也没有围墙,全年免费开放。
公园中有一片湖泊,湖边是茂密的参天大树, 起伏的地势上布满绿茵茵的青草。草地上,到处躺着晒太阳的人,有情侣、有一家三代,更多的还是父母带着孩子。
他们在湖边找了块空地, 找了几张报纸当餐垫,随随便便席地而坐。
杨梅将食盒一个个摆出来,一边打开盖子, 一边主动介绍:“覆盆子百香果塔、椰子慕斯,还有金融家蛋糕, 都是今天上午刚出炉的,很新鲜。”
肖铎咽了咽口水:“虽然我喜欢吃甜食, 但这样还是太有罪恶感了。”
“几个月吃一次,不过分。”
“一次吃太多了也不行。”
她掀开书包搭扣,亮出包里剩下的甜点盒子:“你确定?”
肖铎连忙按住她的手, 闭着眼睛皱紧眉头:“别,别让我看见。”
专业运动员对饮食有非常严格的要求,正式训练开始后,保罗便接管了他的食谱,不允许摄入任何多余的热量。
如今,肖铎的身材比夏天时更加矫健,肌肉线条也更加明显,确保在剑道上的爆发力。
“我用的是低脂配方,甜度也都有所控制,热量不会超标的。”杨梅宽慰道,“待会儿绕着湖边跑两圈,保证能够消耗干净。”
心理障碍被排除,男人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别告诉保罗。”
“不告诉他。”
阳光透过树梢,在两人身后留下光环与阴影,头顶有不知名的鸟儿持续鸣叫。她能闻到他身上的香皂味道,和蛋糕的甜美、绿草的清新混合在一起,调制出属于巴黎秋天的独特记忆。
杨梅感觉有些口干舌燥,连忙拿了块蛋糕塞进嘴里,食同嚼蜡地看着远方。
湖中心有处喷泉,青铜雕美人鱼跃出水面,怀抱一条大鱼,鱼嘴里喷出数米高的水柱,水花飞溅,宛若飘纱。
隔着一张报纸的距离,她依然能够感受到对方散发出的阵阵热量,在秋日微凉的空气中,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肖铎却毫不自知,侧身躺在地上,一双长腿随意交叠,开开心心地又吃又喝,偶尔赞叹出声。
清清喉咙,杨梅试图转移注意力:“今天的比赛为什么取消了?”
“……保罗手气比较好,抽签轮空。”
“什么时候正式上场?”
“下个月开始小组单败淘汰赛,然后是各个赛区之间的循环积分,一直打到圣诞节前夕,全国十六强决出冠军。”
她沉吟:“圣诞节啊……那时候中级班都结业了。”
肖铎抬手看看精致的糕点,钦佩之情溢于言表:“这些就是中级班的作业吗?比初级班的蛋糕、饼干复杂多了。”
“当然啦,”杨梅骄傲地抬起下巴,“初级班的那些我在国内都做过,纯粹只能拿来练手,现在开始接触的是真正的法式烘焙,等到高级班就可以独立创作了。”
“独立创作出来的东西……也要能吃才行啊。”
听出对方是在揶揄自己,她作势要将饭盒砸过去,肖铎连忙躲避,两人在草地上嘻嘻哈哈,很快便闹作一团。
加入俱乐部之后,肖铎变得更自信,也更爱开玩笑,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从容淡定。
这是一个看脸的世界,杨梅喜欢巴黎、热衷艺术、痴迷甜点,向往一切让生活更加美好的事物,自然也会被相貌英俊的男人吸引。
然而,她从肖铎身上看到的不止是那副皮囊,还有灵魂深处,像朝圣者一样虔诚的内心。
一个匍匐在社会底层、生活在食物链最低端的人,却能始终保持对周围人的善意、对弱小者的同情;等到机会来临之时,才能牢牢握住自己手中的底牌,做出反败为胜的奋力一击。
这种强大而坚韧的意志,才是最让人心悸的魅力。
初秋的天空湛蓝如洗,不含一点杂质,澄清得像湖水一样。层层绿荫的掩映中,有造型别致的亭榭,以及细节丰富的雕塑,与公园本身的景致融为一体,营造出格外宁静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