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数了数,见总共有十样小菜,大多是颜色比较深的,如那木耳、藕片、香菇、小片香干、带衣花生,也有清浅翠绿的,如那脆生生的水芹菜、烫过的青菠,还有些颜色非常浅,是新发的黄豆芽与绿豆芽。
正当阿俏还望着这些“小菜”暗自琢磨的时候,姜曼容已经起身,率先在大厨房里开始寻找合适的器皿。俗话说,美食美器,静观师太既然明确说了,拼盘要“美”,器皿是第一要务,姜曼容脑筋动得很快,率先就找了起来。
阿俏她们见状,也赶紧动手,一起寻找。可惜天不遂人愿,这西林馆的大厨房里,就只有白瓷与褐色的粗瓷两种。阿俏她们将所有能用做盛器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放在桌面上,都是面面相觑:四只白瓷的扁平大盘,以及许多看上去十分粗糙的粗瓷碟子,这些碟子极小,口径不过一两寸,高半寸许,除此之外,就只有茶杯和用来盛腌菜的瓷器缸子了。
寇珍在四人当中年纪较长一些,当下开口:“这四个大盘,我们每个人一人一个,反正也用不到第二个去。这些小碗,大家用得着的就随意取用,你们说,好不好?”
一时阿俏她们都无异议,寇珍便叹了口气,说:“唉,这下子,不就是要逼着人雕花了么?”
她口中所说的“雕花”,也是厨技的一种,将西瓜、萝卜、黄瓜之类的果蔬加以雕刻,呈现栩栩如生的形状,放在盛菜的盘子上,作为对菜式的装饰,吃起来却是没啥味道的。
寇珍这一句话出口,姜曼容和吴晓梅两个相互看看,三个人又同时动手,又开始在大厨房里翻起来,各自去找想要的材料与工具。
很快,寇珍找到了几根新鲜的萝卜,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阿俏,问:“阿俏,你不找材料雕花么?”
阿俏尴尬地冲朋友笑笑,说:“我不会……”
寇珍刚刚开口,想说“你开玩笑吧”,可看了阿俏脸上的神情,她突然明白过来:阿俏真的不会雕花。
“家里……这种活计都叫二厨包圆了,嘿嘿!”阿俏向寇珍解释。她心里有数,要论这雕花的手艺,大厨房里的四个人里,恐怕要数姜曼容最好。因为酒楼菜多用到雕花,而姜曼容又是跟着父亲从小在酒楼长大的,恐怕一点点年纪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帮着大人雕花了。
而她家做的是富贵菜,阮家标榜富贵人家的家常饮食,重视食物的本味多过外在装饰,因此阿俏平常从来不雕花,偶尔觉得一定要放个雕花才好看的时候,阮家就会有一名二厨出马,雕个红皮萝卜就成了。所以阿俏在这一项上,完全不在行。
听见阿俏这么说,寇珍是睁大了眼,而姜曼容与吴晓梅对视一眼,都是松了一口气,觉得去了一名最大的劲敌。一听说阿俏不会雕花,她们两人就都觉得阿俏在本轮考核中必输无疑,一定是出局了。
“这我可帮不了你了!”寇珍放下手中的萝卜,带着惋惜的眼光看着阿俏。
阿俏咬了咬下唇,勉强笑了笑,冲寇珍摇摇头,说:“没事的,我再琢磨琢磨。”
饶是这么说,阿俏心里却始终如同压上了块大石头,烦闷不已。她过去取了几只粗瓷小碗,分别将静观准备下的小菜一样样地盛在了小碗里,然后将那小碗盛在大大的瓷盘上,左看右看,却也始终没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到了这时候,阿俏真的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她觉得气闷非常,索性推开大厨房的门,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抬头望望望头顶上湛蓝湛蓝的一方天空,心里想:到底有什么办法呢?
适才静观师太说得很明白:每个人各自做一道小菜的拼盘,而且这拼盘要看上去美,并没有说要雕花。可如果不雕花,怎么才能叫这拼盘看起来更美呢?
阿俏左思右想,始终都没能想到什么好点子,回头一看,只见厨房里寇珍已经用个红皮萝卜雕出了一朵芍药花,青皮萝卜摆在她手边,大约一会儿是要做叶子。
而寇珍身后的姜曼容更是厉害,只见她手中的一根红萝卜上,凤冠凤头凤身已经渐渐显露出来,雕工精细,那凤凰的模样简直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姜曼容身旁,吴晓梅的水平大概与阿俏差不多,雕花刀都拿得不大对,她大约想要雕一朵花出来,可手里的菜蔬怎么看怎么像个铃铛。阿俏真的有点儿想劝她你要不就真的雕个铃铛吧!
见了吴晓梅的架势,阿俏就知道,若要赶鸭子上架是肯定不成的。她必须想出别的法子来。于是阿俏别过头,望着西林馆的院落。
这是个非常传统的古典院落,院两侧是草地,尽头的土垄里种植着一排排的菜蔬,角落则种了一丛秋菊,金黄色的菊瓣刚刚卷开。而院子中间正对院门是一条卵石铺就的小路,各种颜色的卵石深深浅浅,杂乱无章地排列着,却自然有一种凌乱的美感。
阿俏忍不住心想:我这是在哪里,是要做什么?
她定了定神,自己告诉自己,她这是在惠山后的一座尼庵里,想要通过考核,拜“云林菜”唯一的传人静观师太为师。这云林菜,源自元四家之首的倪云林,这倪云林,最是讲究疏淡简约的美……
对了,美!说起菜式之美,再加上身处僧尼院,阿俏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五代时候的尼姑名厨梵正,曾用各种食材合成《辋川图小样》,能使“菜上有山水,盘中溢诗歌”,将摆盘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想到这里,阿俏豁地一下站起身,吃惊不已地望着眼前的卵石小径,那杂乱无章的各色卵石,在她眼中,仿佛成了一小碟一小碟腌渍菜式的样子。她忽然有些灵感,可是那灵感稍纵即逝,又倏忽不见了。
阿俏赶紧转身,回到大厨房里,拿起属于她的那只大汤盘,然后将一只一只的粗瓷小碟取来,摆在她的白色大盘里。阿俏看了看,始终觉得不满意,又回到院门口,呆呆地望着院中的卵石小路发了一会儿呆。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的时间里,姜曼容的一只凤凰已经雕成了,她将各色小菜小心翼翼地布在凤凰周围,颜色相间,仿佛各色鸟儿前来朝凤一般。姜曼容看着自己的作品很是得意,扭头一看,见寇珍一道“百花齐放”也将将要大功告成了。姜曼容当机立断,马上托起瓷盘,起身就往外面静观师太那里赶过去她用的方法和寇珍所用的非常相似,所以谁先到一步,就有先声夺人的效果。
姜曼容出去的时候,见到阿俏闭着双眼立在院里,暗笑一声,觉得这个不会雕花的“阮小姐”定是在一筹莫展中。一面想着,姜曼容老实不客气地托着白瓷盘里的“百鸟朝凤”,径自越过阿俏,往前面的禅房过去。
脚步声响起,阿俏突然睁开了眼,她终于有了主意。
这时候寇珍的“百花齐放”也已经完成了,她见到姜曼容先行一步出去,心里有点儿惋惜。不过姜曼容反正已经拔了头筹,那她索性就等一会儿再去静观那里。
于是寇珍又转头去看阿俏,只见阿俏依然将小菜都盛在那些粗瓷小碟里,反反复复,比比划划,交换位置。寇珍有些看不懂,免不了挠头,于是又去看吴晓梅,只见吴晓梅放弃了手中雕刻得不成样子的“铃铛”,实在没办法了,干脆去院子里采了一朵菊花放在盘中,然后托着这朵“秋菊对景”,就往前面的禅房过去。
“我说,你这”寇珍刚想提醒,她这样乃是犯了饮食的大忌,可是吴晓梅走得又急又快,转眼就没了人影。寇珍忍不住叹了口气,回头看看阿俏还在出神,她却有点儿等得不耐烦了,终于跟阿俏打了声招呼,自己托起白色的大瓷盘,带着那道“百花齐放”往前面的禅院过去。
寇珍到时,只见吴晓梅正坐在外面,双眼哭得红红的,而姜曼容正坐在她身边柔声安慰。
寇珍便知,这吴晓梅刚才犯了厨师的大忌讳,把不能直接食用的材料放在了成菜盘子里,定然是被静观师太指了出来,吴晓梅顿时觉得自己没了指望,所以才会坐在这里哭泣。
只听姜曼容柔声劝道:“你想想啊,这一回,你总不会是垫底的,万一大师还有别的考核,别担心了,你肯定还有机会。”可姜曼容越是这样劝,越是显得她语气与做派里满满的都是得意。
寇珍忍不住“哼”了一声,心想:小人得志!
不过她真的有点儿为朋友担心,阿俏,她能顺利过去这一关么?
第59章
在阿俏出现之前,静观大师面前只放了两个拼盘,一个是姜曼容的“百鸟朝凤”,一个是寇珍的“百花齐放”。
吴晓梅的“秋菊对景”因为犯了厨界的大忌讳,将不能直接食用的材料直接放在了餐盘里,因而被静观师太这么好脾气的人说了一顿,她那盘菜上的秋菊也被静观取了下来,另外拿了个陶钵,用清水供了起来。
众人都在等阿俏。寇珍越发心焦,而姜曼容脸上却越发显得得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渐渐西斜,寇珍实在等不得了,起身对静观师太说:“大师,我能否去看一看我朋友去。”
姜曼容一瞪那对秀眼,阴阴地说:“你可不会是想去搭把手,帮个忙什么的吧!”
寇珍被她这话将了一军,气冲冲地转过头望着她。
静观却笑着摇头,望着室外,说:“来了!”
大家一起转头,见果然是阿俏。而阿俏手中小心翼翼托着的盘子里并没有任何雕花,似乎也没有其他装点,就只有几个粗瓷的棕黑色小碟放在里面。
阿俏托着那只白瓷盘走进来,先是向静观师太鞠躬行礼,抱歉地说:“有劳大师久候了。”说着,她将手中的白瓷盘放在桌案上。
只见这白瓷盘的一侧,七八个小碟凌乱而不规则地挤在一起,隐约排出了个形状,在另一侧,只零散地放了两个小碟。白瓷盘当中留了大片大片的空白,然而盘底则注上了浅浅一层青绿色的汁水,因而整个白瓷盘中多了一层绿色作为底色。
“这……这是……”寇珍被这大胆至极的“拼盘”惊到了,这哪里是中式菜式里常见的冷盘模样,这到有点儿,有点儿像是……
“这看上去像是一幅画!”静观见了,饶有兴致地双手去托那只瓷盘,将瓷盘转了转,看了又看,聚精会神地想着。旁人都不敢说话,唯恐扰乱她的思路。过了片刻,只听静观笑着说:“这……像是咱们禅院里那条小径的模样啊!”
阿俏一听这话,原本也有些紧张的小脸上立刻绽放出甜美的笑容。
寇珍等人听了也连忙去看,莫不惊讶地张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听了静观的提点,她们这才注意到,那些挤在一起粗瓷小碟里,盛着深深浅浅的香菇、藕片之类,真的有点儿像是颜色不一的鹅卵石。深色的粗瓷小碟中间,偶尔也夹着一碟青菠菜,或是一碟水芹,仿佛是鹅卵石之间探出头的野草。这一片就仿佛是那条鹅卵石铺成的道路。
而瓷盘另一面散漫放着的两只小碟里,盛着的则是黄绿豆芽,颇像是在院落一角悄悄开放的野花。
静观伸手指了指其中一碟豆芽,对阿俏说:“那个,一定要放在这里吗?”
阿俏笑了,伸手过去,将那只小碟轻轻地取出白瓷盘里立即好像少了一点儿什么,马上失去了平衡感。静观立即点头,“哦”了一声,说:“一定要放在那里。”
阿俏笑笑,又将小碟放了回去。
这道拼盘,整个盘面上的布局,是她思索了很久的结果,也是模拟了无数遍之后,得到的最佳方案。去掉盘中的任何一件,或是改变其中任何一件的位置,整个拼盘就会好像缺少什么,不够完美。
而静观又径直伸手,去盘中蘸了一点点青绿色的汁水,放在口中尝了尝,点头笑道:“菠菜汁!”
阿俏也笑,这是她从静观大师腌渍小菜的坛子里倒出来的菠菜汁,闻上去有一种淡淡的青草气,非常适合做盘面的背景,她就老实不客气地用了。
旁边姜曼容等三人,看着这拼盘都有些发呆,她们从来没有想过用这种方法做拼盘,也没想到阿俏竟真的能用盘上的小菜“拼”了一幅画出来。
“阮姑娘,请问你可曾学过画?”静观似乎对阿俏的背景非常感兴趣起来。
阿俏摇摇头,回答道:“没学过,但是外祖家里有不少画作,还是书铺出的画册集子,小时候常常看的。”
静观又问:“是西洋画,还是中国画?”
阿俏老实答道:“全是国画,元四家、吴门的、青藤的、四僧的都看过些。”
她所说的,是指元四家、沈周为首的吴门派、徐渭的青藤派和清初四僧的画,世代居于浔镇的宁家底蕴深厚,加上宁老爷子又爱这些,因此阿俏从小耳濡目染。然而这些在姜曼容等人的耳中,听来就像是天书一样。
静观师太听到这里,忍不住喜上眉梢,双手一拍,开口说:“真是太好了。阮姑娘,你叫,叫做……”
“阿俏!”阿俏脆生生地应下。
“阿俏,你可愿从我这里,继承云林一脉的精髓,并使之传世?”静观并不在乎姜曼容等其他几人在场,直接了当地询问。
“什么?”姜曼容吃惊不已,她万万没有想到,静观大师就凭这样一盆拼盘,竟就此决定了“云林传人”的最终人选可是阿俏做的这个拼盘上,并没有展现任何与饮食相关的技巧啊!难道她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将碟子摆在盘子里,就能最终赢了大家?
姜曼容实在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惊问出声,待到察觉连同静观在内,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姜曼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这才赶紧放低了身段,摆出一副谦恭的面孔,低声说:“正是要请静观大师指点,阮姑娘的拼盘,好在何处,而我等的,又输在何处?”
静观并不介意姜曼容询问她落败的缘由,随即转头看向早先姜曼容与寇珍奉上的拼盘。
“这两个拼盘,想法很接近,但是这富贵牡丹的刀功要较飞天凤凰的刀功稍逊一筹,寇姑娘,你是否同意?”
寇珍听见静观这么说,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答应了一句:“确实如此。”
寇珍就是这么个性子,她自己也明白技不如人,就直接认输,而且输得口服心服。
姜曼容心中生起一点希望:看样子,她还可以据理力争。
只见静观又转向姜曼容那一盘“百鸟朝凤”,微笑着看着那只活灵活现的凤凰,柔声说:“这雕工确实非常精湛,凤凰非常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