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说罚是什么,也没说若是功成会如何。
荣王缄默片刻,躬身应诺。
桓澈额上的伤痕渐渐淡下去,但听着握雾拏云送来的消息,心里却是松泛不起来。
这拨海寇倒来得是时候。
晚来膳后,他转去寻顾云容。
顾云容正命丫头预备一应洗浴用具,见他过来,先自道:“有甚话稍后再说,我先去沐浴。”
桓澈一把拽住她,勾住她肩膀,架着她往外走:“正好,我也要去沐浴,咱们一道,一边洗一边说正事。”
顾云容暗瞪他一眼,伸手去扯他的手,低声道:“别不正经……”
他低头:“你不是想念你外公么?”
第七十五章
顾云容一顿:“此话怎讲?”
桓澈胁臂勾肩,迫她随他往浴房去:“这正是我要与你讲的,等到了地方,我再与你详说。”
顾云容看着他道:“只要到了地方你就说?”
他点头:“当然,童叟无欺。”
顾云容这两年又长了些个头,但在他面前还是不够看,她就算是竭力仰起头,也只能勉强到他脖颈处。
她发觉他这两年间也还在长个子,一年更比一年高。
都过了二十竟然还在长,简直不要脸!
顾云容盯着他的侧影腹诽罢,见他等着丫鬟们将一应浴身用具放下就将人都赶走,不由道:“你作甚?我还要沐浴的,你把人都撵走了,谁来……”
“我来。我来帮你洗头发,我帮你抹肥皂。”他说着话就开始解衣。
顾云容忙忙喊停,提醒他方才说过到了地方就跟她讲事情的。
他将脱下的那件织金纱缎袍搁到矮几上,转头谛视她:“想不想回南方看看?”
顾云容闻言惊愕:“我可以回江南一趟?”
“按说不可以,但……也并非完全不可。”
他穿一件雪白中衣,坐在金丝楠木的牙板圆凳上,手里把玩着丫鬟搁在桌上的象牙篦子:“我想南下一趟,但我估摸着这一回时间可能有些长,大抵没有半年回不来,我不想与你分别这么久,所以想将你也带去。”
“不过我又有些犹豫,”他顿了顿,看向她,“我怕我忙起来,难免疏漏,对你照拂多有不及。”
“你要去领兵驱寇?南边不是有于大人么?而且于大人的兵应当已经练好了。”
“此话不假,我先前也确实吩咐于思贤小心提防,不然这回当真是措手不及。去年宗承便告诉我说倭寇今年兴许会来作妖,我当时都思虑妥当了,先前也跟父皇提过巩固海防之事,功夫都做足了,届时也能省些事。我原本就没打算接手这件事,不过眼下事情稍有变化,那群海寇自称是宗承的手下,这就有些麻烦。”
“眼下朝中得用的武将本就少,能统水师的更少。荣王也不过是仗着封地在南边,对南方风物地形多有了解,父皇才动心思欲让他试试。但今次海寇进犯一事倘若当真由荣王来处置,你猜会如何?”
顾云容蹙眉:“他会在海寇身上做文章?”
“极有可能。你我都知道这拨海寇不可能是宗承的手下,他不会自断后路,何况哪有要来抢之前先知会我们一声的。但旁人不知,父皇知不知也很难说。”
他叹道:“所以我还是不能在京中安稳待着,必须亲自南下。”
顾云容凝思一回,道:“容我想想。若是定下来,我便去跟爹娘知照一声。”
“你纵想好要随我一道,我兴许也要变卦。将你留在歙县,我还不放心。带在身边,又不妥当。不过留你在京待半年,我还是不放心……”他摇摇头。
顾云容道:“我帮你出个主意,要不你把我揣兜里,随时带在身上。”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说起兜——你小字为何叫兜兜?可有说头?”
顾云容小声嘀咕:“成婚这么久才想起问……还真有说头。因为我幼时经常丢三落四的,母亲就管我叫丢丢,但阿姐说镇日叫丢丢更要丢东落西的,不如叫兜兜,兜住就不会丢了。”
桓澈低笑出声:“看来这名字是起对了,你看你如今不是不再丢三落四的。”
“是改了一些,不过……我好像把你送我的那对坠子弄丢了。”
她上次送他一枚玉佩后,他就给她回了礼,送了她一对金摺丝点翠四珠二面鸦青宝石耳坠。
鸦青宝石就是蓝宝石,深幽的蓝与堂皇的金,辅以精湛摺丝点翠工艺,经光一映,绮丽夺目,匠心独运。
顾云容从前虽觉他在风月上面不开窍,但对于他的眼光还是万分肯定的。
她见桓澈盯着她半晌不语,笑嘻嘻捏捏他的脸:“骗你的,那么好看的坠子,我还要戴出去显摆的,怎会弄丢。”
他一把抓住她在他脸上乱捏的手:“明日乞巧时,记得戴上那对坠子。”
顾云容一顿。
她忽然想起明日是乞巧节,她跟李琇云约好了一道乞巧。
次日一早,李琇云依约前来。
李琇云是嫂子,顾云容本是要去找李琇云的,但李琇云说不好总让她往她这里跑,这就来了她这边。
乞巧要近日中时才开始,两人就姑且坐在凉亭内闲话家常。
话茬不经意绕到先前桓澈在三河县失踪之事上,李琇云好奇询问桓澈究竟是如何在那样的境况下脱险的。
顾云容往嘴里塞了一颗梅酥丸:“这个……我看殿下不愿多提,也未曾细问。”
崇王手下的人当时也往桓澈就寝的屋内散了迷香,但被握雾等人及时发现。那火起得迅猛是因为泼了油,桓澈醒来后就趁着夜色自窗口遁逃。
崇王发觉手下办事的人没回来就猜测约莫是出了事,那段时日大抵都是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桓澈迟迟未归,崇王兴许也以为他已死。桓澈消匿期间除却办自家事之外,还搜集了崇王谋害他的证据,以便日后呈交给贞元帝。
说来崇王也是太过心急,偷鸡不成蚀把米,成了桓澈借力的踏石。
不过这些,她自是不能跟李琇云说的。
她明显感受到桓澈自打通州回来,就逐渐开始转守为攻。
太后圣旦那日的事就是个例证。他事先使人暗中在高台内里的柱梁下埋了两颗定时爆炸的小子母雷,一炷香的工夫,香尽雷爆,高台随之倒塌。
那班艺人也是一早被他买通的,时间都是掐好的。
他算准了荣王多疑,会借着大变活人的戏法试探他,就设了这个局。荣王一旦入瓮,届时出事,百口莫辩,在贞元帝那里就坐实了阴险歹毒、戕害兄弟的罪名。
谁让当时是荣王自己凑上来的呢。
他事后跟她解释他的用心时,似笑不笑道:“坐实罪名还只是其一,再有就是,经此一事,荣王会暗恨自己蠢钝,以为我先前的怪异举动都不过是引他上钩的饵,往后就不会再这般有事没事试我一试了,一劳永逸。”
顾云容当时觑他半晌,忽然想起了当初她遁走京师后的那一番追逐。她一路上感触最深的其实是他与宗承的暗中较量。他的每一步宗承基本都能猜到,而宗承的每一步他也大抵能够料到。
两人不分伯仲,若是持续下去,的确是个无尽的死循环。
她忽然想,倘若宗承转去襄助某个亲王,桓澈还能否如目下这般松泛。
两人说着话,荣王妃并岷王妃偕同前来造访。
乞巧罢,荣王妃将顾云容单独请到了一旁。
荣王妃开门见山,与顾云容说了两桩事。
一是不论如何,兄弟阋墙总是要不得的,希望衡王不要被某些有心人利用坏了和气。
二是衡王先前已经三度南下浙江,于思贤又是他一手拔擢起来的,这拨海寇口称是倭王的手下,衡王顶好还是避嫌的好,将机会让给荣王。
顾云容眉眼不动:“殿下之事,我做不得主。”
荣王妃笑道:“那烦请弟妹将这封书信交与小叔。”说着话递给顾云容一个书筒。
顾云容与荣王妃出来时,岷王妃正跟李琇云踢毽球。
岷王妃不知是否因着受了岷王的熏陶,于玩乐上头十分在行,毽球也踢得好。
岷王妃招呼顾云容上来一起时,又看了眼顾云容耳上的坠子,知是衡王所赠,连声嗟赞,辞色之间满溢歆羡之意。
顾云容总觉岷王妃近来颇有与她交好的意思,揣度着这约莫是岷王的授意。
众人用膳之后,荣王妃与李琇云先行告辞,倒是岷王妃留了下来。
顾云容一心想睡中觉,委婉示意岷王妃也可回府了,但岷王妃却表示有一样物件想拿与她看。
顾云容屏退左右后,岷王妃掏出了一本册子。
顾云容接过一看,发现竟是一本志怪传奇,正疑惑她为何给她瞧这个,就发现里面夹着两张方子。
岷王妃仿似有些局促:“这一个是促孕汤,一个是送子茶,弟妹可以让下人做来试试,说不定当真有用。”
顾云容大致将方子览毕,抬眼看向岷王妃:“五嫂为何有此一举?”
岷王妃抿唇半日,道:“殿下让我来告诉弟妹一件事。”
贞元帝还是应下了荣王之请,面对桓澈的请缨,暗示他好生在京中歇着,伐寇之事就交给荣王去做。
顾云容原还在想着是否要随桓澈南下,见此情形只好休了心思。
然而几日之后,贞元帝却忽然将荣王调去黄河治水,而将讨寇的差事转交给了桓澈。
顾云容以为桓澈得偿所愿会欣喜,谁知他面上并无悦色。
他坐下灌了几口茶,方道:“容容想好了么?跟不跟我去?”
顾云容点头,又道:“不过,我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
第七十六章
“我想回去看罢外公跟阿姐他们之后,转去找你,在你身边待着。或者去钱塘县那边的祖宅住着,如此离你也近一些。”顾云容斟酌着道。
桓澈凝眸端量她。
“这个我不能应。我提出让你随我南下也不过是想让你离我近一些,顺道也让你回去省亲。我是要去督战剿寇的,怎能带你在身边。让你住在祖宅我亦放心不下,岳丈岳母俱在京中,祖宅那边无人看顾。”
顾云容沮丧道:“那好,我也不过随口一提……那我先回歙县。”
桓澈挽住她手:“这么粘我?”
“我其实是想去见见世面,不想总在院宅方寸之间待着。”
顾云容看他直是蹙眉,不忿道:“怎么,你瞧不起我?你也觉着女人生来就是应当相夫教子、盘桓后院?说不定我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他眼波微澜:“看不出容容竟还有襄夫报国之心。容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仍不会允。我倒并无容容说的那些念头,我只是觉着——”
他将她一双娇弱无骨的柔荑包在掌心:“你生得月中姮娥一样,我可不想让旁的男人魆地里窥视。何况,这般也于礼不合,倘被人知晓了,便是麻烦一桩。再者说,你这样细胳膊细腿的,我怕……”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弱。”顾云容小声嘀咕。
“是么,”他凑近道,“那怎么夜里没几下就累瘫在榻,睡得人事不省?”
顾云容翌日就开始收拾行囊。
她随后才知,原来桓澈得偿所愿却面有不豫是因为南下那件事是施骥帮他促成的。
他自己也可以斡旋,但如今经施骥这么一搅和,他就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
她问他施骥为何要送他这个人情,他身为内阁首辅,独善其身难道不是更好。
桓澈摇头,直道说来话长,施骥这是在给自己寻后路。
顾同甫与徐氏两个听说顾云容要与桓澈一道南下,齐齐登门话别。
徐氏交给顾云容一封信,让她捎带给徐山。
她将顾云容拉到僻静处交代几句,又话锋一转:“我本是不想让你跟去的,没的给王爷添麻烦,但思及王爷此去日长……觉着你跟去也好。”
顾云容见徐氏面色古怪凝重,大致能猜到她在想甚,连连点头:“阿母说的是。”
徐氏瞪她:“你休不当回事!回头你就晓得利害了!”
徐氏看女儿仍是漫不经心,抬手一戳她额头:“你就不要长心,回头若有人趁虚而入,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徐氏的想法很简单,女儿迟迟无所出,不说王爷这头,光是皇帝那头怕都通不过。况且男人没几个不喜新厌旧的,她总是觉得女人还是生养个孩子,才能更有指靠。
虽然迄今为止,皇帝与王爷都没有动静,但不能不早做筹谋。
女儿若跟王爷分别太久,这孩子的事更是别想。江南美人也多,难保王爷不会瞧上那个。
所以她思来想去,倒觉着女儿跟去也未尝不可。
顾云容完全能猜到徐氏的心思。但她不以为然。
如果她需要靠着一个孩子来拴住丈夫的心的话,那这夫妻做得未免也太没意思了些。不过两人阔别过久确实于她不利,她担心回头感情疏淡,这也是她想要随他南下的缘由之一。
顾云容拾掇行装时,将岷王妃给的两张方子也纳入其中。她找大夫看过,那方子确实是促孕的,没甚猫腻。
只是岷王此番的示好,好似有些莫名其妙。
顾云容与桓澈启程那日,荣王竟来相送。
荣王妃之前转呈的那封荣王写的信上说,他实则是受了旁人撺掇,那日才会如此,并不知内情,无特特与桓澈作对之意,希望桓澈莫要草木皆兵。
这个“旁人”指的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桓澈当时看罢面无表情,转手就将信烧了。
荣王对于太后圣旦那日之事再三赔礼,并预祝桓澈此行一切顺利。
顾云容在一旁听得直赞荣王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桓澈此次若是摆平了滨海的烂摊子,那可当真是风头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