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编了这么一出?”
“也不算编造。我只是偶然间听聂家姑娘说,沈碧音好像曾走口提过自己在浙江被人掳走之事。女儿当时便想,掳走沈碧音的人会不会是倭王,而倭王原本要掳的人会不会实则是顾云容……”
“慎言!”
“母亲,”施敏懊丧撒娇,“衡王殿下很可能只是一时被顾云容迷了眼。殿下一早就看上了顾云容,但婚事却波折不断,没准儿就是倭王从中作梗……”
“那又如何?这与你何干?”李氏竟是不知女儿何时生出这般弯弯绕的心思,斥她一顿,令她收心,否则便要捅到她祖父面前。
施敏抿着唇角靠回去,不语,听李氏独个叨叨着她的婚事。
捻指光阴过。
贞元帝仿似仍旧不肯相信幺子已殁,始终对外压着此事。
原本年年大兴的万寿圣节也无心操办,今年罕见的免了百官朝贺。只是事出突然,四方番邦那头无法提前知会。
待到四夷先后抵京后,发现今年的万寿圣节居然一切从简,俱是不明所以。
太后也心觉诧异,但问起来,贞元帝也只道是国库紧张,要削减开销。
有理有据,太后也便未再多问。
转眼两月过去。
倭国大阪的樱花花期已过,但林峦之间仍是游人如织。
宗承听宁安低声禀着国朝那面的状况,彳亍花林,漫不经心。
横竖短期之内也变不了天,除非皇帝忽然驾崩。他不过是想尽可能地掌握那面的状况。
“……再就是,听闻衡王薨了。”
宗承正使人去摘些山花蓓蕾打算回去泡茶,听见这句,一顿回头。
他面上难得露出愕然之色,让宁安将详情说一说。
待听宁安禀罢,他竟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宁安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主人许久都没露个笑脸了,今日竟然这样开怀。
果然情敌就是夙敌。
太可怕了。
还好主人远在倭国,不然激动起来万一跑到王府门口放炮庆祝然后冲进去抢人就不太好了。
虽然他觉得主人一心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宗承笑了片刻,拈起藤筐中的一小撮花叶,稍一用力,花散叶碎。
“他这是连皇帝也要整治了。”
宁安一愣:“您是说……”
“他不过是在下套。他这两年,始终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被动得很,一直忙于应对各路纷至的麻烦。他完全可以都找补回来,但他的反击却始终极少。”
“他这是在做给皇帝看呢。诸王都以为自家手段踔绝,但其实一举一动又如何瞒得过皇帝,皇帝不过是假作不知,看着他们轮番对招。而他的只守不攻,在皇帝看来就是安分守己,就是为大局甘愿隐忍受屈。皇帝原就对他心存愧怍,如此一来,越发觉得这个幺子委屈了。对比之下,其余诸王的嘴脸简直丑恶至极。”
“而皇帝自己却又总习惯将麻烦抛给他解决,初衷可能是磨砺,但实质上就是用他用顺手了,用完还觉得理所当然。若我没猜错的话,他诈死也是一种别样的反抗,反抗皇帝的再三驱使。”
宁安听懵了,心道既知人没死,那您笑什么?
宗承似看透了宁安的心思,慢条斯理道:“他这回主要是冲着某个亲王去的。但他的敌手不止一个,又有施家兄妹那种小麻烦,他很快就会发现忙不过来。我等着他来跟我谈买卖的那一日。”
宁安其实不太懂,衡王应当也知有主人襄助会事半功倍,却始终不肯跟主人合作,不知为何要舍近求远。
不多时,又有一长随过来低声禀道:“何雄已于半月前私率肥前、筑前、和泉、萨摩等地的倭寇出海,同行的还有萨摩藩的几个家臣武士。他们口称是南下琉球劫掠,但不排除转往苏杭的可能。”
宗承皱眉。
海寇派系众多,他是凌驾各部的寇王,但下面也还有几个声势较大的小头目,何雄便是其中势头最盛的一个。
何雄早年因争地盘跟他火并过几回,后不敌,居他之下,这些年却又蠢蠢欲动,欲攫他之位,没想到现在都把主意打到跟倭寇一道出去抢掠壮大势力上了。
说不得打劫的还是故国。
自从上回打国朝回来之后,宗承觉得自己再去看许多事,心态都跟从前迥然。
这大约都要归功于顾云容。
他跟宁安如此这般交代一番,看他领命而去,却仍是心下难安。
“这回若是沿海再起战火,”宗承低叹,“我的小姑娘怕又要骂我了。”
仲夏时节,暑气一日盛似一日。
贞元帝这阵子几度中暑,一直病恹恹的。他已经使人将三河县县衙、甚至整个通州都翻了个底朝天,但始终不见小儿子的踪迹。
他好像不得不面对丧子之痛了。
从前对于诸子的纷争,他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把自己当成方外之人,从不去干预那些倾轧。
但是这回忍不了了。
害死他小儿子的人,他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贞元帝思及激动处,攥紧衣缘,头晕目眩,恨得几乎呕血。
厂卫那边已经查出了些眉目,一旦坐实,他立等下命捉拿!
荣王今日请了几个官宦宗室子弟去漱玉馆吃酒。不多时,崇王、梁王并岷王也结伴前来。
岷王是被梁王硬拽来的,梁王是被崇王软磨硬泡请来的,崇王是得了信儿过来的。
一众人等聚在一起不免天南海北地侃,但说着说着,却又不由将话茬绕到了消失多日的桓澈身上。
贞元帝对外仍只当桓澈是出外办差了,但在座几人没几个不知内情的。
荣王一坛酒下肚,面上的不忿躁郁之色便渐渐掩藏不住。
桓澈可真是父皇的亲儿子,他人没了就让众人这么干等着,也不见有任何扶立新储之意。
莫非还让这几个做兄长的给他守孝不成?
梁王见荣王说话渐渐不着边际,命小厮上前将他架走,跟崇王低声计议片刻,起身招呼众人,散席下楼。
到得外头,梁王欲将荣王拉进马车里,但荣王竟是耍起了酒疯,直着声高呼:“七弟你有本事就出来,你怎生不吱声!”
他喊了几声,又笑起来:“你们看,我就说人死透了,现在连个应声都没有。”
“你们猜七弟这回没了,父皇缓过来之后,头一件做的事是什么?我猜是复立大哥。”
荣王看几个兄弟里面无人应和他,不满地随手揪了岷王出来,问他一直惧怕的七弟没了,他高不高兴。
岷王只道他胡缠,荣王便扯着他吆喝不住,几个小厮又不敢硬拉他。
岷王仿佛被他磨得不耐,连声道:“高兴高兴,行了吧?”
荣王又拽住其余两个亲王逼问,却被忍无可忍的梁王硬扯着往马车里按。
荣王说着说着竟是哭将起来:“我的七弟啊,你不在了你这几个兄长竟还一个比一个欣喜……”
崇王被他闹得不耐,轻哂:“二哥喝了酒还是这般会来事,可惜再会来事,七弟也看不见,你看你喊了半晌……”
他面容蓦僵,双目圆瞠,后头未尽之言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第七十三章
众人都顺着崇王的目光望去。
但见熠熠日光下,一人长身而立,凝目望来。
一袭净面鸦青直身,腰间只系条丝绦,从头到脚简素无饰,却容光耀目,通身风流。
不是他们的七弟又是哪个。
众人惊而相觑,神情各异。
崇王跟岷王都别了别眼,容色极不自然。
梁王惊愕不已,再三打量,一时也忘了要塞荣王入车的事。
桓澈上前跟众兄长一一叙礼,旋看向荣王:“二哥怕是醉得不轻。”
荣王惊出一身冷汗,但酒醉却仿似未醒,挣开梁王,奔上前抱住桓澈又哭又笑:“七弟啊,你竟还活着,太好了!二哥还以为你……你可不知道,方才趁你不在,他们一个个都……”
岷王忙捂住荣王的嘴,讪笑道:“二哥喝高了……七弟莫听他胡言。”他话虽是对着桓澈说的,但眼睛根本不敢看他。他也不知桓澈是否听见了他方才那话,满心忐忑。
桓澈眼中满是讥诮之色,面上却神容淡淡。他又转向梁王等人:“烦请诸位兄长将二哥送回府,我眼下要先回去换身行头,然后入宫一趟。”
崇王好似仍旧未从惊骇之中回神,拉住桓澈问道:“七弟这些时日去了何处?”
桓澈淡声道:“这个说来话长,不过万幸——”他顿了下,似笑不笑,“还能赶上祖母的寿辰。”
顾云容拾掇齐整,领着几个丫鬟一路往大门去。
她今日穿的是件玉色线扣绣缠枝芍药鹅黄纱裙,裙幅略阔,转过影壁,她低头理了一理。
听见门外有车马喧嚷传来,举动一顿。
她眼下要出门,要是来了什么客人,她倒有些难办。
她一路这样想着,出了大门。
她在与那辆马车相去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满面不解。
这是一辆黑油齐头马车,车厢破旧,像是积年使下来的。
来王府拜会的人怎会用这等马车,除非是来打秋风的。
顾云容思量之下,觉着兴许只是个巧合。她转了步子,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但她尚未爬进车厢,就蓦听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你意欲何往?”
顾云容惊得险些掉下去。
她发怔时,人已经走到了她身畔。
桓澈一把箍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贴耳道:“穿得这般光鲜齐整,是要去见哪个?”
顾云容静默,转头看去。
日光刺眼,暑气升腾,但眼前男人一身冷色,眉目清隽,一望即觉清风拂面,连暑热激出的心头躁乱也被一息抚平。
桓澈不等顾云容做出反应,已经打横将她抱起。
轻轻巧巧,健步矫捷,怀中恍若无物。周遭一干家下人等皆自觉低头。
顾云容被他抱入门内才回神。她扒着他的手臂看了眼门外自己的马车,抿唇片刻,终是放弃了出门的念头,乖乖窝回他怀里。
桓澈一路穿堂绕廊,熟门熟路地将她抱到了大厅。
他站在交椅前,犹豫片刻,才慢慢将顾云容放下。
喝了一碗冰湃的酸梅汤,他才道:“那辆马车是我临时赁的。我入京之后,还在漱玉馆前遇见了几个亲王。”
顾云容上下打量他,神容复杂,问他这些时日都去了何处。
“一时半刻难以言尽,总之是去办正经事去了,没有勾搭旁的小妖精,”他俯身看她,“这许久未见,你这反应是否太过平静了?难道就不想我?”
顾云容别过脸去:“说好了三个月的,你逾期了。”
桓澈直起身:“那罚我晚来与你一道洗浴。”
顾云容紧压嘴角。
他问她今日原本是要去见谁。
“我今日跟六嫂约好了下双陆象棋,还有几个亲王妃说也会去。不过现在就不去了,我使人跟她们说一声。”
他看她低头胡乱摆弄着袖口,并不抬头看他,没有他预想中的欢欣雀跃,心下难免失落。
但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拍拍她脸颊:“我入宫一趟,稍后便回。”
贞元帝正在养德斋内小憩,迷蒙之中,忽听内侍报说衡王殿下求见,还以为是在梦里。
及至听见幺儿熟悉的声音,惊坐起,猛转头。
殿内摆着两个方斗形花梨木大冰釜,清凉怡人,但贞元帝眼下却因愤怒而郁热冲顶,热汗直涌。
他盯着安静跪在地上的小儿子,冷笑道:“这阵子你把朕折腾得寝食难安,还满意么?”
桓澈不语。
贞元帝愠怒难平。
他起先确实是不信他身死的,但后来始终不得他音信,又兼关心则乱,渐渐就开始胡思乱想,到后头越发觉得说不得他当真殒命了。
但眼下见着他好端端地出现在面前,连日来的诸般情绪瞬间平息,理智也复归原位。
他这好儿子分明就是在作弄他,这是在给他颜色看,逼他出手。
贞元帝越想越气,上前一把攥住儿子的衣襟:“你认为你这样使苦肉计,不,连苦肉计都不算,你只是使了个金蝉脱壳——你觉得如此便能让朕下定决心扶立你了么?”
桓澈神色不变:“父皇好似误会了,儿子绝无此意。儿子方才已说,儿子只是逃出生天之后,不便回归,这便在外面多盘桓了些时日——父皇难道希望儿子葬身火海?”
贞元帝冷冷一笑:“那你倒说说,你脱身之后究竟是为着什么缘由,才在外飘荡这许久的?”
将近申正时,桓澈才出得宫门。
他这两三月间奔波不休,方才又与父亲周旋一番,乏倦已极,靠在红锦靠背上,就生出了朦胧困意。
他跟他父皇说,他那晚逃出去之后,怕下毒手那人还有后招,便没有回去。他当时受了伤,暂且找了个庄户人家栖身。
后来伤愈,他发现些赋税征收与征兵募兵的猫腻,便没有即刻回去,在民间辗转私访近两月。
他父亲听他陈说时,始终满面阴寒,到得后头,已是面沉如水。
他父亲对他的话将信将疑,而且疑大于信。
但他的目的本也不是让他父亲信他。不论他说的究竟是否事实,有一点他父亲是清楚的。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这股气来源于他父亲长期的不作为与习惯性的驱使。但他不能提,一字都不能提,只能用迂回的法子让他父亲自己去猜。
他父亲先前可能被他扰乱得头脑不清,现在他回来,他气愤,但也只是暂时的,他很快就能理清事情前后。
然后再度召见他。
桓澈觉醒回府之后,顾云容还穿着那身鹅黄纱裙。她约莫是等得乏了,歪在榻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个巴掌大的锦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