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等等,从九月念叨到腊月。眼下这怕是又要来敲打她。
顾云容直道她已谨记母亲教诲,意欲岔题。
徐氏却忽愁道:“你父亲身边无侧室,我倒无弹压姬妾的经验与你说道。头先与人闲磕牙时倒零星打探了些,也不知中用不中用。等我细想了说与你听,你若一时记不全,便寻笔记下。”
顾云容一口粥呛在喉间。
徐氏瞪她:“休不当回事!王爷府里哪能只你一个,侧室进门是迟早的事,你必要预先筹谋。”
说着话,又思及子嗣之事,抓着她的手低声道:“而今陛下只一个皇孙,你若得生养一个哥儿,那地位便稳不能撼了。这些时日我都叮着厨下那边给你调着,过会儿再与你几个方子,你仔细收着,务求早日孕珠。”
顾云容埋着脑袋,僵硬应声。
这种事真是急不来,似乎越急越怀不上。她上辈子也一度为子嗣之事发愁,后头对于赢取他的心逐渐绝望,益发急于孕子。
但至死也没能怀上。
她后来想起其实还有些庆幸,倘若她那时怀着孩子,岂非一尸两命。
顾云容深叹,成了婚就是比从前想得多。
徐氏出去给她取方子时,顾嘉彦忽至,与她说谢景而今在园子里坐着,欲与她觌面。
顾云容一怔,旋想到今日腊八节,谢景应是前来拜谒,只是她不知他来了而已。
她摇头道不见,顾嘉彦却是踟蹰着道:“小妹去见他一见也不当什么,横竖也是自家表兄。我陪着你一道去。”
顾云容狐疑打量他,谢景怎会让顾嘉彦来传话的?
顾嘉彦轻咳一声:“表弟说得言辞恳恳,我便代为捎话。有我在跟前,他又不敢如何。”
顾云容问:“表兄可是有何事?”
顾嘉彦道:“我也不晓得,表弟只让我来请小妹过去一趟。他还说,此番之后,下回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上一面。”
顾云容又被顾嘉彦游说少顷,思索一回,点头。
顾嘉彦一径领着顾云容去了后花园的芙蓉亭。
他遥遥望见谢景独坐的侧影,心头感喟良多。
他之所以答应去带话,除却因着谢景恳切之外,还有一层原因,就是觉着谢景可怜。
当初他小妹与谢景的婚约是谢高夫妇两个背着谢景强行退的,后来谢高夫妇被谢景说动,欲复续婚约,他小妹却又去了徽州。
两厢有青马竹马之缘,却无夫妻之份。
谢景闻声转头,起身叙礼。
天寒,顾云容内着紫绒袄裙,外穿毛绒丰厚的雪貂大氅,迤逦徐行雪地,更显她芙蓉面皓如霜雪,眉眼胜画,窈姿曼态。
她微屈身朝他道了万福,问他叫她前来所为何事。
谢景恍神须臾,淡声道:“表妹即刻就是亲王妃,我受不起表妹的礼。”
他说罢又是一顿,他这话说得仿似透着一股酸气。
“将表妹叫来,是想与表妹说,怡姐儿的婚期就定在明年正月二十,我今次过来,也是来敬奉请帖的。”
谢景看向她:“她让我冒昧一问,届时可能拨冗,前来吃一杯喜酒。”
顾云容知道谢怡也是婚期在即,这阵子都被杨氏拘在家中待嫁,没能来寻她。
她认真想了一想,道:“我尽量去。婚后事虽繁,但二十那日应当能空出来。”
她又让谢景代她向谢怡转达她恭贺新婚之意,便问谢景还有何事。
谢景不语。
他缄默得太久,以至于顾嘉彦都禁不住低声提醒。
谢景仍是闷声。
顾嘉彦见状,让顾云容暂回。
顾云容才回身,谢景遽然一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臂。
她骨架娇小,又瘦俏,即便隔着厚衣皮裘,依旧能感受到她手臂的纤细。
谢景瞬时忆起过往种种,几是咬牙切齿道:“兜兜你实与我说,你究竟是何时与衡王相识的?为何当初你我才解了婚约,你就与他四处巡游?”
顾嘉彦唬了一跳,忙去扯拉谢景。
谢景心下悲愤,气力颇大,顾嘉彦急得寒风中冒汗,低声与他解释当年状况。
谢景不信,双目赤红:“那他缘何要带上你,只带表兄莫非不成?”
顾云容也没法答他。这个问题她当年不懂,现在也不懂。
顾嘉彦眼看着谢景陷于失控,情急之下附耳跟谢景低语几句。
谢景一顿,须臾,松开手。
顾云容舒口气,摸摸因拉扯挣扎疼痛麻木的手臂,抬眼扫了垂眸不言的谢景,忖量一回不知说甚,遂作辞离去。
谢景稍稍平复,坐回亭内炉旁。
顾嘉彦惊魂未定。这事要是被他爹娘知道,等他考罢明年春闱,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谢景目光定在远处枝头的薄雪上。
顾嘉彦适才与他说,他不顾虑己身也要想想自家父母姊妹,衡王看顾云容看得紧,倘知晓他今日之举,恐会报复。
谢景想起顾云容先前问他是否作梗于顾同甫那件事,嘴角溢出一抹冷笑。
不用问,将此事捅到她面前的人必是衡王。
眨眼间便至正旦。
除夕之后,日子仿似过得尤快。大年初五这日,顾家上下忙得人仰马翻。
亲迎日虽在明日,但实则前头两三个月已开始走仪程。如今纳徵、发册、铺房、醮戒等礼节俱已过讫,纳徵礼物、发册礼物、催妆礼物等礼也先后送至顾家,只差亲迎。
转日初六,桓澈于承天门受命讫,转来顾家接亲。顾云容翟衣翟冠,由女官导引,与桓澈行罢诸礼,又乘凤轿随桓澈回到承天门过礼。
礼毕,往奉先殿行庙见礼。
庙见礼成,又偕赴王府,行合卺诸礼。
既成,新人入洞房。
待到撒帐、唱祝毕,打发众人喜钱出来,室内方消停。
顾云容知今日仪程已走毕,忙吩咐秋棠与春砂将她脑袋上的东西都拆了。
徐氏选来选去,最后还是在陪嫁丫鬟里加了这两个进来。
两人起先不敢,然顾云容再三坚持,又思及王爷出去前交代好生侍应,这便给顾云容卸了翟冠钗环,又拿篦子给她通了发。
顾云容将身上吉服也一并除了,换上家常衣裳,顿觉浑身松泛,一头倒入帐中,却又被花生枣子等硌着,咧咧嘴,随手一拂,腾出一小片空处,瘫倒在床。
从旨意颁下那日至今,婚礼章程过了四个月,还不算完,明日还要入宫朝见帝后,后日还有盥馈礼,再后头还有三朝回门……
顾云容内心哀嚎。
她又饿又困,阖上眼挣扎片刻,终是没爬起来吃东西,交代殿下来了叫醒她,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初更时分,宾朋渐散。
桓澈拓门而入,转过须弥座紫檀透雕花鸟屏,入目就见顾云容窝在一堆花生桂圆里面拥被而眠。
秋棠等人惊而见礼,欲去唤顾云容,却被桓澈挥退。
待屋内只余他二人,他近前细观。
他出身皇室,见过美人无数,顾云容可称个中魁首。
她侧对他,粉唇微嘟,卷睫飞翘,如瀑青丝流泻枕被,罗缎阔袖上翻一截,露出一只玉雪娇润的纤纤柔荑。
满室春暖,她睡得酡颜如醉,如绽桃花,引人采撷。
桓澈放轻呼吸。
他平日不爱饮酒,今日被淮王并几个宗室世家子弟按着灌酒,闹闹哄哄,推辞不过,以为要扶墙回房,谁知出来时竟只是感到些微头晕,始觉自己原来如此海量。
他坐到床畔,想了一想,握住她的手,俯身亲吻她脸颊。
触之如温玉似娇蕊,既软且香。
原只预备亲一下就唤醒她,谁知愈吻愈迷醉,鼻间满是她身上香泽气息,激得酒意上涌,浑身燥热,索性就势压倒,解她衣衫。
顾云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旷野上漫步采花,忽有一只大猫扑入她怀中,她不慎跌躺到长绒毯一般柔软的草地上。那只猫不住在她身上蹭,又舔她面颈,拿爪子扒拉她,似求抚慰。
她被蹭到颈上痒痒肉,笑着躲,又舒手抱猫,慢慢顺毛。
那猫却好似越抚越大,末了生生压在她身,沉得她胸口憋闷。
她在猫脑袋上拍了一下,嘀咕了句“乖乖下去”,侧手推猫。
大猫非但稳如泰山,还低低咕噜了一声,竟是伸爪来扒她衣裳。
顾云容一惊,合着还是一只色胚子,奋力起身之际,蓦然醒来。
四目交对。
一个满目幽光,一个满面懵相。
桓澈适才亲吻之际,但见她一面笑一面躲,又主动张臂拥住他,一下下轻抚他脊背。
还叫他乖乖。
一瞬的受宠若惊后,他意识到她是在做梦,却也因着她的举动受到了鼓舞,完全压她在身下,扯她衣衫。
顾云容反应过来,面红耳赤。
她闻见他身上酒气,又看他面有红晕,要起身去给他端醒酒汤,又问他可要沐浴。
桓澈一把按住她:“你再抱抱摸摸我。”
顾云容觉着他可能真是有些醉了,拍拍他:“你先松开我,不然我不抱也不摸。”
“我一松手你就走了。”
顾云容闻言,心中忽然又酸又软,飞快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轻咬耳朵:“我不走。”
他身子僵了一下,暖香热息里,头又开始晕乎。
“你乖乖躺着,一会儿喝一碗醒酒汤,不然第二日起来头疼。”
他听她这般说罢,缓缓躺回枕上。
等他被她看顾着喝了醒酒汤,歇息片时,头晕稍减,提出去后头园子里赏梅。
顾云容也知王府花园里有一片梅林,眼下还在花期。
两人简单拾掇,捧着袖炉出了暖阁。
路上,顾云容问他怎就忽然起意要去赏梅。
他侧首看她:“我今日检视府邸时,见梅花开得正好。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我方才蓦地想,灯下雪中的梅花大约别有一番韵致,这便想与你踏雪寻梅去。”
“你看,”他猛地凑到她耳畔呵气,惊得她一缩,“旁人都是一进洞房就办事,我们是看了花儿再办事,是不是显得雅趣绝俗,与众迥异?”
他看她红着耳朵低头不语,止步,一手半揽她,一手拨弄她貂裘上柔顺的皮毛:“怎不说话?你觉着这主意不好?那不如我们一边看花儿一边办事?”
顾云容深深埋首。
真是什么都敢说,大冷的天,他也不怕冻住……
桓澈带了把剪刀过来,到了梅林,与顾云容一道剪了几截梅枝,预备回去插瓶。
两人又逛游一圈,方欲回去,忽闻一道震天响的尖啸。
桓澈心弦一绷,倏地冲来挡在顾云容身前。
两人都如临大敌,谁知循声抬头一看,竟是一朵烟花升空。
桓澈嘴角轻扯。
顾云容吁口气,正要拉他回还,却见又一朵烟花盘绕破空,紧接着,啸声勾连成片,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两人对语几乎不能闻声。
顾云容仔细一看,发觉那烟花华美烂漫,一时倒驻足仰观起来。
那焰火接连不止,花样多变,一时是琼花仙台,一时是宫阙楼阁,一时是村坊社鼓,嵯峨壮观,惟妙惟肖。
甚至还有五鬼闹判、十面埋伏的巨幅场面,几乎覆盖整个街巷的上空。
上一幅烟消光陨,下一幅立时腾补,俯仰之间,仿佛置身光怪陆离的梦境。
顾云容叹为观止,她头一回看到这样壮观的焰火。
桓澈也不急着走。烟花还在次第升空时,他仔细留意了燃放之处。
好像就在王府暖阁后面的那道院墙外面。
因着花园离暖阁不远,且这焰火实在动静太大,所以他们即便身处花园,也能看个一清二楚。
谁敢在王府附近私放焰火,且还是在他的新婚之夜放。
他眸色沉冷,唤来几个护卫出去查看。
他回头,最后一束烟花呼啸升空,轰雷一般炸开,在无际夜幕中绽出千万朵杏花。
杏林深处,一人广袖深衣,手握陶埙,侧首凝睇,仿似正穿过如雾似霰的杏花雨,深深谛视远方伊人。
四下一静。
桓澈面上神色数变。
对于眼前这一出的始作俑者,他原先也只是猜测,但看到这最后一幅烟花图,已然无需猜测。
他可是清楚记得,宗承曾在京郊杏林为顾云容吹埙。
随后,他又想到了一件更可恶的事。
今夜是他心血来潮出来赏梅,若是他没出来呢?
试想,眼下夜静更阑,倘他正在暖阁享云雨之欢,骤闻这惊雷一样的焰火声,说不得一个不慎就要吓得不举。
据说当年宋高宗就是因鱼水欢会之时突受惊吓,就此不举。
桓澈愈想愈气,愈想愈觉宗承那厮就是这么个目的。
隔着崇山瀚海竟还要阴他一把,外带勾搭他媳妇,岂有此理!
正此时,先前出外查看的护卫回返,禀道:“殿下,有人在外头安了花桩,足有两丈高,正当中两个火炮口。那烟花竟是置于炮筒内点燃腾空,小的们去看时,放烟花的几人已将烟花燃毕,见有人来,丢下家伙便遁走了。”
顾云容心道,那照这个阵势,可以算是礼炮级别了。
桓澈命人出去将那些花桩炮筒通通收进来,转回头就将顾云容挽回了房。
“都过去半年了,他竟是还惦记着你。”他掩好门,回身,幽幽盯了顾云容须臾,蓦地大步上前。
顾云容才除下貂裘,就被他抓住双肩牢牢抵到床柱上。
他身上沾染了些许寒梅的香,原本甘冽的味道却因混了犹存的酒气,酵出一种旖旎醇烈的气息。
他呼吸渐趋急促,蓦地含住她耳珠,将她打横抱上床。
第五十六章
顾云容抬手按住他:“等一下,我问你一件事。”
桓澈我行我素:“有甚话明日再说。”
“你跟宗承断了么?”
桓澈一愣:“什么?”
“你们现下还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