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寒看着女孩低垂着姿态,总感觉莫名熟悉,他不由自主走近,女孩听到脚步声抬头,却在看到他那一刻眼睛里闪过惊慌的神色。下人见到主家都会这样,慕寒没有放在心上。
“问侯爷好。”她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行了个礼。
慕寒抬手让她起来,问道:“你家公子呢?”他已经认出来了,这是长林身边的丫头,似乎是叫什么离。
“前厅刚才叫公子去了,说是有人找。”
“去多久了?”
“大约一刻钟了。”
“嗯,我进去等他。”
钟离连忙跟着进去,抬起茶壶,翻来一个杯子,抓了一点茶叶,满满沏了一杯,递给慕寒。
慕寒接过,茶很烫,却不灼手,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热水一会儿就冷了,在这儿还能喝上口热茶,不容易,而且把长林安排进这院子的时候,也没准备给他暖壶之类的。
闲来无事,慕寒一边喝茶,一边和身边的丫头闲聊。那丫头总是偷偷打量他,不知什么心思。偶尔还会分神,看起来有些木楞。
“你叫?”
“钟离。”
“哪个离?梨花的梨?”
“不,离别的离。”
慕寒皱了皱眉,他这辈子经历了那件事,最讨厌的事就是别离,如今这姑娘有了这名字,看起来竟有些碍眼。
“哪里人士?”
“宣州亭阳人士。”
“亭阳?”
慕寒陷入了沉思,远久的回忆透过清茶进入肠胃肺腑,他低声沉吟:“亭阳,这倒是个好地方。”
“为什么侯爷会觉得亭阳是个好地方?”钟离紧紧盯着眼前这个男人,慢慢引导。
慕寒太久没有听到这个熟悉的地名了,他端着杯子,滚滚向上热水朦胧了他的双眼,让他感觉温热的想流泪。
“怎么不好?那里人杰地灵,民风淳朴,是个适合生活的地方。”
“哦,是吗?我倒觉得那里一点不好。”
“为什么?”
“那里的人一点不善良,非常野蛮,夺取别人的东西从来不羞愧,他们是强盗!”
慕寒心里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侯爷想知道?”钟离突然说到。
“不,”慕寒冷静下来,眼神开始变得冷漠:“我不想知道。”
两人相顾无言,钟离拿着抹布,一下一下擦着桌子,那桌子被她擦的增光发亮,光可鉴人。可她还不停歇,似乎在发泄什么。
“哦,对了,你说你是亭阳人,你可认得一户人家?”
“侯爷问哪户人家?”她低垂着眉眼,轻轻扇动的睫羽却泄露了她紧张不安的心思。
来了,要来了。
“亭阳慕家。”
☆、第十四章
“哦,是慕家,那可是亭阳的大户人家。”
“你知道?”慕寒慢慢挺起身子,眼睛盯着钟离看。
“是的,她家有个大夫人,什么事都一手操办,很有手段。
“大夫人?”慕寒重复了一句,不是说……难道说……
“是啊,里面还有两位夫人,一位英年早逝,还剩一个三姨太和她的女儿。”
这一句话惊得慕寒瞠目结舌,他急切地问:“那她们可还好?”
“您说谁?侯爷。”
“三姨太和她的女儿。”
“你为什么要问?您认识她?”
慕寒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放松了腰上的力气,说:“听说过,以前曾经在那里住过。”
“哦,原来侯爷也曾在亭阳呆过。”
钟离的拳头攥的紧紧的,手上的抹布已经冷透了,可是却没有她的心冷。她咽了一口气,继续说:
“那三姨太是个不干净的人,她的女儿也不干净。”
“什么意思?”
慕寒装模作样的听着,好像只是一个八卦而已。
“听说那户人家的男人出去经商死在了外面,多年都没有回来。结果那家的大夫人就把她扔在了后院做佣人。她女儿也是,从小给大夫人端洗脚水,伺候人的。”
“什么?她为什么?”
“侯爷你说谁?”钟离又问。
“大夫人。”
钟离吐了一口气,慢声道:“听说那三姨太曾经害过大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您知道的,大户人家总有的有些腌臜事,不比侯府,光明磊落。”
慕寒侧头,皱眉,他嘴里喃喃着什么,钟离没听清。
“还有,那家三姨太为了讨好大夫人,夜里去后院的荷塘里摘荷花,结果一病不起,当天就没了。”
“什么?!”
慕寒的脸上惊现出大恸的神色,他来不及掩饰,只是喃喃道:“怎么会?”
“不止呢,那家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和外面的男人私通,最后被族里抓到,塞进猪笼里沉塘了。”
慕寒的脸骤然变得灰白,他急急怒吼:“你说谎!”
“奴婢亲眼所见!”
“那女孩被人捆了手脚塞进猪笼,猪笼上压了大石。她开始还叫,我没有!可过了一会儿就只听到她的求救声。没有人救她,因为她败坏门风!她活该!然后又过了一会儿,水小了,没声了,一片风平浪静。”
慕寒一手撑着椅子,一手扶额,宽大粗糙的手掌遮蔽着眼睛,眼眶里凝聚着泪水,可是却没有留下来。他颤巍巍地往前走,往外面走,外面的阳光很灿烂,可是不暖和,很冷,冷到骨子里。
“侯爷。”
身后突然传来那丫头的唤声,他僵硬的回头,听到她说:“侯爷,您不等公子了吗?”
“不了,我想回去休息下,改日再来。”
他慌乱的,连对自己的谦称的都没有。
“呀!侯爷脸色怎的这样差?莫不是?”
她眼睛盯着他,脸上有一抹诡异的微笑,他突然觉得熟悉。
“莫不是什么?”
“您可怜她?”
“怎么?她不值得可怜?她那么小,或许还不到十六岁。”
“她十六岁了,侯爷。可是她一点也不值得同情,她和男子私通,辱没门风。”
“不。”
“是,侯爷。”她恭敬的回答。
那股难以压制的恐慌感又涌现在心头,一股浊气直冲头顶,愤怒使他模糊了双眼,他上前一步,紧紧拽住她衣领,怒道:“你是谁?”
“奴婢是长林公子的贴身侍女钟离,侯爷。”
“不!你认识她们!”
“侯爷忘了,奴婢是亭阳人士,自然认得亭阳大户。”
“不,不可能,外人不可能知道的这么详细!”
“慕家是大户人家,沉塘又是大事,所以是个亭阳人都知道,这不是秘密。”
“你少来,别以为能用这把戏骗过我,你是谁,究竟是谁?”
“奴婢是长林公子身边的侍女钟离。”
他怒视着她,就像一只发怒的豹子,想要用狂哑的声音嘶吼,想要用尖利的爪子撕碎他。蓦地他又颓然松开了抓住她衣领的手,冷笑一声
“是,你是长林的婢女。”
“侯爷你怎么了?”她向后退了一步,伏低做小状:“奴婢真是长林公子的婢女。”
他往后退,不说话。
“侯爷真的不再等等公子吗?他应该就快回来。”
“不了。”
慕寒扭头,不再停留,他意识到这个女孩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与他相关,让人心惊,她似乎知道什么,她咄咄逼人的态度一点不像一个局外人,她知道,她一定知道,她在探询他心底的话,她在向他问罪!
只是,他的三姨太和女儿真的没了吗?怎么会这样,她曾经活着,还十六岁了。
天,这是一场梦吗?
钟离感到很痛快,她应该直接揭穿他的,可是她没有,因为她想这种方式一定会更让他难受,他以为撒个谎就能瞒天过海吗?他以为别人不知道他的把戏吗?哼,天上不会掉馅饼,说谎就会被揭露。
慕寒第二天并没有过来,来的是另一个他们不想面对的人,隆安公主。
隆安公主气质端庄大方,虽年过四十却仍然皮肤白嫩,容颜依旧。今日她的气色要好很多,整个人都精神不少。长林正在书房写字,钟离看到隆安公主,刚想通报,就被公主抬手拦下了。
钟离小心掀开帘子,毕恭毕敬的在门外等候。
长林写着写着,突然觉得眼前不对劲,一抬头,就看到公主一脸慈祥的站在屋里。
“公主来了?阿离不是在外面?一定是又睡着了,竟然没通报一声,公主见谅。”长林客气的说话,亲自端茶倒水。
“是我让她不要叫你的,不必怪她。”公主接过长林递的水,放到鼻尖闻了一闻,复又放下了。
“哦?夫人今日来可有什么事?”长林看着她的动作,问。
“长林,我是你的母亲,你应该唤我娘亲。”
隆安公主面目慈祥的说,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长林却噗嗤一声笑了:“公主真是开玩笑,长林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教过我怎么念娘亲。”
隆安公主面色一僵,却不惊不怒,依旧和颜悦色的说:“以前是我太过不懂事,忽略了你,今后我们住在一起,大可常常联络感情,我们母子之间血浓于水,我相信,我们很快会和好如初。”
“公主开玩笑了,既没有初,哪里来的如初?您的孩子,只有淮安郡主。”
这人真是好笑,已经缺失了二十年的母爱,会在这短短几日内补上吗?倘若她真有这样的心思弥补母子之间的情分,第一日就会出来见他了,怎么会拖到第二日?他自己母亲的行踪,还要去问那些外人。
真是可笑。
“是的,我的孩子的确有莺莺,不过,你也是我的孩子。你从我的肚子里出去,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你,这谁也改变不了。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埋怨我这么多年对你不管不问,所以为了做出补偿,表示我的决心,我决定让你来承袭东寒侯的爵位,入朝为官。你觉得怎么样?”隆安公主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丝毫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然而对于长林而言,却是晴天霹雳。
“什么?”
长林大惊,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东寒侯的爵位怎么会让他承袭?他既不在侯府生活,也没有认慕寒为父,生父还身份低贱,这样的事情怎么会轮到他?
“公主说笑了,长林何德何能,怎能接手东寒侯府,再说了,侯爷他知道吗?皇上知道吗?”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这建议就是皇上提的,他知道我的心情,也赏识你的才华,所以提出这个建议,岂不两全其美。侯爷也同意这个决定,再说了,难道你不想出世为朝廷分忧,为百姓排忧吗?”
“长林一介布衣,皇上怎么会赏识我?”
“因为你的诗赢了李学士的的儿子,所以他举荐了你。”
“李学士?”
“他儿子就是京城第一才子,李九。”
原来如此!
长林突然哈哈大笑:“原来是因为皇帝陛下的旨意你们才要把爵位给我,哪里是出自真心?我当你们突然悔悟,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么荒唐,结果不过是受人逼迫。公主,这份好意,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他笑容凄绝,虽然狂放不羁却充满了苦涩。真是不该对她抱有幻想,她这样的女人,生在帝王家,养在帝王家,最后葬也会葬在帝王家。所做之事与无不考虑利益,能抢多少是多少。只有更强的人才能让她作出让步,只有逼迫才能让她放弃。儿女亲情是什么?不过是一场笑话!
隆安公主几次三番被拒绝,也翻了脸,疾声厉色道:“你管我们是如何打算?反正爵位在你身上你又吃不了亏。难道你就不想做官?难道你就愿意一辈子平凡?我是你的母亲,我生了你就有权替你决定一切,这爵位你承也得承,不承也得承!”
“有娘生却没娘养这跟没娘有什么区别?你不过十月怀胎生了我,你以为我就愿意?倘若可以选择,你以为我愿意跟你有什么瓜葛?”
“那你怎么没有投胎到别人家?那你怎么就偏要投到我肚子里?你有本事不要来啊,你有本事让这血缘断个干净!”
“你以为我不想吗?”长林受尽了这来路不明被人侮辱的气,他冷笑着,“你以为我还不了吗?既然你要,那我就还给你!”
他倏忽拿起旁边桌子上钟离放着的水果刀,隆安还以为她要刺自己。吓得尖叫一声,往后倒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可谁知那刀高高扬起,却是噗一声,插进了长林的肚子里。
汩汩的鲜血像溪流一般迅速往下流淌,沾湿了长林骨节分明细长苍白的手指,他冷笑着,面目痛苦的扭曲着,他嘴里喃喃道:“还给你,这下都还给你了。”
隆安突然迸发出凄厉的尖叫,她手脚僵硬着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愤恨的说:“你想害死我?你想害死我!你这个疯子,疯子!”
听到声音进来的钟离吓得大惊失色,手里的盆“哐当”一声掉下,她扑上去扶住长林沉重的身体,痛哭着:“公子!”
“你这是何苦?”
散发着霉味的屋中充满了浓稠的血腥味,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一束束金色阳光下有灰尘在跳舞,钟离紧紧按住长林的腹部,鲜血还是源源不断的流出,流淌到脚下,慢慢形成一滩,呜呜的哭泣声中夹杂着一声声虚弱的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