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远冷笑道:“我真是好手段,我不仅指使学生们来围堵你的门,还叫了学生们的家长来。”
廖承更加愤怒要说什么,一个将官从外边疾步进来,对廖承低声道:“学生们正在被劝离。”
劝离,那些家长们廖承心里明白是李知府请来的劝走学生们的,哼了声,看着李光远道:“这长安城果然非同一般。”
李光远道:“长安城本是一般,是大人来之后才变的不一般。”
一改往日先前唯唯诺诺恭敬顺从,言辞犀利,这才是敢于能与宋元交恶被贬离京的翰林学士。
廖承气的咬牙道:“李光远,你敢阻扰上差办案,咱家要参你”
李光远道:“本府还要参你,矫诏妄行,祸国乱民。”
跟文官斗嘴本就不占上风,更何况还是个翰林。
上官们争执谁都没面子先低头,那就只有下官们来打圆场了,一时间屋内跟随李知府而来的长安府诸官府学的官员纷纷起身。
“廖大人息怒,李大人不是那个意思。”
“如今闹成这样,对李大人也没好处”
“我等长安府亦是焦虑不已。”
“都是好心,想要尽快办好这个案件。”
“出现这种状况谁也不想的还是想办法先解决目前吧。”
一番劝说廖承与李光远都各自坐下。
廖承道:“看在是学生的年纪小的份上,我可以不抓人,只要他们现在退走。”
李光远道:“不解决根本问题,就算一时退走又有什么用。”
廖承顿时再次恼怒,站起来尖声道:“休想我们放人,咱家可不受这等要挟。”
官员们忙急急的安抚,劝李知府先让学生退了,其他的事日后再说。
“太监性子古怪小心眼,又没有什么公正大义,万一真把学生们抓起来就糟了。”一个官员拉着李知府低声劝道,“受罪的可是学生。”
李知府起身,看向府学诸人最终落在青霞先生身上,道:“你们是怎么教学生的?教不严师之惰!”
李知府和廖承吵的凶,但最终两方的怒火都会发泄到他们身上,谁让他们是直接管学生的府学官员社学教习诸人忙低头,青霞先生的面色亦是沉沉。
李知府甩袖道:“还不快去!等着去牢房授课教学吗?”
府学的官员社学教习忙应声是乱乱的疾步向外而去,青霞先生起身要走,又停下看着廖承,道:“还请大人善待我的学生,他们如有错,是我林樾教不严,莫要对他们刑讯。”
自从听到外边学生围堵后,便再没有说话安静退到一旁的张大老爷此时也站出来对廖承施礼。
“念在小儿年幼无知,还请大人多多担待。”他道。
廖承哼了声扭头只做没听到。
门外又变得一片嘈杂,那是学生在争执以及家长们在哭骂。
“送你去读书,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你要死也别拖累家里。”
“娘,我们是为了公正大义!”
“我不活了你去为了大义吧。”
这是动之以情劝说的,当然更多的是干脆利索的冲上来。
“绑起来!”
“带走!”
“放开我!爹你不能这么做!”
“不听话就打断他的腿!”
不断的有学生被劝走拉走以及抬走,但还有不少奋力抗争。
“今日没有结果,我宁死不走。”有少年趴在地上喊道。
这让很多学生也学到了。
“同窗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
现场嘈杂混乱一片,薛母抱着薛青哭:“我的儿他们有没有打你?你的伤还没好呢。”
郭怀春则瞪眼看着面前坐着的小少年,道:“你说吧,你是自己走,还是我让人绑你走?”
薛青道:“能不走吗?”
郭怀春呸了声,抬手叫小厮拿绳子来。
正混乱着有人喊青霞先生出来了,学生们看过去见府学官员青霞先生等人走出来,顿时一片喊声。
府学的官员站出来道:“大家都散了,不要胡闹”
不待说完就有学生大喊打断他:“莲塘少爷放出来吗?张撵会审问吗?”
这学生声音落,薛青也站起来跟着询问,便有更多的学生开口,府学官员们的话被盖住。
青霞先生抬抬手,学生们顿时安静下来。
“张莲塘自己认罪了,所以不会放出来。”他道。
学生们顿时哗然,还没说话,青霞先生已经拔高声音,竖眉喝道:“你们待如何?你们这样做是在帮他吗?你们这分明是给他加重罪过!胡闹!荒唐!”
学生们安静下来。
薛青道:“那要如何我们才能帮他?”
李光远正走出来,一眼看到说话的薛青,脸皮抽了抽,怒声喝道:“帮?他无罪,你们帮他什么,他有罪,你们又要帮他什么?”
薛青道:“只要官府有公道清正,自然不用我们帮。”
上了几天学,真是能说会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李光远恨恨的看着青霞先生。
其他的学生们也跟着喊起来。
李光远喝道:“事因尚且不明,有待查问,怎么就论证官府没有公道?如今凶徒在逃,人心惶惶,你们如此行事算什么读书明理,速速退去,否则”他的视线扫过面前的诸生,“明年科举一律革名不许参加。”
身为长安知府,自然有权利决定辖下学子们的科举功名,不能参加县试府试,那这辈子就完了。
这一席话让吵闹声顿消,读书是为了什么,说白了还不是为了科举入仕光宗耀祖,如果没了这个机会,还读什么书。
片刻安静之后,响起了家长们嘈杂的声音。
“快走,不要胡闹了。”
但却依旧下一刻有学生大笑。
“读书畏权贵道德虚行,为官不爱民衣冠大盗。”他大声说道,“府尊大人,如果我等为了科举而在公道前退避,那还不如不科举。”
更多的学生们开口。
“我等读书不是为了科举。”
“我们读书是为了求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如果连这等胆气都没有,有何脸面谈读书,有何脸面为官。”
“如此读书,不如回家卖红薯。”
喊声如雷,李光远等官员面色僵硬,先生教习家长们也有些呆呆,似乎第一次见到他们的学生孩子们说出这般话有些不认得一般还有,红薯是什么东西?
喧声中学生们并没有涌涌围上,反而不少人席地而坐。
“我们是为了读书,那么我们现在就读书。”有人大声道,一面高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于是四面声起。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一时间盘坐的少年们齐齐摇头高声诵读,朗声入云,观者肃然。
双园内廖承面色雪白,眼中满是愤怒,听着门窗也格挡不住的朗读声,道:“这是什么?”
身边的侍从脱口道:“这是四书,大学。”
廖承扬手给了他一耳光,道:“什么四书,大学,欺负我没读过书吗?”。
双园外李光远面色铁青,这些学生,这些学生!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真让你们的孩子在这里读书吗?”有官员跺脚道。
呆呆的家长们才反应过来,忙涌进去拉扯自己的孩子,场中顿时混乱,响起了嘈杂。
“给我回家”
“我要在这里读书如果让我回家,我从此再不读书”
“你就是不读书也比死在这里好”
少年们被拖曳被拉扯被打了头脸,但死死的趴在地上挣扎不走,而这期间高声的朗读声依旧未断。
忽的有少年跳起来,他的头巾被打掉,鬓发散乱,挣脱了家人的拉扯,从篮子里抓出一块砖头。
“不读书毋宁死。”他高喊一声,将砖头砸向额头。
伴着惊叫声血流满面,凶狠的家长也不敢再伸手…自己家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日常磕了碰了都心疼不已,这发狠的场面真是吓死人了。
四周的人都看呆了,吵闹拉扯顿消,读书声也停了下来。
那少年却似乎不知痛觉,一手举着沾着血迹的砖头,一手举着书卷,再次喊道:“不自由毋宁死。”
烈烈火把照耀下血流满面青衫浸染的少年人绚烂而刺目,学生们也都看呆了,旋即浑身发麻激动发抖。
在不远处路边的大树上,瓜子果皮洒洒飘落,枝叶摇晃有人探出头来,隐隐火光照出四褐先生的面容。
四褐先生浑浊的眼瞪圆,道:“牛逼。”
第一百六十七章 听声
这场面太震撼了。
楚明辉咕咚咽了口口水,眼中羡慕又懊恼,喃喃:“这句话这样喊出来真是绝了我该抢先说的。。。”
薛青看着那少年还能站稳,攥着竹杖的手稍微松了松学生们疯狂起来果然可怕要控制住啊
那少年将书卷举到眼前,抬袖子擦了被血水挡住的眼,抖着手抖着声音:“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
这是适才大家读到地方,四周的学生们随之也再次诵读。
“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双园再大也只是个园子,隔着几重宅院,外边的读书声还是送风传进来。
“张撵,你听”张莲塘站在窗边指着外边道。
守兵就站在窗外,大家日常可不敢靠近,更别提说话议论外边了,但这个胆小又胆大的少年却敢这样做。
经过相处说话,张撵的神智恢复了很多,认出张莲塘…认出的时候又吓晕了过去,张莲塘这样的人都抓进来了,那自己一定没救了。
张撵躲在人后挤在墙角瑟瑟,听到抬起头诺诺一声:“什么?”
张莲塘道:“读书声。”
屋内的人都侧耳听去,果然隐隐传来,神情都有些惊讶,发生了什么事?
张莲塘道:“这是我的同学们与我们同在。”
原本惊讶的众人顿时变成了惊吓,这分明是说外边有学生来闹事,张撵还没反应过来,呆呆:“那又能如何…”
张莲塘不再与他说话而是又靠近窗户,侧耳听外边,透过封堵皮革木板的缝隙,朗朗的读书声似乎更近了…他忽的喂了声。
这突然的声音让众人吓了一跳。
张莲塘手扶住了窗户,向外高声道:“是你在读书吗?”
谁?门外只有侍卫…一阵沉默,片刻之后,有沙哑的声音传来:“是。”
竟然是隔壁的那个人!众人吓的顿时都挤向屋角,那个人可是杀宗周的幕后主使!隔三差五就被段大人刑讯的重犯,大家被抓来就是因为被当做他的同党,没办法避开脱离关系,怎么还主动凑上去说话了?
这个少年该不是个疯子吧。
张莲塘更贴近窗户,透过狭小的缝隙只能看到夜色,道:“你就是钟世三吗?”
这次那边却没有立刻回答,张莲塘再次拔高声音问了一遍,沙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是…我少了一只耳朵,另一只也伤了,听不清你说话。”
少了一只耳朵,另一只也伤了,可以想象被怎么样的刑罚,他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出来。
张莲塘默然。
钟世三的声音继续传来:“外边读的是大学…我本经就是四书…我考秀才的时候,是十几年前…我那时候也常常这样大声的诵读…”说到这里沙哑的声音带着追忆,又停顿下,带着几分遗憾,“…他们现在读到哪里了?我听不到了。”
张莲塘查过这个钟世三的事,的确是少年有为,十三岁就连过了三试是不可多得的少年秀才…所有的雄心壮志都随着家族的覆灭消失了,他默然一刻,拔高声音道:“你觉得读书有用吗?”
读书没有救了他的家族没有给他带来好运。
那边传来几声笑,或许是笑声牵动了伤口,又咳嗽起来,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有用啊,读书当然有用,你看,这时候我能跟着读书,是很开心的事,这就足够了。”
朝问道夕死可矣…张莲塘默然,又笑了笑,扬声道:“现在他们读到《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
那边沙哑的声音跟上:“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
昏暗不见天日的房间内一群人挤在一起,神情惊恐又茫然,听着隔着窗里外的诵读声,这真是怪异的难以想象的场景。
学生围堵双园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张家,张家的气氛更加低沉和凝重。
“大老爷也出不来了。”一人说道,“这学生们的罪责只怕要加注到莲塘身上。”
张老太爷点点头。
“那莲塘是真的被刑讯了吗?要不然他怎么会那样说。”一个老爷急道,“段山的手段极其残酷,没有人顶得住或者说莲塘真的做了这事”
“完全没听到啊”
“他们倒是问过薛青的事”
“但这种时候什么事都不能做,他们怎么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