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我便和娘子聚在马厩,她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两只眼里写满了憧憬,而我面对马厩这个场景,一时怔忡:回避养马已有年余了,我至今都不知那十几匹健壮的骏马为何会在数日之间全部死去,究竟是什么厉害病症?它们在天之灵也一定在喊冤吧!
“阿真,我们开始吧?”娘子轻推我,将我从思绪里拉回来,对我甜甜一笑。
“好。”我颔首,再不拖延,“我去牵马出来,娘子初时不惯,先略站远些。”
这虞府不重排场,在马匹的喂养和挑选上实在有些随意,故此马厩里拢共六匹马,却有一半都是十八岁以上的老马,余下的也不算年轻,品相更算不得中等。其中一匹老黑马,眼窝塌陷,脊背下弯,面生白毛,我拨开它嘴唇看时,竟只有几颗牙齿了,衰弱得令人揪心。我思索了片刻,牵出了这匹老马和另一匹状态最佳的马,打算对比着和娘子细说。
这时隔许久的“说马”,我并未陌生,而且任何要领我都记得。便如那次和襄城公主述说时一样,从面相、走相、毛色、年纪、体尺、品种六个大项,给娘子大致说道了一回。每每先说老马,再指同一点说那一匹,使她更容易理解,也能更具体地领会。她本聪慧,亦记得清楚,一点即通,没过多久便能举一反三。只是以手触马,尚有胆怯,也着实难为她这个从来也没有骑过马,碰过马的人了。
“稍待回房,阿真会把今日所讲整理写下,供娘子随时察看,慢慢地就能十分掌握了。日后若还有什么,只要阿真知道,都会告诉娘子。”时近中午,我牵马回厩,一边对娘子说着,既是鼓励她,也想给她一些建议,真正能帮助她,“其实像公子那样的爱马,不同于我这样的养马之人。他们虽也精通这些,但更多的或许是一种赏识。娘子博学,大可去了解些关于马的故典,谈讲起来岂不更文雅些?”
“这倒是了!我却没有想到。”她神色一惊,恍然解悟似的,流露出喜色,又叹道:“阿真,你真的是一个很不同的人。学识本不尽在书墨之间,这一上午,是你又教我见识了!”
我笑着向她摇了摇头,心上提起一口气,是欣慰又有点无奈,到底不可极思。只觉自己的讲述和建议定然是行得通的,毕竟,我曾经也算是十八公子的马奴,再了解他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数据很丧,心情也很丧
今天就不卖萌了……
哭唧唧给你们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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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春风尔来为阿谁(三)
假期弹指而过,临回宫之前我将整理好的识马要领交给了娘子,共五大张纸,三千余言。她接过百般感激,也便就回了永和坊府邸,我这才明白,她原是专门为了找我,专门为了学马而回娘家的。
抵达掖庭局,天色尚早,其他人也都未到。我欲将自己屋中衣物捧去洗晒,不料刚刚打开房门要出去,便闻见一阵说话声,接着崔绿锦和一个穿戴华美的女子就走进了院中。我因与她不对付,只迅速退进来,掩门稍待,省得生出事端。可她们也不是路过或要进屋,倒在院子里继续说起来。我一面等待,亦无意地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崔女唤那个女子为“姐姐”,我才领会,她就是那位崔美人。
“绿锦,今日我屏退婢女独自送你来掖庭,也是有几句私心话要叮嘱你。你自小在家娇养惯了,到了姑父姑母府上又更调皮,但如今是在宫中,你可千万要收敛。我只是个少宠的美人,位在九嫔之下,又无子嗣,你真惹了什么事我说话是不管用的。”
“姐姐这话一路说了多少次了!我都听烦了,说得好像我已经犯了什么错似的!”
“唉!呵呵……我现在只盼你早日结束傧从的事务出宫去,也能依着这身份嫁个如意郎君,美满一生就罢了。你可知,同你一批的这些傧从女子大都有人家相看过了?比如侍郎杨誉的女儿杨媛,就许给了后宫杨妃之子蜀王恪做王妃。”
“那这就是亲上作亲,都是杨氏一脉啊!真看不出来,杨媛竟有这样的好运气,就做了王妃了!”
“绿锦,其实这名位真算不得什么。你我出自博陵崔氏,世家大族,父兄都为官为将,自小生活优裕,何曾被人轻慢了?所以,重要的是夫妻恩爱,名利钱财都是虚的。反观我入宫数载,说是天子嫔御,皇门中人,可后妃中大有家世姿容在我之上的,如何争得过呢?还不如田舍之家,天伦之乐,相亲相爱啊!”
我听到这里,那崔绿锦倒还和平常一样,竟是那位崔美人,话音柔和,言语谦逊,倒比她妹妹明理得多。不由玩笑似的感叹:他崔家原是有个好人的。
“姐姐,你别说了,越发可怜似的。绿锦也知道我崔家门庭不低,并非硬要去羡慕人家。嘿嘿,姐姐,我告诉你,其实绿锦心里早已有人了,他就是李家阿兄啊!我不是还和你提起过?”
“什么?!就是姑父前妻所生的那个长子?”
“对啊!就是他,徐道离!”
她崔绿锦倒真不算恋慕名位,意中人竟是徐道离!我亦未想到,时隔许久,再一次听到他的名字竟是出自崔女的口。这一下子,我简直觉得崔女直率得有些可爱。不过,这徐道离,徐先生,现在又不知身在何方呢?
崔女未再多言,崔美人也只叫她妹子日后计较,又互相道了两声别,各自散去。我心中亦不再想,听得崔女入房关门声后,便自出去洗衣了。
又一日结束侍读,赵博士因有它事便令我们自行列队回去,谁知刚出了鹤羽殿,崔绿锦便又领着众人闹哄起来。她们先是相互交头接耳也不知议论什么,而后竟齐声数了三个数,一道跑走了。尚不知是什么名堂,只听崔绿锦远远地丢了一句过来:
“你有本事自己认路回去啊!回不去就是蠢人!哈哈哈……”
她这倒是点了我的死穴了,我真的不认路。这宫中曲廊回转,殿阁层叠,似乎哪里都是一样的。
一时也无法,总不能滞留此处,我便凭自己感觉,连猜带蒙,在这深宫后廷摸索起道路来。心想着掖庭宫在西边,嘉猷门外千步廊我是记得明白的,一直向西走若见着千步廊便是走对了。可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绕的,方向也是西边,可半个时辰过去了却还是没见到千步廊,反是来到了一个叫做两仪殿的大殿前。
“玄龄啊,你是左仆射,此事就交给你办,务必周全。”
“臣明白。冯盎将军的这份奏请臣会好好斟酌,对于确实有功也有才能的人,臣会安排合适的职位,拟好后再呈陛下定夺。”
正在殿前观望寻路,未料一阵谈话声从殿门内传出来,且越发近了,细听之下竟是皇帝和人在议论事情,不免大惊,转身就跑。
“谁在廊下?!还不站住!”
不过两步便听后面一声大喝,被发现了。一时间,我只觉浑身筋骨都僵住了,百般羞惭涌上心头,不知这皇帝会怎么处置我……
“你是哪里的宫人?竟敢私闯两仪殿!跟我走!”
一个卫士模样的壮汉怒气冲冲地来到我面前,略扫了我两眼便提着我的衣领将我拽到了皇帝面前。我这才见,除了皇帝,他身后还跟着三五个紫袍红袍的大臣。十几只眼睛直直盯着我,有打量也有质疑,我心中适时地冒出几个词来:骑虎难下,颜面扫地。
当然,皇帝是认识我的。
“陛下,便是此女在廊下鬼鬼祟祟,如何处置?”那卫士问道。
事已至此,我只将头低下去,也不愿解释,想自己不过误闯,他未必能杀了我?最多笞打几棍,我又不是没挨过,听凭发落便了。
“你起来,先站到一边去,稍待再说。”
不曾想,皇帝一未动怒,二也不罚,更亲自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同虞府里初见时一样。那卫士一惊,再不敢多言,退后而去。我同样很惊诧,不知这皇帝究竟想做什么,只好疑惑着站远了一些。
“去岁底罗窦洞僚起事,是冯将军身先士卒,头七箭箭无虚发,起势便吓住了反獠。他倒不为自己请功,这奏请上的名单也没有他自己的子侄亲信,足见其人乃出公心,实在可贵啊!”
“嗯,这冯盎是可堪大用之人,朕没有看错人。”
“其子智戴现任卫尉少卿,也是个才德兼备之人啊。”
那一边,皇帝和众人又若无其事地谈论起来,你一句他一句好像没完了似的。而我也未闲着,忖度着目下的境遇,筹谋起自己的大事来:今天还真是个“剪枝”的绝佳时机。
“玄龄,别的凭你先拟定,只其中有一小将,朕之前虽从未听冯盎提起过,但他能将此人排为首功,朕亦很感兴趣。就让冯智戴以省亲慰问之名回乡将此人带来见朕,若果然实至名归,朕另赏之。”
“陛下说得是那个叫做徐道离的小将吧!臣这就去办。”
“嗯,你去吧,你们都先去吧。”
徐道离?那个大臣说的是“徐道离”三个字吗?我正想着稍待要如何与皇帝亮明主张,一遍遍打着腹稿,蓦然听见这熟悉的人名,觉得十分不真切,可那边众人散去,也无可印证了。若真的是“徐道离”三个字,也非重名之人,那当初他离开长安竟是去投军的吗?
“你在想什么?”
收回思绪,见是皇帝来到了我面前,身后也未跟个侍者婢女。他目光深沉,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倒不是要怪人的样子,我便先向他施了一礼,然后平静回道:
“臣什么也没想。”
“呵呵……不觉得该解释一下你为何会闯到两仪殿吗?你可知两仪殿是什么地方?”他背起手,神色倒还等闲,只是透着一股子戏谑人的样子。
我自也敢应承这话,便道:“臣不知两仪殿是什么地方,但臣也非有意闯之。结束侍读返回掖庭的时候,其他傧从走得太快,臣一时没跟上,又不认路,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了。”
他听罢先是皱眉,很认同似的点点头,忽而却又大笑开:“哈哈哈……是别人走的太快,还是你自己走神?哈哈哈哈……”
这意料之外的反应在我看来有些过度,至于吗?我在他的眼里到底是怎样的人?无论是没跟上还是走神或者迷路,又有什么可笑的?我又不是宫里生长的,这不是太正常了吗?便是我这样可笑,他又看中我什么了?我的可笑吗?呵呵,无稽。
“你……”
“陛下,礼部尚书李孝恭殿外求见!”
他似乎又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跑来了个小黄门。便随着殿前阶下看去,果见一个紫袍大臣恭敬地站立着。
“嗯,知道了。”他微一颔首,神色立马改为严正,略顿了顿又指着我对那黄门说道:“把她送回掖庭,带她认认路,另外告诉掖庭当值的人,不许为难她。”
“小奴记下了。”
他丢下这话便转身离去,背影高拔笔挺,而我突然发寒颤似的浑身一抖,只觉得那一句“不许为难她”,戳到了我的心坎上。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异怪得很。
后来,我从这小黄门的口中得知,这两仪殿原是后廷之界,是皇帝与大臣集议的内朝,与鹤羽殿更是一南一北,我差一步便要越过后廷了。于是大惊,我不是向西走的吗?何以如此大的偏差?这深宫啊,果然不是我这种人能轻易摸透的。
我终究安然返回掖庭,原本掉队迟归是要受罚的。半晌,一阵软润的春风拂入我的窗台,将轻薄的帘幕吹得上下飘舞,屋子里忽然弥漫着一股醉人的香气。
哦,我今天又错过机会了,我明明有时间对李世民直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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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一)
——从萧鉴处写来
转是四月暮春,萧鉴成婚已有了半年,他夫妇二人虽表面上恩情甚浓,但在萧鉴看来多是自己迎合别人罢了,终是不得意。他不畅快,却又一时无法,便每每寄情良驹,借此忘忧。而偏偏是这样,倒反令他不断思想起先前和阿真在马厩谈讲的情景,越发郁郁。
三月间梅园重聚,萧鉴将内心的一抔脆弱展现在阿真面前,一番话亦出自真情。可其实,他一面想得到阿真这个知己,另一面却更想早立根基,早得志向。于是,权衡之后,他变抗拒为妥协,接受了伯父为他安排的一切。这也许是天性赋予的骄傲,也是出身决定的必然。他从一无所知到如今粗解深浅,只觉是步步被套牢,步步入彀中。这份身不由己,也多少掺杂了一些“咎由自取”吧。总之,此间千丝万缕,纷繁种种,对萧鉴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十八郎,我猜你就在这里!”
这日下职后,萧鉴依旧是在马厩留连,不想过了片刻虞秀姚倒寻过来。他知虞女并不懂马,也不想有人搅扰他唯一的安静辰光,便早就说过不让她来,此时自有些反感,却也不至发作,只平常问道:
“我自然在这里,你有何事?”萧鉴问完,见虞氏只抿嘴含笑却不开口,便思量起她这神态,明朗欢快,好似有什么喜事,心下一时好奇,转了口气,柔和问道:“思礼,到底怎么了?”
“呵呵,我还不都是为了你!有件好事!”虞秀姚也非作弄人的性格,当下也不卖关子,便一边走近一边同萧鉴说了,“前些时候父亲不是告诉你我,伯父大人就要调任回京了吗?今天你出门后,我阿兄又特来相告,说父亲向陛下进言,举荐伯父为太子少傅,陛下同意了,还下了一道旨意,让伯父月底就回京任职。这虽说不是官复原职,但伯父好歹回来了,定会越来越好的,萧家也会恢复如旧,越来越好的。十八郎,你再也不用为此忧心了!”
萧鉴乍一听闻自然高兴,满腔思虑瞬时消尽,胸中久悬的巨石也落定了。他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默叹:这一两年来的纠结愁闷总算真正完结了!他握起虞秀姚的双手迫切而激动地想向她表达喜悦之情,可望着虞女这张笑容灿烂的脸庞,他却忽然念及了一些更深的东西,神色不觉凝滞。
他自成婚后便知悟,当初萧瑀让他寻机接近虞世南方才有了之后的种种,而萧家这样基业深厚的贵胄门第尚须结交虞家,足见虞家并不像表面那样清清淡淡,仅是一个文士之家。而如今,虞世南区区两次进言,便能让贬谪的萧瑀重新回京任职,且速度之快,实在有些不可思议。这一点让萧鉴越想越感到吃惊,他只道萧瑀老于世故,深谋远虑,也道虞世南不算等闲,却不料在这等前途命运的大事上,虞世南竟能起到这样的作用,着实是他自己小觑了。
“十八郎!十八郎!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