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她眼瞧着桓澈将马匹交给拏云,转身往宋文选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细受了风!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虽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还是小心为上,她爹还扣在他手上。万一他病上个三两月,那她爹估计驴年也出不来。
顾嘉彦简直没眼看,他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没得救了。
桓澈余光里看到顾云容跟过来,步子慢了些:“此间斗纸鸢怎么个斗法?”
顾云容见他神采奕奕的,想着他约莫是忽然来了兴致,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解释起来。
杭州府一带斗纸鸢的规则有些特殊。一般是一众人等以筝线相勾引,剪截牵绕,线断者为负,筝线完好至终者为胜。虽是小技,实则极讲求力道与灵敏度。
逢佳节庙会,少年郎们常攒三聚五在桥上斗纸鸢。此类竞技已与钱塘江观潮一样,成了本地特色。
顾云容望着桓澈的目光里满是担忧。桓澈从未斗过纸鸢,万一输了,生气都是小事,今儿的风有些冷,加重病情可怎么好?
大约是顾云容面上的紧张与担忧实在表露得太过明显,桓澈接过护卫买来的纸鸢时,对着她看了须臾。
他心情似乎更好了些,还问她可知斗纸鸢有哪里是需着紧留意的。
这是少年郎们的游戏,顾云容也未与人斗过纸鸢,随口便道:“我亦不甚清楚……不过您天性机悟,聪慧绝顶,想来很快便能抓住机窍。”
她嘴巴本就甜,眼下有事与他说,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见长,恭维张口便来。
桓澈面上声色不露,但轻快的举动仿佛泄露了他对此十分受用。他缓缓理好了筝线,转身径去。
宋文选等人已斗至一半,忽见方才那险些跟顾嘉平等人动起手来的人半路加入,以为是来砸场子的,便有意无意都去剪截他的纸鸢。
顾云容看得手心直冒汗,转头瞧见顾嘉彦的神色也是难以言喻。
桓澈确实悟性极高,又因习武,力道甚大,顾云容起先见他镇定自若,琢磨着他会不会出人意表地胜出,但不一时,便有五六根筝线直冲桓澈这边剪截而来,顾云容心觉不妙,一个晃神儿,就见桓澈的纸鸢线断,掉落在地。
顾云容远远望见桓澈面色不好,略一迟疑,上前安慰他。
桓澈这人虽然看着极不随和,但有时候颇有几分孩子气,他心下不快时,若得温言软语哄上几句,能立见成效,反正顾云容是屡试不爽的,她从前把他的腰带弄丢了,就是用这一招对付过去的。
顾云容的嗓音本就娇软,又是有意劝哄,听来便觉如春风拂煦,沉着脸的少年容色渐缓。
顾云容其实没想到桓澈会因输了就不高兴,心里揣度着兴许是因他如今年岁尚小,免不得年少意气。
桓澈一面听着顾云容温言相劝,一面看着宋文选等人的角逐,眸光暗转。
不消片时,他遽然大步而去。
顾云容语顿怔住,就瞧见他又命护卫买了个纸鸢回来,扯着筝线就往草坪那边去。
这回的桓澈比上回娴熟了不少,一上去就截断了三根筝线,最后与宋文选的纸鸢狭路相逢,就见他脚下迅速腾挪几下,手腕一翻,手肘猛撤,宋文选的筝线应声断裂,纸鸢晃了一晃,直坠落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等身手,若是会泅水,去钱塘江大潮里捞潮头鱼也满够了!
但顾云容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欣赏。她疾步至顾嘉彦面前,低声与他耳语。
桓澈听得众人喝彩,转过头扫视一圈,却见顾云容背对着他,不知在与顾嘉彦合计什么,反正根本没往这边看。
他动作一顿,垂眸收了纸鸢。
顾嘉安看得热血沸腾,桓澈折回来时便迎了上去,用有些蹩脚的官话表示要拜他为师。但桓澈未作理会,将纸鸢交给随从便翻身上马。
一直与几个小姐妹在旁侧观赛的顾妍玉手里的帕子被绞了又绞,几乎碎裂。
她从前一直以为谢景那样的风采仪貌已是世间难寻,可今日见了这个少年,她才发现自己以前真是见识短浅。
诗中所说“容采耀月夕”大抵谓此,她方才跟她的一众姐妹都看得许久不能回神。
这少年似乎与顾云容兄妹是相识的,也不晓得跟大房有何干系。
她忽然又有些看不上郭瑞了。
男子爱女子美貌,女子自然也喜男子风姿华茂。她容貌也不差,为何就要嫁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呢?这男人家中也不是顶有钱。
不过,这少年瞧着待人冷冷淡淡的,她与他无缘,就不信顾云容能搭上。
顾妍玉撇嘴。
顾云容见桓澈要走,与兄长一道上前,表示有事欲求问。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照实说了比较好,在桓澈这样的人面前拐弯抹角,反显得自作聪明。
桓澈轻夹马腹,按辔徐行,走得慢慢悠悠的,看起来是允了他们开言。
顾云容朝兄长使了个眼色,顾嘉彦跟了上去。
坐在轿中一直远观这一切的谢怡沉叹一息,她兄长还在挖空心思试图挽回和顾云容的婚事,可她眼下觉得那些兴许都是无用功。
她这般想着,忽而瞥见一顶青帷软轿排开喧嚷人潮,一径朝着东面的月老祠而去。那轿子四角雕饰云头,轿衣上头辉煌锦绣,在旁侧几顶黑油齐头的轿子里显得格外惹眼。
但谢怡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杭州府素来繁华,有个把达官贵人家的女眷出来烧香看庙会实在也没什么好瞧的。
顾云容方才让她先走,她原还想着看出了何事能否帮上忙,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顾嘉彦委婉地将自己的意思说与桓澈后,便听桓澈喜怒难辨的声音自马背上传来:“顾同甫无碍,不日便可归家,关于此事,不必忧心,也不必再问。”
顾嘉彦虽觉他这话极不靠谱,但他既出此言,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待要作辞,就见自家小妹快步赶了过来。
顾嘉彦暗瞪她一眼,但她视若无睹,径直到得桓澈马侧,仰起脑袋声称她也有事要与他说。
顾嘉彦脸都绿了,还有事?她能有什么事?
桓澈胯下的马匹似乎走得更慢了一些,挽着辔头道了个“说”字。
顾云容郑而重之道:“此间有许多值得一观的地方。您头先公务在身,有些地方应是未能逛到,不若趁着西湖香市,我与家兄带您四处看看,权当赔罪,也略尽地主之谊,不知意下如何?”
顾嘉彦见她目露紧张之色,蓦然想起,东边有个月老祠……她该不会是打算把人往那里带吧?
不过还好,眼前这位亲王殿下瞧着心绪不佳,多半不会理会他家小妹的胡闹……
果然,等了片刻未闻桓澈开言。
顾嘉彦才暗暗舒了口气,就见桓澈倏然收缰勒马,转头看过来。
第十三章
在顾嘉彦绝望的眼神里,桓澈点头答应了顾云容。
顾云容毫不意外,她早知桓澈会应下。一则他如今有余暇,二则他牵马而行的本意应当就是顺路考察民情,有本地人带着自然更好。
即便他自己本无此意,念在回京后皇帝会考问的份上,他也会四处看看的。之前出门他主要研究的是城防和地形,民生上头并未如何查探。
顾云容要引他去的地方是月老祠旁的马头娘庙。
前世沈家人犯事之后,沈碧梧与太子及时做了应对,将事情捂住了,皇帝虽则知情,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对于皇帝的很多做法,顾云容都不甚理解。
她看了那么些年,也不知该说这个皇帝是昏君还是明君,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桓澈很好地继承了他父亲的这一优点并青出于蓝,他几乎能看透他父皇每一步棋隐藏的心思,连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太监都不明圣意时,桓澈也能明了他父亲的想法。
虽然桓澈多数时候都是藏着不说。
桓澈有时会跟她解释他父亲言行背后的意思。但沈家这件事出来之后,桓澈并未跟她解释皇帝的想法,只是闲话时将事情始末与她说了个大概。
桓澈当时跟她说了个细节,沈家那个挑头的旁支沈吉趁着夜色在马头娘庙附近与海寇交易。京师这边没有马头娘庙,他便问了一些有关于马头娘庙的事。
若是交易地点在马头娘庙的话,那么去附近转一转,可能会有所斩获。如此一来,也不用发愁如何跟桓澈提起这一茬儿了。她并不担心桓澈会怀疑她什么,桓澈必定早在传她去衙署之前就将顾家调查了一番,何况以她的身份处境,她是不可能知晓走私内情的。
但为了不让目的太过明显,顾云容还是领着桓澈一行人兜了个圈。她欲往马头娘庙那边时,顾嘉彦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警告她:“不准去月老祠!”
顾云容原本还在想寻个什么借口将桓澈引过去比较好,顾嘉彦一语点醒梦中人。
可以先去月老祠啊!
马头娘庙附近有个月老祠,月老祠附近有几家米面行,可问粮价,桓澈应该会感兴趣。
顾云容指了指远处米面行的招牌,顺势就要往那边拐。顾嘉彦一个不留神就被小妹钻了空子,再转回头时她已经领着人朝那边去了。
他预备补救,想带桓澈去另一边,但桓澈还真就顺着顾云容的引领过去。顾嘉彦咬牙,无奈追了过去。
桓澈下马往米面行那头去时,看到众多脚夫往来穿梭于各个店铺门面之间,却是有条不紊,问顾嘉彦这些人是否有结有什么行帮会社。
顾嘉彦之前去各地游学过,算是见多识广,闻得桓澈此言,倒是对他又有了些改观。
他起先当真以为桓澈一个金银窝里长大的皇子此番南下是来当样子的,但之后从桓澈的诸般问话里,他逐渐发现这个王爷似乎也不是干事的。眼下桓澈又一眼就看出了那帮脚夫之间的道道,他越发对这位年岁尚轻的亲王刮目相待。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并不能排除他想对他小妹下手的可能。
顾嘉彦答道:“您所言甚是。店家各有赁户,肩驼脚夫亦由甲头管辖,故此铺户之间虽杂无争,米面到得埠头后,可径入店。”
顾云容敛眸。
甲头又称霸头,寇虎当初便是附近几大码头的总霸头。这些脚夫实则都是训练有素的,分工有序,各有领头,哪一批货要搬去哪家店,俱是一清二楚。
各埠头最大的头领便是霸头,凡是要到码头上谋生的百姓,都要去霸头那里打商量,获准后方可去做活,而且不可自带扁担,一定要向霸头租扁担,一年租金三四石米。脚夫们一日所挑货物以筹子计算,挑一担得一根筹子,晚来据筹子数目到霸头处领取当日工钱。
正因盘剥厉害,霸头们大多富得流油。寇虎靠这勾当一夜发迹,又兼人很心黑,势力蔓扩迅速,连知县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所以她前世的处境才更加艰难。她前世救下桓澈后,因寇虎的步步紧逼,后来已经不能时常去看望他。
她最后一次偷偷跑去给桓澈送衣食时,一入山洞,便发现他神志有些迷乱。她焦急唤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又听他低声让她离开,她还以为这附近有什么危险,出去谨慎查看了一番,却未见异常。她折回来打算将他扶起来喂些水,却在拉扯时忽然被他按倒在地。
他压在她身上,一双幽沉沉的漂亮眼眸定定凝睇她,眸中惊涛湍转,巨浪翻覆。
她不知他怎会忽然这般,明明上一回还好好的。他身体与她紧密相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吹拂在她面颊上的气息越加灼热凌乱。
他低下头来,一面剥扯她的衣裳一面在她身上胡乱亲吻吮咬。她身子僵了须臾,脑中乱纷纷想了许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她之前以为他们那段不算缘分的牵系过去后,他就跟她再无瓜葛,却没成想还能见面。
她当时发间插戴簪脚尖锐的油金簪子,身旁也有石块,他对她的钳制也并不严密,任何一样物件都可以作为武器助她脱身,但她并未动作。
脱身又如何,回去也是面对一盘死局,倒不如赌一赌。
所以她默许了他的举动,只是她至今也不知道他那日为何会忽然乱性。
顾云容看了正与顾嘉彦谈话的桓澈一眼,忽地红了耳尖。
桓澈头先女色不沾,前世那一夜露水之欢好似帮他开了窍。他头一次尚在摸索,按着她急切地胡冲乱撞,疼得她恨不能立等挠死他,之后几次就慢慢无师自通了。婚后他更是要她要得勤快,她也不知这是一朝开荤食髓知味了还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嫡子。
既然他不喜欢她,那娶她做正妃最可能的缘由就是考虑到她与他做了一夜夫妻,可能会有孕,而他当时大约正好想要一个嫡子。
这是她能想到的稍微合理一些的解释之一。
顾云容发现她从他那个坑里跳出来之后,再去看待那些她从前不太想正视的事,发现也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反正今生寇虎这个大患已不复存在,她前世与桓澈的那一夜露水姻缘按理说也不会重演。不必费尽心机地去焐桓澈这块石头,她估计能活得轻松不少。
与顾嘉彦边走边说的桓澈瞥见顾云容面上表情几乎一时一变,末了嘴角还溢出一丝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