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都是她来之前的事。
因她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土著,起先是排斥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的,但她必须适应这里的生活,谢景人品样貌也瞧着没挑头,她似乎是应该接受的。
只是那么些年过去,她始终也无法喜欢上谢景。亦且,她发现她跟谢景可能性情不和。
后来就在她以为她要在及笄之后按照婚约跟谢景成亲、就此平平淡淡过完一生时,变故陡生。父亲入狱后,谢家解除了婚约,顾家境况也越发淹蹇。再之后,她就嫁给了桓澈。
徐氏正因丈夫之事蹀躞不下,听了谢家夫妇的来意,火气蹭的一下窜上来,冷笑道:“果真日久见人心,你们这等亲家我们也不稀罕,这亲不做也罢!”
杨氏好面子,并不想担上背信弃义的名头,但顾同甫都入狱一月有余了还没个说法,大约是要定罪了。她可不想跟通倭犯做亲家,她夫妇两个纵不要脸面,她景哥儿可还要进学科考的,若真顶个通倭犯女婿的声名,前程不是要受阻?
这可万万不成。不如趁早退掉,跟顾家撇清关系。
只景哥儿心心念念要娶容姐儿,他们此番是背着他来退婚的。回头若是被他知晓了,还指不定要如何闹。
杨氏思及此便觉太阳穴跳着疼,起身道:“你们也休要怨怼,我们也是不得已……实在对不住,还望夫人谅解。”
徐氏已经气得懒怠多言,径直示意丫鬟送客。
送走了谢家夫妇,徐氏转身对一直默立一旁的长女道:“此事暂不要告与兜兜。”
顾淑郁笑了一笑:“她迟早要知道,早知晚知并无分别。”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就见春砂匆匆进来禀道:“太太,姑奶奶,外头来了一帮官差,说是要传太太、姑奶奶并姑娘去衙门里问话。”
谢家夫妇的话都被顾云容的丫鬟秋棠听了去,秋棠犹豫之后也觉着应当告诉姑娘。她正跟顾云容学话说着谢家人来退亲的事,就有一个小丫头来报了官差来传人的事。
顾云容一惊。
谢家夫妻才出门坐上马车,就听到了顾家门口的动静,掀帘一看,竟是一群衙差齐齐围了上去,瞧着倒像是来拿人的。
杨氏直拍胸口:“这亲退对了。看这架势,说不得顾家满门都要受牵累。”
谢高也舒了口气,旋又道:“亲是退了,可景哥儿那头,怕是有的闹。”
杨氏的太阳穴又开始疼:“倒是不怕他在自家闹,怕就怕他舍不下容丫头,背地里跑来顾家。”
谢高蓦地沉了脸:“其实今年正旦来顾家走动时,我就生出些悔意。当年也未往深了想,见今那容姐儿生得越发惹眼,将来那容貌怕更是了不得。咱们并非大富大贵之家,娶个美貌太过的媳妇,可未见得是好事。”
莫说谢家夫妇,就连顾云容也觉着官差是来捉拿她们的。但待到忐忑地出了门,才知对方是奉命来带她们去听上头问话的。至于这个“上头”具体指的是谁,官差并不肯多加透露。
等母女三人到得巡抚衙门签押房外的阶下,将她们领来的长班做了个噤声止步的手势,随即示意顾云容随他一道入内。
签押房外长枪林立,守卫严密,廊上阶下遍布甲胄分明的兵士,严整庄肃。
顾云容一怔,环视一眼,低声道:“只我一人?”
长班颔首:“正是。”
顾云容轻轻吸气,理了裙钗,拾阶而上。
第四章
徐氏与顾淑郁又惊又疑,不由就要跟去,却被一衙役拦住。
“你二人且去那边候着,”衙役指了指一侧的廊庑,“切记肃静,不可喧哗。”
徐氏忙问:“敢问里面的大人唤小女入内所为何事?”
那衙役皱眉道:“问那许多作甚,随我去便是。”
顾淑郁回头望了一眼门卫森严的签押房,实在摸不着头脑,暗暗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机灵,希望能随机应变。
顾云容在正式入内之前,还被一个嬷嬷搜了一回身。那嬷嬷神情肃穆,言行一板一眼。
这般郑而重之,对于自己即将见到何人,顾云容心里倒是越发有了数。
于是在听嬷嬷告诉她说签押房里坐着的贵人是衡王殿下时,她并不意外。只是对于桓澈传她来此的目的,她着实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时,借着转身的空当,飞快扫视一圈,发现内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左右立着握雾与拏云。
桓澈此时方十六,眉眼尚青涩,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凛冽威压,更无损于那惊人眼目的无上仪采。
青衿之年,风神世载。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几未行过跪拜大礼,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礼的,因而眼下她出于习惯,屈身就要道万福,但临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面对亲王是当跪下行大礼的。
虽则顾云容动作极快,但还是被桓澈看出她临时换了行礼姿势。
福礼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礼,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怯场行错礼不足为怪,但她应变极快,行礼时又仪态端方,神情不见慌乱,行动举止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似乎不符,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顾云容保持着以首顿地的姿势,一丝不动。桓澈未发话,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虽然那打量极快。
因着前世经历,礼仪规矩于她而言几成习惯,跪拜大礼她也能做得十分标准。但她而今不能照着宫里那一套来,否则桓澈见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适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着紧张,即便跪的时候并不长,顾云容也觉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时,面上情态便与来时殊异。
双颊潮红,眼波潋滟,白腻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竟有几分绮艳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间蕴着些许稚气,但明丽娇冶之态已显现无疑。
一旁的拏云看得直抽气。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阅着手里的关文案卷,淡漠道:“拏云问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润,悦耳非常,令人闻之如见霁月光风。顾云容再度听见他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叹不已。
拏云整肃了神色,转向顾云容:“姑娘来说说,殿下来京那日,你为何会领着几个家下人躲在岸边樱花林里远观?”
顾云容一愣,原是为着这事?那他为何要等过了一个月再传问?
她不能说出实情,只答说头先听闻朝廷会派一个钦差来查案,便想在钦差大人抵达时前去鸣冤。
拏云道:“照你这般说,你父亲是被构陷了么?”
顾云容忙道:“正是!万望殿下明察,还家父一个公道!”说话间又诚心诚意朝桓澈一礼。
晕色愈艳,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凭证?”
顾云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通倭大罪是钱塘知县强加于家父身上的,为的不过是给自己脱罪!知县万良兴许已捏造了一干证据,以坐实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实难拿出凭据来证家父清白。”
“孤今日才开始审阅卷宗,对顾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将来龙去脉讲上一讲也无妨。只切记,不可道一句虚言。”
顾云容额头青筋直跳。
才……才开始审阅卷宗?那之前的一个月做什么去了?真看景去了?父亲的案子是跟于思贤的案子绑在一起的,而于思贤之事关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查案应当迫在眉睫才是。
她有时真想撬开桓澈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顾云容沉了沉气,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嘉兴、平望大战的前后一五一十地道给桓澈。
桓澈听她讲罢,沉吟一回,道:“你父亲也参与了那场抗倭大战?”
顾云容点头:“是,家父是万良身边书办,当时随万良去的。”
“你阖家是世代居于杭州府么?”
“是。”
“你还有个兄长,是个正在进学的士子,是么?”
顾云容一怔。
她兄长顾嘉彦在府学念书,父亲出事后母亲本不想叫他回来,横竖他回来也不顶什么用,还让他白白分心。但是阿姐说这事得知会他,不然家里连个支应的男丁都没有。
于是姐夫前儿去接他去了,大约明儿就能回。
桓澈见顾云容应是,又翻开一份关文:“你兄长归家后,让他来巡抚衙门一趟。”
顾云容听得一懵:“为何?”
桓澈朝握雾瞥了一眼,仍旧自顾自翻阅文书。握雾躬身应是,字正腔圆道:“殿下欲微服往钱塘四处体察民情,欲让你兄长随驾左右,为殿下介绍本地风尚习俗。”
他转头瞥见拏云给他使眼色使到抽筋,恍然想起自己漏了一条,忙补充道:“还有你。”
顾云容彻底傻眼了。
桓澈不在衙署里待着好好查案,出来溜达什么?还让他们兄妹跟着,这不是胡闹么?
握雾等了片刻,见顾云容迟迟不应声,催促道:“怎不谢恩?”
顾云容倒抽一口气,略作踟蹰,行礼应下。
她虽觉着这事有些怪异,但不能违拗一个亲王的意思。她爹的命还在他手里捏着,她顾不了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顾云容礼毕,捏了捏衣角,壮起胆子向桓澈询问她父亲如今的境况。
吴语与官话不同,临来时那嬷嬷还问顾云容可会说官话,若是不会,她还要一道入殿做翻译。顾云容点头说会,嬷嬷才放她入内。
顾云容嗓音娇软,一口官话也说得轻柔细润,尤其她眼下满心忐忑,声音更是细细缓缓,听来如羽毛拂耳廓,酥酥痒痒。
桓澈未曾抬头,翻阅案卷的动作愈来愈快:“顾同甫今和于思贤同押于巡抚衙门大牢,无人为难。”
得他这么一句,顾云容长舒一声。拏云交代她不可将今日听到的话外泄,便示意此间无她事了。
顾云容行礼告退。起身之际,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侧的窗牖是半敞的,念头一闪,忽又想起了她前世死前沈碧梧问她的问题。
桓澈那个不可说的软肋若是被太子知晓,他的境地就十分被动了。不过听沈碧梧话中之意,太子顶多只是查到了他的一些异样,不至于猜到肯綮上。
不过,纵无她的提醒,桓澈大约也能够应对,他这般揣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即便是在波谲云诡的宫廷朝廷,也怕是敌手难遇。
顾云容敛眸。她前世曾想过在跟桓澈坦明后试着为他治疗,但因她的突然身死而未能达成。而今……他还是祈祷他能自愈的好。
打从自家殿下蹦出让顾云容兄妹随驾的念头之后,握雾就始终不能理解。顾云容退下后,他再度上前,鞠腰道:“殿下何不正正经经找个向导?让那兄妹二人随行,是否略有不妥?”
拏云剜了他一眼:“殿下自有计较。”
桓澈搁下笔,看了半开的窗扉一眼,声音清淡:“记得预备出行事宜。”
翌日,顾嘉彦裹挟晨露急急归来。
他听顾云容悄悄说了桓澈的嘱咐,又匆匆去了巡抚衙门。
他前脚刚走,婶母方氏便登门了。
顾云容不喜方氏,本打算去打个照面就回来,但到了正堂,却见母亲面色很是难看。
正困惑间,就听母亲沉声道:“田底不卖,田面照旧,你不必多费口舌。”
方氏抿了一口茶,笑道:“大嫂莫恼,我这也是为大伯大嫂着想。我们给的价也不算低,大嫂回头若是再想转卖,别家不定有这个价。老话儿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顾云容听出道道来了,二叔一家这是要变相抢田产。
这一带的田地所有权称“田底”,使用权称“田面”。顾家虽是小户,但日子实则也算丰足,当初分家时,父亲得了几十亩薄田,日常都是将田租给农户耕种,自家只管收租子,也即只卖田面。
顾家统共两房,她父亲居长,下面还有一个弟弟顾同远。而因着长子长孙要承担更多的祭祖之责,所以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分家时长子会多得一份。当初为免纷争,祖父还在世时就立下了文书,将家产分定。
父亲多得的那一份实则不多,只是个意思而已,但二叔却惦记了好多年。
二叔一家眼下怕是想趁火打劫,将父亲手里的田底低价收走。
方氏见徐氏已经开始赶人,脸上的笑竟是丝毫不减:“要不大嫂先将田典给我们也成,典期不拘三两年,这都好说。我们也想直接捎了银子来帮大嫂一把,可大嫂也知道,如今日子难过,我家中几个哥儿姐儿念书的念书,说亲的说亲,倭人又三天两头来闹事……我们也只能这般了。大嫂千万再考量考量,大房见今正是用钱之际,大伯还在牢里押着,打点是少不得的,那可是巡抚衙门,不比旁的地方……”
她跟丈夫都听说了,顾同甫如今被押入了巡抚衙门的大牢。他们这些升斗小民瞧见知县老爷都抖抖索索的,巡抚那样的大员他们只从戏文里听说过。徐氏若想捞人出来,大房倾家荡产怕是都办不成事。
但他们不管这个,他们只知大房现下一定很缺银子,那他们就能趁机将大房的田产捞到手。
说是可以典田,但大房若是将田典给他们,还能有钱拿回来?
顾云容心中冷笑,她这二婶的面皮真是厚,明明打着夺人田产的算盘,说得却仿佛是在勒紧裤腰带帮衬本家一样。
方氏又跟徐氏说起典押田产的事,顾云容转身就要去叫人送客,却被一旁坐着喝茶的堂姐顾妍玉起身拦住。
“听闻谢家前儿来退了婚,”顾妍玉长叹一声,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之色,“兜兜可莫要太过难受。”
顾妍玉喜欢谢景,但谢景却早早与顾云容订了婚约。顾妍玉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方氏给她挑的夫婿不大如她的意。
嫁不了谢景,但好歹也要嫁一个跟谢景差得不多的才好。母亲给她寻的那个未婚夫家世倒是尚可,可她相看之后,发现对方那长相实在寻常,跟谢景相差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