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门白墙上, 挂着一幅笔墨舒朗意境清幽的《月夜独钓图》。望月那边墙上斜挂着一管油黑洞箫, 垂下大红穗子。两个人床头夹着一张卍字纹, 姜黄色条桌, 桌上一个白釉开片胖肚梅瓶,养了几只紫色风铃花,桌头还有笔墨纸砚并茶具。
床尾各立衣柜,门口一边是洗漱器具,一边是琴桌绣墩。七弦琴旁边还有一座小小青铜炉,大约是经常用,炉里积了不少香灰,屋子还有淡淡的余味。
春花拆开包袱,里边衣服让她忍不住想笑,除了褒衣基本都是新买的。一件件不是酱色就是黑蓝的衣裤,布料倒结实,可那款式就是四十大妈也嫌老气。
望月斜依在桌上,闲拿了本书却不看,瞄到春花的衣裳‘噗嗤’笑出来:“你那位小少爷还真真‘好眼光’。”
‘你哪位小少爷’让春花再次红了耳根,她急匆匆把衣裳收到自己的柜子里,头也不回的小声道:“是我喜欢这样的。”
“噗哈哈哈”望月听了笑的东倒西歪:“春花姑娘真是好品味。”
笨蛋阿贞做的也太明显了,春花一边在心里抱怨,一边输人不输阵:“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望月姐姐见的人少。”
“我见的人少?”望月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又是一阵笑。
“姐姐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望月停下笑把手里的书册举到眼前,闲闲的回道:“这樊县女牢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听口音望月姐姐不像本地人。”春花收拾好衣裳略带好奇的问。
望月却没了说话的兴致,两眼只盯着书随口‘嗯’了一声。
春花也不强求,转回自己床位打开剩下包袱,但里边的东西却让她闹了个大红脸,阿贞怎么这样啊!
散开的被褥床单,让春花脸越来越红都是周清贞的!
羞恼了一会,又想起不能让望月看出端倪,连忙手快脚快的给自己铺起来。家里的炕大,褥子双折铺起来刚好。
春花刚躺下挨到枕头发现不对,连忙起身悉悉索索从里边摸出一张纸,上边是周清贞的字:
姐姐,让我的味道陪你安眠,就如让你安眠在我的怀里,我也在姐姐的被子里……夜夜同你共眠,想你。
春花脸红到爆,把那张纸团吧团吧狠狠捏在手心里,却忍不下心扔出去,半晌又悉悉索索在床上抹平塞回枕头里。
鼻端萦绕的是阿贞的气味,耳畔是阿贞的……情书,春花悄悄羞红脸,却被这无处可逃的气味逼得没法子,索性拉起被子蒙头藏起来。
虽然背着身,可春花的动静怎么能瞒过望月,她放下书册对着春花的背影,泛起一点嘲讽怜悯的轻笑,吹熄蜡烛躺下。
一点点细微的叹息飘散在黑夜里:又是一个傻姑娘,能高兴且高兴吧。
被子里周清贞的味道更加浓郁,让春花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淡淡的松柏味,陌生是因为春花才发现里边夹杂着不同以往的……男人的气息。
‘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了’
梦里的少年讲解完轻轻吻了少女一下,少女却被吓一跳狠狠推开少年,少年连退几步‘砰’的撞到墙上。
少女怒气冲冲走过去,一把揪住少年的耳朵‘我是你姐姐,我有婚约呢!’
少女的靠近让少年忘记后背的疼痛,他眉眼里都是柔柔的笑意‘婚约解除了,你是我一辈子姐姐,也是我一辈子妻子。’
少女被柔情蛊惑,被少年誓言懵住,呆呆不动。
‘姐姐……疼~’少年乖巧的撒娇。
‘哪里疼,耳朵、后背?’少女连忙松开手到处检查,却被少年稳稳抱在怀里。
‘姐姐,我喜欢你……’
耳边热热的鼻息,让少女第一次羞涩的烧红脸,强自嘴硬‘胡说,我是你姐姐,不许喜欢。’
少年看着怀里少女别扭的撇过脸,脸上漾出温柔的笑意,眼里的浓情几乎化成实质。他胳膊用力让少女和自己紧紧贴合在一起。
‘阿贞,松手。’
‘姐姐,我要亲你,听话……’话音未落少年双唇深深印在少女娇嫩的红唇上,一手按着少女的后脑,让她无处躲避。
原来阿贞的嘴唇这么软“哈哈哈”。
“做什么好梦呢,半夜笑出声。”隔壁床望月被吵醒,略带点鼻音懒懒的问。
春花醒过神连忙道歉:“吵到望月姐姐不好意思。”
“没事”望月带着鼻音呢喃,拉了拉被子继续睡。
春花悄悄拉起被子蒙住自己,实在羞涩不已,怎么会梦到白天的事儿。
周清贞一个人在小院里收拾行囊,其实也没什么收拾的。把姐姐的被褥打包,还有姐姐一身穿旧的褒衣和裙衫。
剩下的全部一点点烧掉,姐姐的东西他不会给任何人。东屋不一会就光秃秃的,桌子炕柜也要拉到省府去,那是姐姐用过的。
一对孤零零的红豆耳坠,被周清贞捏在手上举高看了半天,轻轻摇一摇似乎它还在姐姐颊边轻晃。
他送给春花的及笄礼,在县衙里被衙役搜去,周清贞费了点破折找回来,可只有这一对红豆耳坠,姐姐用了好几年。
周清贞把耳坠仔细的包起来贴身放好,最后环顾了一圈东屋,抬脚出门又把两棵柿子树一一摸过:“你们也和姐姐一样等我,终有一天我带你们走。”
柿子树似乎明白了别离的愁绪,一阵风过树叶沙拉拉响,似乎在留恋自己的男主人。
大堂里除了外出未归的周清玉,还有被关起来的钱氏,周府其他几个正主都坐着等周清贞。
周清贞进来先温和的躬身行礼:“多检查了几遍行李,让各位长辈久等都是我不对。”
老夫人坐在八仙桌左边上首笑着抬手:“贞儿第一次离家,难免心里惶恐不碍事。”
“多谢祖母体谅。”
白敬文坐在右边上首放下茶盏,做出和蔼的样子:“在家里遇到这样歹毒阴私,惶恐在所难免,以后到了省府,自然有舅父看顾。”
白敬文的话让周府的主子们脸色难看,就在他们想着怎么说的时候,周清贞缓缓开口。
“多谢舅父关心,只是周府传承百年外甥自幼蒙祖父教诲,还不至于被妇人吓到。更何况祖父教导过我,家和万事兴,子孙当以家族为上祖宗姓氏为大。”
这几句话老夫人,大老爷听得很顺耳,白敬文脸色就不那么好,周清贞露出怀念的表情接着缓缓开口。
“祖父小时候总对清贞说‘你舅父乃是寒门骄子,人中英才’外甥自幼仰慕舅父,多年前就想学舅父一二风采,不想到今日才能得偿所愿。”
周清贞恭敬对白敬文施了一礼:“日后要劳舅父多费心思,科举之路还要舅父多多指点。”
白敬文满意点了点头,那个野丫头不在少一个碍眼的人,至于周清贞等他将来就会明白,自己这个舅父他到底敢不敢翻脸。
是的,白敬文并不相信周清贞,果如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不过他自信能拿捏这个似乎有点前程的外甥。
周怀婴被冷落,有些不高兴的咳了一声:“这许多年为父也为你操了不少心,为了不让你有奢靡之气,你的月钱都亲力保管。”
“父亲辛苦了。”周清贞恭恭敬敬行礼。
老夫人脸色一瞬泛起不忍目睹的尴尬,她低头掩饰的端起茶杯轻抿。
黄氏有些惊诧的瞟了一眼周怀婴,再看看周清贞:天哪,竟然有这样厚脸皮的老子。好在她反应快连忙低头整理衣袖。
大老爷嫌弃丢人般瞪了一眼周怀婴,别过脸看屋外的银杏树。
周怀婴却没有什么感觉,自己是周清贞的老子,老子想怎么对儿子就怎么对。不说周清贞现在不过一个秀才,将来就是为官做宰,在他面前也只有磕头称是的份。
更何况自己也没食言,今天不就还给他了。
“这里有二十两银子你先拿去用……”
白敬文轻笑一声:“妹夫真是好账算,清贞自小到大十五岁又四个月,合该有月银三百六十八两……”还不算三年两头闰的闰月。
白敬文话没说完,周怀婴忍着没翻白眼儿抢口道:“呵呵,舅兄果然好账算,可惜白氏在的时候,因为嫁妆不值几个钱手里花销紧张,早把清贞的月银花完了。”
周怀婴冷笑一下:“我这也是担心我儿子太小,万一在省府被什么‘亲’朋故旧骗了银钱!”
什么亲朋故旧,不就暗指自己吗!白敬文暗暗捏紧手指,周怀婴你好样的,有种你们周府这辈子别求到我面前。
两个人眼看情形不好,老夫人抬头看周清贞希望他能圆场,可周清贞一副恭敬受教的样子垂头侍立。到底还是周怀宗出来说了两句场面话,周清远跟着捧场才算含混过去,勉勉强强送两个人上了马车。
离开樊县时,周清贞打开窗帘,痴痴望着樊县县衙的方向,直到脖子酸痛看不清楚。他坐回座位按了按怀里的红豆耳坠,轻轻合上眼:姐姐,等我回来,等我让你诰命加身。
马车骨碌骨碌,载着周清贞前往求学之路,或者说前往救妻之路。
第47章 卖肉钱
樊县女牢每逢五、十就放一次风, 春花倒不会凑这个热闹,她可以随时在院子里溜达。
不知道为什么望月的牢门从来都是开着的,五号窦小姐每天才半时辰——一号、二号关着真正的死囚,牢门永远锁着,三号四号空着也是铁锁封门。
也因此她们屋里不用恭桶,都是去院子里的茅厕。
八月二十这天春花借望月的话本看, 忽然觉得内急,她从门缝里看了一眼院子里来回游荡的女犯,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走出屋门。
“春花姐姐!还记得妹妹吗?”王青妹一直留意天字六号,见春花出屋连忙堆笑贴上来。
“内急,先去茅厕。”春花脸上尴尬的笑笑,她并不想和王青妹打交道。
“啊!瞧我这没眼色的, 春花姐姐尽管去, 我等姐姐回来。”王青妹对着春花的后背笑嘻嘻的喊。
“……”春花无语的穿过人群,回来时果然被满脸讨好的王青妹挡住。
“姐姐真是好福气,家里爹娘疼爱……”
刚满三天, 春花娘就挎了一包袱吃的用的, 骑驴和刘老四一起来探望闺女。
春花干干的笑, 她虽然想爹娘,可她一点也不愿意爹娘来女牢看她,她娘看一次回去指不定伤心多久。
“我屋里还有事……”春花抬脚往旁边让两步, 借口想走。
“姐姐别急, ”王青妹挪脚挡住“姐姐原是周府丫鬟, 肯定认识很多老爷少爷……”
春花冷下脸:“你想做什么, 我再怎么认识不过一个下人,根本说不上话。”
王青妹把眼睛笑的弯弯,看起来像天真,却说不出的别扭怪异:“妹妹没别的意思,老爷少爷的不敢肖想,但那些体面的管事、小厮,求姐姐给介绍几个,妹妹人嫩活好……”
怒火冲上脑子,春花一把推开王青妹:“以后离我远点,我不是拉皮条的,腌臜!”她怒气冲冲的回屋,听到身后有几个人阴阳怪气嘲笑王青妹。
“人家是你能巴结的?赶紧撒泡尿照照你那张猪脸,实在腻人胃口。”
“哈哈哈”几个人一起放声嘲笑。
春花气呼呼走进屋子关上屋门,望月拿着书斜依在桌上,听到动静看了眼春花,又把目光落回书上,闲闲的问:“怎么了?”
春花到水盆那儿洗手,心里的怒气还没有消散,一盆水洗的哗啦啦响:“王青妹竟然让我帮她……”
‘拉皮条’到底再说不出口,只是愤愤的拿帕子擦手:“真恶心。”
“她啊……”望月放下书直起身子坐端,想了一会淡淡的说:“一个可怜人罢了。”
“不管落到什么境界,人总该自珍自爱才对。”
望月看着春花脸上的不屑,不知回想到什么,脸上浮现云里雾里的模糊笑容:“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容易……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后边的话音很低春花没听到,她只回答前边的问题:“世上的事不外乎‘取舍’二字,自己取得下贱怪谁。”
‘取舍’谈何容易,如果都无法舍呢?望月心里淡淡的想着,再看一眼似乎在女牢里也不掩个性的春花,忽然有了说话兴致。
她提壶给春花到了一杯清茶,悦耳声音缓缓响起:“青妹十岁那年父亲病故,她母亲性子柔弱守不住家产,只好带青妹改嫁。”
春花靠着桌子坐在床边,听了一个小姑娘的故事。
王青妹的继父叫侯继德,原也不是什么好人也没什么本事,刚开始还好,不过三五个月就把眼睛盯到青妹身上,开始污言秽语还动手动脚。
小姑娘吓坏了找她娘哭诉,却被她娘捂住嘴:“又没真的怎样,忍忍等嫁人就好了,要不然咱们娘儿俩还能去哪儿?”
看着娘忧伤的脸,青妹默默忍下。
母亲的默认加重了禽兽的无耻,青妹继父越来越过分,就是当着青妹娘也毫不遮掩的捏胸掐屁股。
青妹娘只会流泪苦求:“千万有分寸,将来姑娘还要嫁人呢。”
事情终于爆发在青妹十三岁那年,青妹娘生了一个儿子坐月,青妹继父没处撒火,摸到厨房对着正在案板切菜的青妹动手动脚。
青妹一天大似一天,却只能咬牙忍耐,等着将来嫁出去就好。谁知这一次侯继德一身邪火没处发,光摸还不满意,脱了裤子就想冲进去。
幸亏青妹反应快,闪身回头看到男人身下那玩意儿,吓的尖叫着直接拿菜刀砍下去……然后被判四年牢狱。
“既然这样,为什么进来变得……”
望月笑笑:“凡是进来的女犯没有吃喝,三天时间先吊后打然后扔到地字号,要是能讨好牢头,日子还好过点,否则……”
没经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所谓的‘吊、打’都有什么花样,比她在花楼里见得不遑多让。
“就是千刀万剐,也别想我……”春花站的挺直眉色决绝。
“是”望月恢复闲闲的模样“青妹扛住了,保住清白只剩半条命扔到地字号。”
春花变得焦急:“那怎么?”
青妹在牢里苦苦的等,苦苦的盼,她什么都不怕就怕她娘日子过不好,结果两个月后青妹等来她娘痛哭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