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孙子一席言论,代儒老怀欣慰,捻着胡须夸赞:“有长进!有见识!你且放心,我没老糊涂,必不随意附和他们!”
有基于此,代儒就装痴作聋的不言语;代修暗骂一句老狐狸,慢慢地试探道:“忠廉王谋逆,幸而社稷有灵,万岁爷一举击溃逆党,使社稷太平、苍生安定。我贾家世沐洪恩,必要与不忠之辈势不两立。”
贾瑚淡淡地说:“这个自然,我们贾家的一砖一瓦都是圣人赏的,哪有不尽忠心的道理?”
贾敕是文字辈的头儿,硬着头皮帮腔:“蓉儿媳妇是忠廉王的义女,忠廉王谋逆——”
“行了!”贾赦打断道,“既嫁从夫,蓉哥儿媳妇是贾家的人,再没有父母获罪累及出嫁女的道理!”
贾政不认可:“圣人已经过问了,咱们要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圣人能怎么想?”
这句话给代修一众打了强心剂,在座的立刻分成三个阵营:贾蓉、贾瑚、贾蔷、贾赦、贾琏一拨,他们是要保住可卿的;贾珍和贾代儒是一拨,他们属于不知道该持什么态度的二人组,代儒是单纯不愿意蹚浑水,贾珍一方面要顾念孙子,一方面还惦记着可卿是筹谋忠廉王叛乱的首席幕僚——何肇的亲生女儿,他是族长,态度就要含混一些;余下贾政、贾代修一拨人数最众,立意要借可卿表达对皇帝的忠心。两下对峙起来好像要把整个书房掀个个儿去。
颜氏在吵的最热闹时来到宁府,听了两句站住脚吩咐夏莲:“我去瞧瞧蓉儿媳妇,你住一住听听他们说的话,再留个人等着你大爷,等他出来时就说我来过了!”
夏莲答应一声:“奴婢明白。”
表面看去,秦可卿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面色平静地抱着儿子就像不知道书房的命运审判一般,颜氏感慨一声:“你真沉得住气!”
秦可卿勉强笑了笑:“有婶子在,媳妇没什么好怕的。”
“女人呐!”颜氏叹口气,“其实我也好奇他们能讨论个怎样的结果出来,假如忠廉王谋逆成功,他们口中的‘蓉儿媳妇’大约就变成‘瑚儿家的’了。”
秦可卿莞尔:“您可不是像媳妇这般任人宰割的性情。”
颜氏逗了逗贾松:“换作是我,一定拉着整个贾家为自己陪葬!”
又过一刻,夏莲赶过来学舌:“小蓉大爷真爷儿们!有人劝他说‘大丈夫何患无妻’,直接把墙上的长剑抓到手里吼了回去‘夫妻一体,我在她在,等我不在了,你们再打自个儿的算盘!’说完就拔剑劈断了桌角,将几个本家爷儿们吓得一声都不敢言语。”
颜氏也没怪她语无分寸,因向可卿笑道:“甭管为人夫的贵贱贫富,只要遇着事儿肯挡在妻子前面,那就是万金难求的佳配。”
秦可卿的脸色明显变得光亮:“是叔叔婶婶教的好。”
颜氏扬声传命:“再探!”
“得令!”夏莲一溜小跑奔书房去了。
可卿这才提起心中的忧虑:“婶子,钟儿还在城外,我是怕他——”
“不妨事。”颜氏宽慰道,“你兄弟姓秦,并没有认祖归宗,牵连不到他头上。”
可卿苦笑:“您看我就知道了,虽说他不是忠廉王爷的干儿子,毕竟是大逆罪人的亲生儿子——”
“先叫他躲一阵儿,刑部主事是六皇子和牛继宗大人,他们都要卖我和你叔叔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颜氏犹豫了一下,“至于你父亲——”
可卿打断道:“婶子,事已至此,我还能奢望什么?”
颜氏点点头:“看开就好,这事儿许还有转机。”
何肇不负毒士之名,忠廉王在养母寿宴上发难就是他的主意。忠廉王好歹有个姓氏挡在头顶,连童龙这样的国戚都免不了一死,下边的幕僚还不是有一个杀一个?颜氏劝可卿看开,也不过是白白说的一句空话而已。
书房舌战最后因贾瑚的一句“怕受牵连就开祠堂分宗”而告段落,代修虽然气得胡子直翘,但革了职的兵部尚书也是一等国公驸马爷,其余几个又都是两府实权派,单气势一项就占了上风,贾珍和稀泥:“这等案子,便有旨意速结,三司立案查察也要十天半月,咱们相机行事无妨。”
贾蔷看着离开的族众极为不屑地讽刺道:“往日打抽丰时从来没这许多理讲!”
“蔷儿!”贾瑚面上呵斥侄子,心里想的差不多,但这些寄生的族众好似庙里神灵,不能说菩萨不灵便不祭拜,供着他们才显得贾家是人丁兴旺的世家大族,若不是逼急了,也不能说出分宗的话来。
颜氏听说族老们碰壁而去,刚想告辞回府,贾蓉已经打帘进来叫声“婶子!”又说:“叔叔在外面等着您呢.”
颜氏颇为欣慰:“蓉儿是男子汉了!”
贾蓉便知道方才的话已经传到颜氏耳中,低着头笑笑说:“我怕婶子抽我。”
“有一怕也好。”颜氏起身道,“瘦死的骆驼大过毛驴,我已经扛着不小的雷,也不怕多下点儿毛毛雨。有事儿只管打发人报讯,刑部和大理寺的老爷我惹不起,收拾咱们家那些个老——老人家还不再话下。”
贾蓉撑不住一笑:“婶子只管放心,杀鸡焉用宰牛刀?侄儿一定能行!”
“行吧。”颜氏故意扬声,“得此金龟婿,女人是不枉了这一世,你前生比婶子我修的强!”
☆、皇家绝情无兄弟 财王有义负妻儿
贾瑚明知被妻子嘲讽却无半字驳回,原因无他,早在贾蓉议亲时颜氏已经料到会有今日,如今族老果真相逼,略想一想只觉大没意思。
途经荣禧堂,张夫人正坐在院里看大孙女护着小孙女练赶路,颜氏把贾萱招到跟前,边给她擦汗边叹气:“你怎么就是闺女呢?”
贾萱一愣:“娘,您有四个儿子,就我一个小棉袄还要嫌弃?”
“傻丫头!”颜氏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娘是怕你将来不能自保啊!”
贾萱迷惑不解。
颜氏心血来潮:“打明儿起,你跟着娘学功夫——把医术也拾起来学一学,咱们不仅要挡得住明枪,还要躲得过暗箭。”
这番话直像大耳瓜子扇在了郑国公的脸颊上,张夫人知道一些内情,因问儿子:“蓉儿媳妇是出嫁女,难道真要受牵连?”
贾瑚便道:“您放心,咱们岂是没有人情的门第?”
修整一夜复了元气,颜氏果然乘着小轿进了宗人府。
现任的宗人府令是康亲王,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得着旨意的理事官自要加倍客气,边给颜氏指路边回她的问话,最后又说:“陛下和主子娘娘已降了削爵旨意,两府家眷全都挪了来,这是已革忠廉王家的院子,隔着理事堂是已革忠温郡王家的院子。”
毕竟是皇家的人,即便是关了禁闭也需有个配上皇子身份的阔气牢笼,如果忽略四下严阵以待的侍卫,竟有些农家小院的气象。
忠廉王穿着单衣躺在逍遥椅上,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拿着披风出来的郭王妃一晃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颜氏:“你——”
理事堂喝道:“鲁国公主殿下驾到,你等还不跪迎!”
忠廉王没有动作,郭王妃“哼”一声:“这是耀武扬威来了?”
颜氏挥挥手:“你在外面候着。”
“虽是‘时移世易’,王舅却能‘安贫乐富’,外甥委实佩服!”颜氏把食盒接到手里,“这是福来饭庄的小菜点心,王舅尝一尝,如果喜欢,今后每日让他们来送。”
“哈哈!”郭王妃忍不住讽刺道,“鲁国公主殿下,这里是宗人府大牢,不是你公主府的后院!皇上再疼你,难道就能把龙椅让出来”
“绮罗!”忠廉王止住妻子,“你回房,我跟公主有话说。”
春兰左右看看,院中并没有可坐之处,略想一想便要往屋里去找椅子。
颜氏拦住她,将逍遥椅旁的小凳子拿到跟前:“你也去外面候着!”
“这——”春兰犹豫着应了,“是。”
忠廉王坐起来:“大公主,我到今日也没想清楚,逼得我落于如斯田地,对你又有何样好处?”
“好处?”颜氏大笑,“为着这盘棋,我是耗尽了两朝的荣宠,您却说说,有什么好处?”
站在里屋的郭王妃怔了怔,屏住呼吸想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忠廉王果然问:“既是如此,你为何非要与我为难?”
“王舅,今日到了这般地步,我也请教两句明白话。”颜氏直直盯着忠廉王,“不是我逼得这样紧,你后面会怎么办?”
“静待时机,一击而中。”忠廉王低头苦笑,“可惜皇上不会给我这个时间,他终要逼住我的——”
颜氏问道:“王舅会不会坐以待毙?”
忠廉王淡淡地说:“我难道还不及义直王?”
颜氏继续道:“届时的把握如何?”
“不足一成?”忠廉王抬起头,“但哪怕一败涂地,也不会像今日这样不光彩的落幕。”
颜氏又问:“假设王舅握住了这一成时机,会不会将我这个碍眼的异姓公主赐死呢?”
忠廉王摇摇头:“你救过父皇,对社稷确有大功。我可以图一个同归于尽,却不能——”
“却不能以上位身份赐死了我——”颜氏笑了笑,“王舅方问跟您做对有哪桩好处,我有不大贴切的八个字讲来——‘飞鸟已尽,良弓可藏’。朝中自此太平,再没有金陵公主的用武之地。”
忠廉王良久不语。
“还有句话是代皇姥爷说的。”颜氏缓缓问道,“王舅,因着义直郡王的事儿,皇姥爷晚年是跟你有龃龉,莫非你就据此认为他老人家有食子之心?”
“父皇还在,我有用处,父皇不在了——”忠廉王叹口气,“也就并没有什么舍得舍不得了!”
颜氏却岔开了话题:“前儿皇上和皇后奉着皇太后去了我在西山的园子,看过的都称华丽,我觉得可惜,最该王舅去看一看的。”
忠廉王愣了一下:“你花费百万巨资建了一所园子,难道就是为了设个圆满的巧局让我相信。”
颜氏从袖中拿出一裹黄绢:“这就是太宗皇帝的遗诏,您自个儿看罢。”
忠廉王接到手中展开一瞥,立时有些愕然。
“我的主意原是建成西山别院,再想法逼您离了朝政迁过去,也算对得起皇姥爷的托付,可——”颜氏索性摊了牌,“你再不甘心,好歹已是俎上之鱼,非要执意跟皇上较劲,我没法子,便把打压你的苦差事揽到自个儿头上,甚至为了削减你的名声算计夫家——七舅为了招揽死士,连四五品的知情武校都敢谋害,江南甄家的烂账不说,金琮——皇上未必都做的好,您也算自己讨罪是不是?”
“你的意思是——”忠廉王感到不可思议,“西山的园子是给我建的?”
“初衷是,所以园子里的景致连正经称呼都没有,就为等着正主来办,过后我见你没有半点儿退步的想法,干脆下一步大棋。”颜氏望向天空,“我可不想您真的能有所谓‘光彩’的落幕。”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忠诚王猛的想起贾瑚,“原来如此!”
“我还是要谢谢王舅。”颜氏眯眯眼,“从今往后,金陵公主大约就能做一个安于内宅的寻常妇人了!”
忠廉王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
“我还要瞧瞧七舅,就不在这儿跟您闲聊了。”颜氏上前把黄绢拿到手里,“这件东西我且帮您收着,等到恰当的时候我会拿出来。”
忠廉王失神无语。
如果说忠廉王是强折双翼只能认命,忠温王则要惬意许多,拿着树枝抱了儿子在院里画画,颜氏倚在门口,忽然想起这个二十二岁才娶正妃的堂舅在太宗皇帝面前说过的话:“舅亲不居五伦之内,儿臣怎么就不能娶她?”
一晃眼过了十三年,岁月似乎没有在这个皇室第一美男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颜氏只觉双目湿热,拿起帕子抹掉了滑在脸颊上的泪珠。
还是忠温王怀里的金暲先看到颜氏:“姐姐。”
忠温王扭头一眼,极为惊诧地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颜氏勉强笑道:“我来看看王舅有没有扎小人儿。”
“哪里哪里!”忠温王朗声而笑,“镇魇鲁国公主可是罪上加罪。”
忠温王的侧室不少,有名分的却一个没有,如今只有正妃跟着被圈,听到动静赶忙出来,不管不顾跪在颜氏面前哭求:“大公主,我们王爷是被六哥蛊惑做了错事,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颜氏极为尴尬,忠温王斥道:“像个什么样子,还不回房!”
董王妃不撒手:“爷,我跟着你死不打紧,暲儿和慧慧还小,他们是无辜的。”
忠温王晚婚,董王妃还不到三十岁,而今倒是显出了中年妇人的气象,颜氏叹息着扶她起来:“舅妈,有我在呢。”
董王妃终究是大家闺秀,也知道自己过于失态,握着颜氏的手抽噎低泣,只望她能救下自己的一双亲生儿女。
忠温王便说:“你去倒杯水过来,我要和大公主商量慧慧与暲儿的事儿。”
“好、好!”董王妃赶忙松了颜氏抱走儿子,“你们谈正事,我去预备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