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容方才拉住桓澈衣袖软语撒娇那一幕,旁人许是未曾留意,但他看得心都要化了。若他身边有这么个美人,怕是要耽溺于温柔乡,她纵是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要想尽法子摘下来讨她欢心。
好像什么都让他这个七弟占着了。
梁王心下烦郁,低头饮酒。
荣王仿似生怕桓澈跑了一样,松开手后还不离开,一直目送他步上台去。他又移步至梁王面前,谐谑问等桓澈出来,他要不要上去试试。
梁王烦郁应付他几句。
台上几个杂耍艺人瞧见殿下亲自上来,惶恐不已,忙不迭行礼,赔着小心跟他讲述这个戏法的步骤。
桓澈散漫听着。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一名艺人恭恭敬敬地将柜门打开来,请桓澈入内。
他看了眼黑魆魆的木柜,提步上前,面上无波。
顾云容却是在底下看得心惊肉跳。这若是个套,对方故意将他困在里面……
她暗暗决定,设若当真如此,她就要用她的法子解决了。
蕲王的目光也紧跟着桓澈。他眼看着桓澈若无其事地跨入木柜,面现疑色。
艺人恭谨询问桓澈可站好了,待得到肯定的应声,这才阖门。
顾云容想使法子终止,但他那般示意她,她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暗攥拳,耐着性子等。
半盏茶的工夫,不能再多了。倘若过了这个时限,她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太后看了顾云容一眼。方才她跟桓澈的亲昵,她都看在眼里。她那孙儿多少年不曾看上过谁,临了竟是栽在了顾云容手里。虽然她也不甚喜容貌过盛的女子往皇室凑,但架不住她孙儿喜欢。
横竖顾云容看着也是个识大体的,他们两口过得好便是。
就是现在还没子嗣,这一条让她有些头疼。
杂耍艺人以一块巨幅红布将木柜盖上。红布落下,将原本就掩得严丝合缝的木柜也彻底遮上。
艺人正在似模似样地念着咒诀,众人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被红布掩着的木柜,惊变陡生。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殿前空地中央那个供艺人献技的高台,轰然倒塌,陷落在地!
台上十名艺人,连着那个木柜,瞬时一道跌陷下去。
众人怔愣当场。
太后大惊,霍然起身,急唤人去救桓澈。
贞元帝也是被唬了一跳,让身旁宫人内侍也都上去搭把手。
太后想到方才是儿子答应让她孙儿上去的,回头恼道:“这事赖你!我的乖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贞元帝张口结舌,心道那是您乖孙,难道不是我亲儿子?出了事也不是您一个急。
何况方才七哥儿上去时,您也没说什么。
贞元帝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可不敢说出来。他母亲即便再不论理,那也是他母亲,他不能顶撞。
离得近的蕲王面色很是不好看。今日若是换成别个亲王在里头,太后就不晓得是否能有这份焦急了。
太后眼下也是后悔不迭,方才若是她出声阻拦,不让桓澈上去,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她越想越是自责,根本坐不住,起身离座。
近百左右近卫飞速冲上去,涌入陷落的高台,七手八脚撬开木柜上已经砸变形的锁,惶遽万分地去查看衡王的状况。
他们虽是来救人的,但万一衡王有个好歹,皇帝跟太后那边会不会迁怒还真不好说。
众人掀开柜门,先去探触衡王的鼻息,确定人还有气,不管三七二十一,抬了就走。
顾云容眼睁睁看着乌泱泱一群人跟抬什么圣物似的一路将桓澈擎托了回来。
太后甩开身旁嬷嬷的手,上前急问孙儿可还好。
桓澈被人扶到座上,按着额头,直道无事。
太后听孙儿声音低弱,不信他,命个内侍上去仔细检查一番。
内侍将亲王殿下从头到尾都查验个遍后,跟太后回说殿下身上应有几处擦伤,头上也有磕伤。
太后眼圈立等红了,抱住孙儿,满面心疼之色,连道乖孙受惊遭苦了,定要严惩那些办事不尽心的人。
顾云容震惊了。
太后一口一个乖孙,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抱着那么大个孙儿当小孩子哄。
太后在小辈面前虽不严苛,但总还是难寻邻家阿嬷那样的慈和,没想到今日能露出这般态度。
几个亲王也是看得神情各异。梁王回头看了眼荣王,目光微冷。
方才荣王竟还撺掇他也上去,天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
荣王意欲上前查看桓澈的状况,却被太后斥退。
他又去跟贞元帝请罪,却听贞元帝冷声道:“你还是回头去跟你七弟请罪的好。”
荣王僵硬转头,朝桓澈看去。
被簇拥在众人中间的桓澈捂着额上的伤,偏着头跟太后说话,看不清容色。
好好的筵席出了这等事,太后也没了兴致,使人去宣太医,领着受伤的桓澈去仁德宫上药。
锦衣卫几个校尉去清理那个木柜时,却发现了不对之处。几人嘀咕一阵,拿不定主意,报给佥事,佥事又报给了指挥使邓进。
邓进亲自上前查看半日,面色一沉,回身跟贞元帝低禀了几句。
贞元帝眸色冷沉:“将台上一应器具都带走,杂耍班子的艺人全部收押。”
邓进鞠腰应是。
嘈嘈乱乱的一日过去,顾云容与桓澈乘车回府。
太后原本是要留桓澈在宫中治伤的,但被桓澈婉拒了。太后无法,只好放他。
但在他们临走前赐下许多伤药,又命太医每日赴王府诊看,直至桓澈伤愈。
晚来盥洗罢,顾云容亲给桓澈换药。
他左侧额角有一块磕碰出来的伤,不大,但因他皮肤皙白,皮相又太好,故而十分显眼,甚至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她一面给他涂药膏,一面道:“你说你这回要是破相了,会不会找荣王拼命去?”
“我不找他拼命也自会有人寻他麻烦,”他轻抽一口气,“容容轻点。”
顾云容轻哼:“下手重,疼一点才能让你记住,下回悠着点。我本还想装晕帮你遁逃的,你倒先应下了。看看今日多危险!”
破相都是轻的,万一磕成脑震荡,上哪儿说理去!
桓澈抬眸:“我今日是非上不可的。”
“他们应是早对我起了疑心,”他继续道,“前次在勤政轩时,蕲王已经试探过我一次,我抓住他的疏漏之处躲过去了,这回不论如何迂回巧言,都会坐实他们的猜测,让他们笃定我就是有致命软肋在身。虽然,他们的猜度兴许跟真相有出入。”
顾云容指尖稍一用力,按他伤口一下,看他微皱了皱脸,才收回手:“那你就不怕你在里面发病?说不得多困个一时半刻,你这条命就没了。”
“托容容的福,我如今在柜内能待的时候比从前长了不少,我自己拿捏着度的。”
顾云容顿了下,眸光一转:“那高台……莫非是你弄塌的?若如此,你是如何办到的?”又思及他面对荣王时的神态语气,惊道,“你是在故意惹荣王起疑,让他将你逼上去?”
昭仁殿内,贞元帝俯视面前跪伏在地的荣王跟蕲王两人,冷声道:“都说完了?”
荣王忙道:“说完了,父皇明鉴,儿子与兄长当真冤枉!”
蕲王脸色阴能滴水。
父皇要审,将荣王叫来审问便是,为何要拉上他。
贞元帝转至御案后,慢慢坐下:“所以照你们的意思,尤其是你——”他看向荣王,“一群不入流的杂耍艺人受人指使,要害七哥儿,你不过是误打误撞碰上了?那总要有个人将老七引上去吧,而当时极力拉老七上去的可不就是你么?”
荣王以头抢地,屏息凝气。
他父亲说的什么木柜内暗藏杀机之事,他是一毫不知。
他这是着了老七的道了,而且还是他自己硬要凑上去被他坑的。
什么不可告人的软肋,说不得就是老七故意下的饵而已。他平日里在他们面前故作怪异举动,引着他们一再上来试探,他再借此反将一军。
今日上台之前的迟疑,很可能也是为了戏耍他故作姿态罢了。最后上台入柜时,不是镇定得很么?
荣王咬牙。
蠢,真蠢!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眼下这般蠢!简直愚不可及!以为自己洞若观火,但实则他眼中的猎物是他背后的黄雀!
贞元帝慢条斯理啜了口茶。
邓进跟他说,那木柜里别有机关。这机关指的不是杂耍艺人们用来藏人的机关,而是杀人的机关。
邓进说,经查发现,那个机关应是在巨大冲力下才会被触发,弹出铅块朝柜内人的头部猛击,一击即收。即便是体质过硬,也受不住这致命一击。
也即,高台倒塌后,七哥儿即便不被摔死,也会死于机关。而因着同样是磕碰击打伤,众人届时只会认为他是因高台坍塌摔死的。
何其歹毒!
幸运的是,那个机关似乎出了差错,台塌后铅块未弹出。
不过他私心里觉着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高台塌前七哥儿就发现了这个机关,因此躲过一劫。
贞元帝重重按下茶盏,喝来邓进,命将荣王押去北镇抚司。
虽说他觉得蕲王也可疑——荣王与蕲王自来走得近,又总跟他进言复立蕲王之事,说是蕲王指使荣王这般做,他也是信的。但蕲王不肯承认,他总是不能强行加罪。
荣王悲呼道:“父皇且听儿子一言!儿子方才也说了,儿子倘若真想害七弟,又为何要自己出来挑这个头?这般岂非徒惹人疑?”
“理是此理,但若你就是仗着这么个由头逞凶呢?”
荣王哑口,一时又恼又恨,竟是不知做何言语。
镇抚使上来押解时,荣王忽跪地顿首:“清者自清,儿子相信父皇会还儿子一个清白。但父皇也千万莫要因一时激愤迁怒无辜之人,否则七弟心里怕也是过意不去。”
他言罢见父亲果然朝蕲王那头望了一眼,这才垂眉敛目退下。
半月后,桓澈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但额上的那块伤却依旧痕迹未消。
顾云容使了许多药膏,但效果都不显著。
桓澈看她那般着急,笑说他自己都不紧张,她为何如此惶急,伤口也不过才长好,痕迹哪能那么快消弭。
顾云容却不以为然。寻常人脑门上顶着块伤怕都觉有碍瞻观,他这种容貌的,纵自己不觉有甚,旁人也要为他急。
然后,顾云容发现,为他急的不止她一个。
施绥领着自家妹子上门来送药来了。
施绥是正大光明上门来献药的,施敏则是打着来见顾云容的名头。
顾云容问过桓澈的意思后,收下了施绥的药,但并未留这两人多坐,留了东西就将人送了出去。
施敏不情不愿地出了王府的大门。
她又回头望了一眼,调回视线时,看兄长也正好拨回目光。
她眸光一动。
待她绕出胡同,将入马车时,忽转头,对翻身上马的兄长道:“哥哥素日忙碌,今日怎就有空陪我走这一遭了?”
“我本不是陪你来的,是祖父命我趁势来送衡王个顺水人情,恰巧你也想来跟衡王妃赔不是,两下一合,正好一道。”
施敏不豫,小声嘀咕:“不是我要来跟衡王妃赔不是,是母亲逼我的,我才不想来跟她低声下气。我看我也没说错她。”
施绥沉声道:“小妹,你从前知书识礼又进退有据,而今怎这般任性妄为?你的教养都吃到狗肚子里了?”
施敏遽然抬头:“哥哥倒来教训我,我还没问哥哥是不是打着什么歪主意。哥哥先前跟几个容貌秀丽的世家子弟走得近,我也大致知道怎么回事,我又不是……”
施绥低喝道:“不得胡言!我可没有你那么糊涂,我所作所为皆是为家族考虑。”说话间又觉心绪郁躁,止了话头。
兄妹两个正僵持,忽有小厮匆匆赶来传话,说阁老让施绥作速回去。
施绥担心妹妹再折回去,命左右丫鬟将她架入马车,自己御马在前,打道回府。
施骥正在书房踱步,见孙儿进来,迎头便道:“南直隶八百里急递,上万海寇进犯苏杭。”
施绥奇道:“江南那边不是有于思贤么?祖父为何满面严霜?孙儿听闻于思贤是衡王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两浙独当一面的那批水师还都是衡王在浙时跟于思贤一道招募训练出来的。”
施骥道:“那拨海寇自称是倭王的手下。”
施绥一惊。
施骥皱眉:“倭王先前也只是空顶着个名头,不曾真正遣寇进犯,来的都是各方杂碎。眼下倭王亲自出手便不同了,他手里有钱有兵有火器,真闹起来,能把南直隶弄个天翻地覆。”
“倭王跟衡王多少有些牵系,此事一出,衡王必被搅进去——将你叫来,是想问问衡王那边如今对我们的态度。”
施绥低头,将今日衡王府一行约略说了。
施骥面色沉下,少顷,道:“这回,得卖衡王个好才是。”
派小辈前去不过都是小打小闹的打探,他该做些更实际的事。
施绥实则不解,祖父已是内阁魁首,根本无需站队,为何要搅进这滩浑水里?
荣王在北镇抚司待了近一月,受尽苦楚,但仍坚称自己是冤枉的。那些杂耍艺人已经禁不住拷问,纷纷招认是事先跟荣王串通好的。
荣王从前来探视的荣王妃口中得知了海寇进犯南直隶之事,托邓进跟贞元帝带个话,就说他可以将功补过,驱除海寇。
贞元帝起先不理,但后头眼看着海寇一事愈演愈烈,唯恐重蹈覆辙,北方这边没有兵力可抽往南方。这便将人宣召过去。
没有贞元帝的命令,无人敢对荣王用刑,但诏狱那地方不比别处,荣王这段时日吃了不少苦头,整个人干干瘦瘦,憔悴不堪,活像是逃荒回来的。
他跟贞元帝请缨,要求南下督战,领兵剿寇。
贞元帝并未即刻应下,只是让他先将他的应敌之策拟成奏章,呈上来给他看。
贞元帝末了补了句:“退敌不成,你便做好受罚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