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王亨半睁着一双醉眼,嘻嘻笑道:“馨儿吃醋了!”又柔声自语道:“傻丫头,咱们才是青梅竹马。”
说罢,仰头又灌了一杯酒,那双眼睁不开了。
他扑倒在桌上,好像回到当年,和林馨儿头挨着头,睡在美人榻上。小女孩如扇般的睫毛盖着杏眼,他用手轻轻抚摸,低声道:“以后,我再不说‘孟清泉’几个字了。”
他总是比馨儿先睡醒,醒来也不叫她,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等馨儿一睁眼,他便凑上去在她腮颊上亲一口。他本来可以趁馨儿睡着了亲的,但他偏不,一定要在她醒来后再亲。每当这时候,林馨儿就会气冲冲地亲回他,而且是亲他的嘴唇,仿佛不亲回来,她就吃了大亏似的。
他心里特别喜欢她这样,面上却故意大叫抗议。
林馨儿偷香成功,会得意洋洋地说道:“谁让你不老实的!哼,小小年纪就如此好色,将来怎么办?”
他心里,馨儿很美,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美。
馨儿很灵慧,比家里守规矩的姐妹们都要可爱。
馨儿原本家贫,出嫁前还没穿耳洞。等嫁过来后,王夫人命人给她穿耳洞。馨儿怕疼,坚决不穿。
王亨心疼馨儿,便说:“不穿就不穿吧。”
众人都道:“哪有女孩子不穿耳洞的?”
馨儿双手捂住耳朵,道:“我就不穿!不穿耳洞犯法吗?”
众人无语,都望着她叹气。
王亨眼珠一转,手捻着林馨儿的小耳朵,对众人道:“穿耳洞原是为了戴耳饰,是为了好看。可是馨儿妹妹的耳朵就像小元宝,又白又嫩又软,本来就好看的很,不需要戴耳饰。要是戴上那些珠宝,人家只顾看珠宝去了,谁会注意耳朵的美?可见人们都蠢的很,戴耳饰起反作用了。”
林馨儿见他说了这一番大道理,欣喜不已。
从那以后,王家再没人要求林馨儿穿耳洞了。
小两口既两小无猜,又相亲相爱,但牙齿和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呢,何况两个孩子。
有一次,两人在河边亭内争吵起来,然后互相不理,各自占据一个矮几低头看书。
这时,若彤送了两盘果子进来,放在林馨儿面前的矮几上。她不知两个小主子吵架了,以为王亨会过去吃。
王亨傲气,怎肯过去?除非林馨儿叫他。
林馨儿要杀一杀他的少爷性子,也不叫他。
她想让王亨服软、主动低头,便故意掰了个柑橘吃着,一面赞道:“真甜!”顺手还掰了一瓣塞进墨云嘴里。
墨云掉头就跑,跑到亭子外边把橘子吐了出来。
林馨儿又吃了个苹果,见王亨始终低头看书,不由泄气。忽见墨云站在亭外看着她,忙冲黑狗猛招小手。
墨云急忙跑到她身边,又戒备地看着她,防止她再强迫它吃橘子。
林馨儿拿起一个橘子,对王亨指了指,高声道:“送去给你家少爷。别说我这做媳妇的不贤惠、吃独食!”
墨云常为他们送东西,对于这动作指示熟练的很,当下叼起那橘子就跑过去,把橘子放在王亨面前的矮几上。
王亨听了林馨儿的话,很是开心,然当他看着那沾满黑狗口水的橘子,不禁愣住了——这可怎么吃呢?
第32章 黑狗墨云:这两个小冤家!
林馨儿两手捧着本书,头都低到胸口去了。
王亨见她双肩可疑地抖动,便知她在偷笑。
他想把橘子给扔了,又怕辜负了林馨儿的心意——毕竟是她先开口跟他说话的,哪怕是通过墨云通传,那也是她先低头的不是!他是男子汉,不能太过小气。先把这橘子吃了,再想其他的法子找回面子,馨儿就没话可说了。
于是,他先用手帕子擦了擦橘子上的口水,然后用帕子包裹着橘子,小心掰开橘子皮,从中掏出橘子瓤来。
终于吃到嘴了!
他一边吃着橘子,一边招手叫墨云。
墨云颠颠地跑过来,站在他面前,摇着狗尾巴,歪着狗头看着他,等他的示下。
他咳嗽一声,引起林馨儿注意后,才大声道:“替我谢谢你家贤惠的主子。不过,有句话你带给少奶奶:人狗不同,这吃的东西可不能让狗叼来叼去的,不干净,也是对夫君的不尊重。呶,把这点心给少奶奶送去——”
说着话,他揭开面前的点心盒子,拿了两块小点心,用纸包了,再装进荷包里,再将荷包系在狗脖子上。做这些的时候,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瞟向对面,果见林馨儿瞪大眼睛看着这边,唯恐他让狗用嘴把点心叼过去。
他拍拍狗头,正色道:“你可看清楚了?去吧。”朝林馨儿一指,墨云便颠颠地转身过去了。
他笑嘻嘻地看着对面,见林馨儿对着墨云,很不想解荷包,又不好不理会,因为那样更显得她没理,小脸绷得紧紧的,又郁闷,又无话可说,不由开心地笑了。
这一局,他扳回来了!
林馨儿当然不肯服输,很快又想到一个新主意。
他们是因为下棋起的争执,林馨儿显摆超凡的记忆力,先将残局恢复,然后对墨云道:“我虽是女孩子,却从来不是小气的人。刚才的事过了!你去告诉少爷,咱们继续刚才的棋局。我下在这!”“啪”落下一枚棋子在棋盘正中,并示意墨云去对面传话。
她只说“下在这”,却没说到底下在哪,王亨若要对弈,必须过来观看,那时可就输了气势了。
墨云懵懂地甩着尾巴又跑到王亨面前。
王亨听了林馨儿的话,也不示弱,也拿了棋盘出来,也恢复了之前的局势,却不知林馨儿下在何处,无法应对。
他顾不得丢脸,伸长脖子朝林馨儿这边瞧。仗着眼神好,一看便知她落子在何处了。当下眼珠一转,也落了一子,却是在棋盘左上角。
又对墨云道:“男儿应该胸怀天下,不能计较方寸之地的争夺。我就让少奶奶暂时称霸。终有一天她会明白:一味用诡诈招数,必不能长久。看我如何收服天下!”
墨云又甩着尾巴跑到林馨儿面前。
林馨儿立即回道:“墨云你记住:诡诈招数也好,正大光明的手段也好,要视不同情形具体运用,而不是死搬硬套、不懂变通。当你遇见那不讲理的人,就必须用非常手段取胜,而不要妄想跟他讲道理、感化他。那很愚蠢的!”
说完,斜着雾蒙蒙的杏眼挑衅地看着王亨。
墨云又颠颠地甩着尾巴跑到王亨面前。
王亨急急道:“墨云你告诉少奶奶:要言行一致。少爷只看见她用诡诈招数,没见她用正大光明的手段!”
林馨儿生气,不等墨云传话就回道:“墨云你告诉少爷:小小年纪不可血口喷人!”
王亨回道:“墨云你告诉少奶奶:女人就是小气!”
林馨儿回道:“墨云你告诉少爷:他媳妇、他娘亲、他祖母都是女人。他这话犯了忤逆之罪!”
王亨道:“墨云你过来……”
馨儿道:“墨云你过来……”
墨云站在两个小主子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尾巴甩了又甩,狗舌头伸老长,委决不下。
忽然,黑狗福至心灵。
那时正是夏末秋初,白天天热,它常看见两个小主子头碰头研究问题时,王亨会体贴地拿扇子帮林馨儿扇风;林馨儿若发现王亨额头冒汗,也会用丝帕帮他擦汗。
黑狗就跑到王亨面前,叼起矮几上他的折扇就送到林馨儿面前放下。又张嘴咬住林馨儿的丝帕——馨儿正捏着呢,被它硬扯去了——颠颠地送到王亨手中。然后站在当中,兴奋地摇着尾巴,等待两个小主子的夸赞。
王亨和林馨儿看得目瞪口呆。
呆了一会,同时跳起来叫嚷:“你这死狗!弄脏(坏)了我的扇子(帕子)!”
墨云幽怨地看着发火的小主子,呜咽一声表示委屈。
虽然这样,王亨和林馨儿并没有嫌弃东西。
王亨命若彤拿了丝帕去洗干净,然后收了起来;林馨儿也仔细将扇子擦干净了,拿在手上扇。两人言归于好。
林馨儿数次提出跟王亨分床睡。
因为王亨太淘气了,好奇心又强。
林馨儿洗澡时,他闯进去,还要跟她一起洗。
林馨儿把头肩一缩,身子使劲往浴桶内躲,双臂抱住胸前,对着他尖叫:“王亨!你这个小色狼,出去!”
王亨不乐意了,道:“馨儿,你太大惊小怪了!你是我妻子,我看看怎么了?别叫的跟我把你杀了似得!”
林馨儿气得瞪着他,道:“我们还不算夫妻。出嫁前我娘告诉我,等长大了我们才能圆房。现在我顶多算你的未婚妻。不能和你睡一床,不合礼数。我要跟你分居!”
王亨誓死不答应。
他虽然天真无邪、不通世情,但也清楚林馨儿说的有道理。只是他一向在王家无法无天惯了的,哪管什么规矩,况且他们同床共枕又是经长辈允许的。再者,他和林馨儿一见如故,十分投契,对于小小年纪便做夫妻感到十分新鲜有趣,不愿和她分开睡。至于晚上睡觉时,他喜欢抱着馨儿,并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纯粹是不自觉的行为,抱着软乎乎的馨儿妹妹睡觉舒服么,比抱枕还舒服。
因此,他拒绝了馨儿的“分居”提议。
第33章 疯狂
林馨儿道:“你要是再不出去,我今晚跟若彤睡。”
王亨立即败退,赶忙出去了。
林馨儿晚上逃跑过,去书房,去美人榻……
她去哪,王亨跟到哪,然她要是真去若彤床上,他却不能也跟去。——若彤是下人,哪有主子跑去下人床上睡的?
日子就在小两口吵吵闹闹中飞一般流逝。
在贺城别苑,他们春日赏桃花杏花;夏日赏荷花、泛舟湖上,采菱采莲、钓鱼钓虾;秋日上山摘果,采收本地特产山核桃……他们计划秋后便回华阳镇,因为华阳镇有温泉,冬天可以泡温泉。
玩儿时,林馨儿嫌梳女儿头太麻烦,索性和王亨一样扮成个小少爷,穿他的衣裳鞋袜、系他的腰带,然而,这一试竟然发现:衣裳和鞋袜都太小,根本穿不进……
回忆到这,王亨胸口猛然大痛,闷哼一声“馨儿……”他一把揪住自己衣领,似乎喘不过气来。
“馨儿?”
他抬起上身,向套间内瞧,又转头朝左边书房内张望。
没看见想看见的人,他惊慌地站起来,衣袖从桌上扫过,把酒壶和酒杯都扫落在地,“豁啷”清脆瓷器响。
若彤站在门口,含泪看着少爷左顾右盼、左转右转叫“馨儿”,不敢过去回话。六年前,少爷就是这个样子,疯了一样到处找少奶奶,谁也劝不住。
王亨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子,一路叫着“馨儿”,往院外跑去。
别苑依山而建,庭院深深、一层比一层高。
他和林馨儿住在第四进院落,进来时要爬许多台阶;出去时,则要下许多石阶。他醉眼迷离,借着朦胧的月色往外跑,难免失脚,便如滚地葫芦般沿着石阶滚了下去。
若彤急上前搀扶,哽咽道:“少爷!”
王亨听见她的声音,也认出了她,忙问:“少奶奶呢?”
若彤哭道:“少奶奶……没了!”
王亨怒道:“胡说!好好的怎么没了?快去找!”
说罢甩开她手,就往外冲去。
若彤急忙去叫管家和一安等人,下人们都赶来了。
管家吩咐一安带人跟着王亨,一面叮嘱各院下人:管好自己的嘴,这件事不许对客人透露一个字。
王亨跑出别苑,跑到河边,跑到竹林内。
他摸着一竿竿青竹,轻声呼唤“馨儿?”
竹林内没有,他又跑到他们常弹琴吹笛的桃树下,仰头向树上张望,叫“馨儿?你下来!”
最后他去到河边的凉亭内,喊“馨儿?”
亭内,他和林馨儿下棋的矮几还在,美人榻也在,木地板上依然铺着羊毛编织的地毯,伊人却没有踪影。
回应他的,只有秋虫唧唧、秋风阵阵。
九月的夜晚,霜寒露重,他经过这一番折腾,早已酒醒,也回到现实,想起林馨儿已经死了六年了。
他颓然跌坐在地毯上,喃喃道:“馨儿!”
亭外,一安叫着“少爷”就要往里闯,被管家拽住了,低声道:“别吵少爷。夜里凉,去给少爷拿件厚衣裳来。”
一安醒悟,忙转身回去了。
少时,拿了一件斗篷来,进去给王亨披上,然后抱着他肩膀哽咽道:“大少爷,少奶奶不在这里!”
王亨恍若不知,轻轻摩挲手中的玉鸳鸯。
一安看得难过不已,起身出去,对管家嘀咕一阵。
管家忙带人回家,很快拿了些香烛表纸来。
一安便跪在亭前烧纸钱,祭拜林馨儿。
他嘴里念念有词:
“小少奶奶,你回来看看少爷吧。”
“少爷想你,一安也想你。”
“少爷特地跟皇上求了这趟差事,就为了回来看小少奶奶。人人都道少爷回家成亲,其实也不是,也是为了看小少奶奶。少爷进家连口热茶都没喝,就来别苑了。”
“小少奶奶,这是你最爱吃的山核桃,还有香榧,若彤姐姐剥了好多仁,专等小少奶奶回来吃。”
“小少奶奶,你托个梦给少爷吧。”
……
王亨听着小厮念经似得唠叨,心钝钝地痛。
西客院内,梁心铭辗转难眠,半夜时分,听见外面动静,忙披上一件外衣走出来,问丫鬟:“发生什么事了?”
丫鬟回道:“回解元,没什么事。”她刚得了管家传来的封口令:不许惊动客人,故而这么说。
梁心铭点点头,转身回屋,却没有上床去睡,而是隐在窗前,侧耳倾听外面动静。
她听见有人声往下,跑出了别苑,往河边去了;又有许多杂乱的脚步声跟上去,有人低低的劝慰“大少爷”,还夹着墨云的叫声,随即被人喝止。
梁心铭疑惑:“王亨怎么了?”
这定是王亨闹出来的动静。
过了好久,别苑才安静下来。
而那些出去的人也没回来。
凌晨时分,她听见一阵马蹄声远去……
早饭前,一安来请梁心铭去东客院。
梁心铭忙过去了。
周大人和洪飞正在上房厅堂,听别苑的管家回话呢。
管家歉意道,大少爷有要紧事需离开几天,临别时留下话,请两位大人先启程回京,他会在进京前与他们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