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宾主爵位,贾瑾该坐首席,但颜氏并非寻常的封国公主,哪怕是皇子嫡妃也不敢轻易僭越君臣礼法,而颜氏本人明白说过,在荣庆堂与荣禧堂两处还应推奉贾母与贾赦夫妇为尊,是以她便坐了副陪的位子,主陪既是贾母,贾瑾遂让贾敏,贾敏谦辞居下,贾玫想了一想,含笑说道:“我可抢了一个好位子,正好挨着太太与大嫂。”
凤姐上前拉住贾瑾坐主宾,又请贾敏挪往贾母的左手,王氏、贾萱、探春、贾玥、凤姐、贾苓这才依次上席。
颜氏冷眼瞧着,贾母对女儿颇有愧悔之意,贾敏表面礼貌,实际远不似往年那般率性,纵有凤姐插科打诨,到底难能恢复如昔。
贾玫眼见气氛尴尬,笑着询问贾敏:“表妹的婚期可有眉目了不曾?”
贾敏脸色稍霁:“下月十二日是小定。”
贾母忙道:“这样好,咱们都去!”
贾敏顺势邀请贾母与张夫人,颜氏同贾玫贾瑾姐妹都答应会去,独独把王氏捎在了一旁。
王氏恍若无觉,转头看向张夫人:“今年府里新进的天蚕丝比往年质地更好,侧妃说做了夹袄穿着极暖和,还教我谢谢大太太的心意。”
张夫人笑了笑:“这算什么,我那里还有些,你要使得着,只管拿去孝敬皇孙。”
王氏道了谢,又向婆婆说:“宝玉见了您请公主带给皇孙的长命锁,竟也吃外甥的醋,说老太太更疼曾孙了,教我好一顿责备。”
贾母朗声而笑:“都是成亲的人了,还说这样的孩子话。”
贾玫拿起酒盅敬贾敏,贾瑾转头跟王氏攀谈,总算消散了酝酿在荣庆堂上空的烟云。
金晨见习兵部,南方又有武事,他就不能像堂兄连襟那般大排酒席,又有贾瑚虽不领兵,到底是两代圣人钦封的天策上将军,事关南疆安宁,多少需得劳费心神,是以并不及贾玫头春归宁时热闹。
年节是主乏仆困的时令,初五日内廷传讯,宁寿宫老圣人偶感风寒,抱恙卧于床榻,帝后诸王问安无隙,一切年礼筵宴均诏停止。
既为医道圣手,自是侍疾的主力,石皇后晓谕内侍:“齐鲁公主内外辛劳,应准撵轿出入。”从宁寿宫上下到御医院供奉,皆以颜氏为尊。
老小老小,皇太后病卖苦肉计,重提贾茂的婚事,颜氏无法,只得在皇帝父子跟前松口:“若他们平安长成,我是没有半分异议的。”
从大殿出来,金昊陪着笑脸说:“姐姐,咱们可算亲上加亲了,您请到我宫里小坐,弟弟还有几桩朝务请教。”
“你们老爷儿们的事儿,同我说什么?”按照太宗朝的传统,颜氏有参决朝政的权力,她又颇具见地,皇子们遇着难处都愿请她指点,是以对金昊的托辞并不意外,“我与东宫犯冲,你还是在这儿说吧。”
金昊不好勉强:“那咱们去坤宁宫。”
颜氏一时大意,毫无防备地赴了一遭金家兄弟预备的鸿门宴。
金曈打头阵:“姐姐,朝廷近来要做几件大事儿,我们弟兄拟列了条陈,还得您这位皇祖的当家郡主斟定主意才好呈给父皇。”
颜氏以静制动:“是么?我倒想听听有哪些个利国利民的大计要办。”
金曈把折子拿给她看:“北疆军报,沙俄有蚕食关东之意,弟弟奉旨拟定方略,自以为屯民实边是长远之计。”
“好。”颜氏大略瞧了两眼说,“没人不行。”
金昍紧随其上:“父皇有意在漠北蒙古、关东、藏边、南海四地设驻常管衙门,弟弟也拟了折子,就请姐姐指正。”
颜氏点点头:“有人需有管。”
金晏问道:“若将流犯迁做苦役,姐姐以为如何?”
颜氏建议:“可否并施恩威?”
金晨最后说:“颜折表哥密奏,西洋贩运烟土,于两广谋得暴利,经地方察看,颇有伤民破财之兆,若是从严查察,又恐洋人动乱,或去资助叛军,反致因小失大,姐姐颇知洋务,可有教导之处么?”
“tianchao与西洋怕是难避大战。”颜氏面色严肃,“比荷法西诸邦讲究仗财控权,与中土全不相同,屈礼容易断财甚难,还要更加慎重才好!”
金晨默然不语。
“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颜氏站起身,“若要永除后患,其一该当四境清平,其二需得仓廪丰足,彼时遣派精干大吏以为钦差,水陆两军无不警惕,不予西洋可乘之机方是全策。”
金晨小声说:“西洋距离大青两万里之遥,纵有龃龉,难道可以天降奇兵?”
颜氏苦笑道:“除了大青域下藩国,东起天竺,南到冰海,西入大洋,无一不是洋夷分辖,连台湾都教荷兰占了几十年,轻启衅端岂能安宁?”
金昊从旁附和:“居安思危,还是姐姐顾虑周全!”
“这几桩谋划果然利于社稷。”颜氏心中一动,似笑非笑地瞥向金曈,“四弟,国库能有几千万两银子的积蓄,皇舅敢任由你们施展挥霍?”
颜氏是睁着大眼说瞎话,户部从永泰八年起略见盈余,如今只有一千万余两现银,南征大军一动,立刻缩水到七位数,砸锅卖铁也凑不齐一千万两银子。
“那个——嗯——那个——”金昍的脸皮厚一点儿,“姐姐是大青财神菩萨,可能挪借挪借?等几件大事儿做成,弟弟担保加利还您。”
“原来是这个。”颜氏微微颔首,“你们要用多少?”
金昍愣了一下,金晏赶忙接话:“实边调官需有两千万两银子打底,还有旁骛,也要一千万两才稳妥,别的可以等税银进库,缓缓接济。”
“这——”颜氏点着桌案沉吟道,“现今手里只有千把万现银,你们要三千,需得容我预备。”
金昍回过神来:“不着急,姐姐知道,这几桩大事要徐徐图之,弟弟们不是非要您助拳,唯求紧要关头做个撑腰保底之人,以防酿生民乱,失掉了咱们的本意。”
“这样办!”颜氏想了一想说,“永泰十年,我在两江、闽粤的生意捐输税银三百六十万两,我拿两千万两银子交给户部,甭管日后亏盈,这四省五年内不必上税。四弟觉得如何?”
金曈与金昊对视一眼:“很公道!”
颜氏又道:“早年太宗皇帝还有几箱子东西留给我,等我折了价,将银子送来便是。也算太宗皇帝支持争气孙子的心意罢!”
金昊兄弟涨红了脸:“全仗姐姐大度。”
颜氏可是一点儿都不大度,从内廷回到荣国府,立刻放出风声去,只道太子有意让贾家带头归还国库欠银,公主大奶奶不愿做出头鸟,硬顶着没有答应,太子的脸色很不好看。
颜氏不怕开罪未来皇帝,贾赦贾政则需三思,贾赦倒罢了,皇太子管不到弟媳妇的头上,元春母子却是从夫从父的局面,他们的地位身家很大程度要看娘家的表现,王氏把听到的八卦一讲,贾政立刻跑到荣禧堂跟贾赦商议归还国库欠银的事儿。
贾家开联席会议,常委名单如下:名誉家长史太君、荣恩伯贾赦、东宫伪岳父贾政、宁府掌门贾珍以及贾瑚、贾琏、贾蓉、贾蔷、贾葵、贾兰众人。
贾赦父子不想触犯众怒,对归还欠银的事儿有所抵制,贾政摆出忠君的理论教育侄孙,贾珍听得打哈欠:“二叔,这话您别深讲,大青朝上下难道都是乱臣贼子么?”
贾母偏帮贾政:“太子的意思必是圣人的意思,咱们若不识趣,后头怕是难过吧?”
贾瑚冷声道:“圣人宽慈,宵小难惹,一朝得机落井下石,贾家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贾珍询问贾葵:“公主是什么意思?”
贾葵起身回道:“母亲以为,欠银虽是该还,上有王府下有承恩公家,不阖咱们僭越。”
贾珍一拍大腿:“着啊!”
早先金曈与颜氏提过还银的话,当时奉承她:“姐姐爵同半朝,您不表率,旁人不敢轻动。”
颜氏一句话将他秒杀:“鲁国公主欠着国库的银子?”
指望金家的爷儿们还钱是不能的,他们都是一个心思:户部的钱粮是天下的,天下是我们家的,还与不还有什么区别?
至于承恩公府,按资历是童家最尊,论势力以石家为盛,石皇后不能压过婆婆,三下有了攀比,哪个又愿意主动替皇帝分忧?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
☆、清欠银尊卑受屈 添人丁嫡庶分明
颜氏本欲借着机会分一分二房人气,贾瑚并同意:贾家一体,贾政开罪了权贵,贾赦一房如何撇得清关系?
在此氛围之下,贾琏又添一子的消息就不能刺激众人的神经了。
元夕后开朝,皇帝收到遭贬亲家的请罪本章,只道久欠国库银两,心中十分不安,特地典卖产业,归还旧年的八万两积欠。
把奏折在朝堂公示一回,勋贵们恨不得活啃了何弈,听着皇帝夸赞太子岳丈,百官之首齐阁老慢吞吞站出来:“臣惭愧,回府后亦当倒换箱笼,尽快还清欠银。”
贾瑚“无奈”附和:“臣知罪!”
皇帝顺水推舟地说:“索性借着机会把欠银清一清罢!”
金昊眉心一跳,搞不懂自己那贬为知府的老泰山究竟是怎么想的。
金曈只道是太子哥的主意,出班奏道:“还请父皇点派主司大臣,襄理户部收缴银两。”
皇帝点点头:“诸卿以为如何?”
谁出头谁是傻瓜,靠前站的勋贵大臣没有一个敢说话,几乎将纱帽插到地砖下头去。
眼瞅着乾清宫大殿变成了菜市场,一个清脆的声音盖过群伦:“微臣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众人看去,却是兵部侍郎贾化贾雨村。
贾瑚故作震惊:“陛下,徒尚书帅军南征,贾大人一力肩挑兵部庶务,委实难以□□,请陛下另择良臣。”
皇帝便道:“兴武言之有理。”
贾雨村忙说:“陛下放心,一应杂务早已打点周到,再则宗郡王殿下睿智,纵有一二突兀,自可轻易应对!”
贾瑚仍要谏阻,皇帝已经摆手:“就这样定了!”
贾雨村虽是贾瑚提拔,却与贾政最为要好,略有心思的都生计较:太子正妃的老爹妄想哗众取宠,侧妃生父自有门生拒其专美,这可真是平分秋色的局面了。
金昊也不是白做了二十几年的太孙太子,很快明白自己着了颜氏的道,此后半月都躲着她走,其余几个皇子脑后发凉,唯恐让齐鲁公主记上暗账。
首辅齐翰率先还了欠银,贾瑚这个次辅立刻紧随其后,命贾蓉拿了三十万两银票往户部销账,余下公侯王府,有托辞推诿的,也有稍加应付的,三五天下来陆续收了百十余万两白银。
仗着揣悉上意,贾雨村颇有铁面无私的派头,催讨的第一家就选择了极具圣宠的敦亲王府。
敦亲王夫妇都不是能持家的主儿,被找上门时登即恼羞成怒:“只本王一个欠着库银么?”
贾化赔笑:“诸位殿下中独王爷最得圣宠,下官是狐假虎威的意思,有您老人家撑腰,下官的差事便该轻省十倍。”
敦亲王并不买账:“我看你是瞧人下菜碟!”
“下官不敢!”贾化重申圣意,复又恳求,“库银关乎社稷,还望殿下以大局为重,不负圣上所期,不费下官辛劳!”
敦亲王气笑了:“你要仿效李牧,且看看本王是不是平原君!”
贾化唯唯:“王爷贤名。”
“要钱没有!”敦亲王冷哼一声,“你瞧瞧我府里的东西,只管搬了去顶账,现银是一两全无的。”
“这——”贾化低头想了一想,“殿下玩笑了。”
敦亲王没有好气:“哪个与你玩笑。”
“下官明白。”贾化直起身,左右瞧一瞧后说,“还请王爷教女眷回避,免得惊动王妃郡主。”
敦亲王勃然变色:“贾化,你敢——”
贾化故作茫然:“王爷还有别的吩咐?”
敦亲王哑巴吃黄连,一句话说不出来。
贾雨村抄家一般扫荡敦亲王府,皇帝装聋作痴,夸赞他办差得力,其余几位龙子望风而倒,乖乖缴兑了银票。
懿郡王的家底不算厚,架不住娶了有钱的媳妇,金是爷儿俩还犯愁呢,贾玫已经询问婆婆:“母妃,我们家有多少欠银?”
齐王妃笑吟吟地说:“才十一万余两,不必你们操心,公中的银子加上我的私房便足够了。”
贾玫想了一想说:“那就不动公银了,媳妇手里还有几千两用不上的金子,不够时母妃补一补罢!”
懿郡王便道:“哪里能用你们的私房呢!”
齐王妃解释:“咱们家的银子都置了铺面商股,现今退出来未免吃亏,等盈利后自好分账,并不值什么!”
懿郡王心下稍安。
贾玫将陪嫁的赤金与近两年的商船盈利拢出来,足足有八千两,齐王妃又拿了三万两白银,轻轻巧巧便将积欠一笔勾销。
鲜明的对比是忠恂王府,忠恂王早年收揽人心抚恤军士,足足从国库借了二十七万两雪花银,现在就算砸锅卖铁也还不起,贾雨村日日带着僚属扫大街,忠恂王已然颜面丢尽。
忠雍王新被连累降爵,连吴太妃都不好意思贴补幼子,京师上下尽知贾雨村是拿背负圣宠的敦亲王开的刀,如今又见他威逼忠恂王,也便没人觉得他是柿子拣软的捏,这正是贾化的奸雄之处。
严王妃把头面衣裳尽皆典当,又去娘家打了抽丰,连同儿媳所出的私房不过凑齐四万两银子,贾雨村索性分遣属员,亲自蹲守忠恂王府要钱。
忠雍王却不过脸面,打着母妃的名义送了五万两银子来,又有康亲王是宗人府令,也教长史送了三万两应急,余下几家王府多少有所帮扶,勉强应付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