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圣教徒一生中必须去圣河沐浴一次,至少一次。否则他们会认为自己身上不洁,无脸去见天人。如果有人突发疾病去世,他的家人也会亲自去圣河接水回来,离得近的用圣河水给他洁身,离得远的就把水倒在他的坟头,这也算间接洗了,天人就不会责怪了。如果圣教徒路过圣河而不去沐浴,被视为大不敬,是要被其他教徒唾弃的。
天边的星星似乎是困了,迷迷糊糊的垂下了头,发出无力气的光,有云在翻滚,好似波浪一般跟月亮在玩耍,原野辽阔,大江奔腾不息。幻灵环顾四周,还是不见她。
去哪里了?
幻灵已经找了圣女很久,可还是没有找到,大家只说沿着江走,那就继续吧。
翻过一个土坡,下面是一个洼地,在这里回头,已经看不到大家的马车和帐篷了。四周黑咕隆咚的,偏江中有一小片沙洲,洲边一大片金色的死掉的芦苇在月光下轻轻摆动,有白如飞纱的芦花在飞舞,落下的漂了整整一个江面,银光闪闪的江水仿佛一面镜子,映出美人姣好的身段。
幻灵愣住了。
江中,一位美人在撩拨清水,岸边沙地放着一地白色的衣裙和一顶宽大的幂篱,如墨一般的长发在水中飘散,清辉洒在她的身上,她缓缓侧头,神秘一笑,当真如《诗》中所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幻灵甚至觉得那江面因为她的存在都变得朦胧了起来,似乎有仙气缭绕,美如仙境。
他不自觉干咽了一口,目光直愣愣的,不敢出声打扰。
她站起身来,长发遮住她的丰满和浑圆,却还有一部分暴露在月光的照耀下,他清晰的看到她的身上那一大片一大片鲜艳的红色曼珠沙华开满全身,如同地狱来的妖魔,张牙舞爪的叫嚣着。
原来……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
“看够了吗?”
她平静的说,让人听不出半分情绪,她轻轻拾起地上的衣裳,慢条斯理的穿上,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羞涩,好像根本没有被人看到一样的坦然。
她如别人对她的称谓一样,圣洁如神女。
☆、第十八章
幻灵浑浑噩噩的摇摇头,反应过来后又迅速点点头,觉得不太对劲的他又摇摇头,看得圣女莫名其妙的好笑,这又摇头又点头的,以前怎么看不出来这是个傻子。
“好了,你可以停下了。”
幻灵停下来,还是一副愣头愣脑的模样,她问:“你来找我,有事?”
“我……”幻灵觉得在窥得别人洗澡后再来道歉,似乎有点说不出口。
“说。”一如既往的冷酷声音。
熟悉的嗓音刺激的幻灵浑身一凉,人也清醒了过来。他刚才是真被震撼了,但现在应该谈正经事。
幻灵把他和秋童的对话说了一道,又真情实意地道了歉,这才觉得心里轻松了些。她却一脸无谓的表情:“就这样?”
“呃……嗯。”
圣女没说话,拿起幂篱就要戴。幻灵犹豫着问:“你,这东西可以不带吗?”
“不能。”回答真是一如既往的干脆果决。
“为什么?那些花又没有在脸上。”
“因为你丑,不想看。”
“……”
幻灵被噎的次数多了,也习惯了,居然没生气。
“进了京城之后,你就不能乱跑了,我很忙,没时间理你,所以你老实一点,不要给我添麻烦。”
“什么叫做添麻烦?”
“比如去拐骗良家姑娘之类的,再或者远山涉水让我找不到人,都属于添麻烦。”她的眼神耐人寻味,话中有话,幻灵听不明白。
“既然嫌我麻烦为什么要救我?”
“自然是因为有用,不然你以为我闲的吗?”她说的振振有词,他有用,所以她救人,这话是没错吧?好像没错,可怎么听着怎么这么别扭,这话就不能好好说吗?
两人回到营地,夜已经深了。草草休息之后,他们渡江。
回到京城的众人很是兴奋,大家都激动的面带喜色,可能是这一路的生活实在辛苦,让这些呆惯了京城的圣教徒很不习惯。
圣教在皇宫的西边,紧挨着冷宫,占地极大,教中到处可见天人神像和忙碌的教徒,他们有条不紊,将教中打理的干净整洁,没有因为圣女的游历而荒废半分,可见平日的用心。
看到圣女回归的教徒都欣喜奔走,热烈欢迎,只不过太突然了而没有准备仪式。圣女让人把他随便安排了一个房间后就消失不见了。连着三天,幻灵都没有见过她。
幻灵去找秋童,秋童一身打扮,庄重而严肃,一个半大孩子而已,却弄的很是成熟,让幻灵禁不住想笑。
秋童瞪了他一眼,“什么事?”
“我来这里都三天了,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就来问问。”
“做你该做的,听从你的心。”秋童老道的指点。
幻灵乐了,“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也说听从心的安排。”
“哼”秋童不服气的回嘴:“我知道的可多了,别看我年纪小,我可是这教中的圣童,将来是要接圣女姐姐的班的。”
“是是是,圣童大人,我的心告诉我我应该出去转转,敢问圣童大人可愿意跟我出去游玩一遭啊?”幻灵打趣,就等着看他打自己脸。
果然,秋童脸上现出向往的神色,只是他有些挣扎,“圣女姐姐让我修习灵术,我不能走。”
“哦,是吗?那你就坐着吧,今日可是上元节,连皇帝都解除了宵禁,只为百姓狂欢,其他教徒都出去看热闹去了,既然你要吃修行,那我就去街上吃香的喝辣的,逍遥快活去了。”幻灵故意气他,“还有糖葫芦,吹糖人,皮影戏,呀呀呀,还有变戏法的,这些都归我了。”
“你…”
秋童气的不想理人。
“那……我走了……”幻灵装模作样仰头晃脑的要走,秋童几经挣扎,啊啊啊,受不了了,他要吃糖葫芦,跟着圣女只能吃有助修行的青菜,他好馋的,“我也去!”他急吼吼地叫。
幻灵得意的笑了,就知道你这小屁孩存不住事,还来跟我装大。
“不是不去吗?不是要修行灵术吗?”幻灵打趣。
鬼机灵的小孩立马巴巴的跑来,撒娇道:“我错了幻灵哥哥,我们去吃糖葫芦好不好?”
“这会儿知道喊哥哥了,以前怎么喊公子啊?”
“啊,我错了,幻灵哥哥。”小孩子撒起娇来,耍赖的本事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带我去吧。”
“那好吧。”幻灵傲娇的说。
“耶!”空旷的大厅传来孩子兴奋的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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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热闹的人声一直在耳边回响,远处的天空烟火不断,绚丽多彩,还有无数明亮的天灯升腾,钟离似乎已经闻到了花糕的香味,看到了一河红艳艳的莲花灯,那情形一定非常热闹。
她已经许久没有出门了。
自从长林跟公主闹翻,伤了自己之后,请遍京城大夫,总算捞回一条命。可是元气大伤的长林只能在府中躺着安心养病。她整日忙于照料他,已经月余没有出门了。
看到钟离魂不守舍的模样,长林勉强从床上撑起身子,对她说:“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外面这么热闹?”
“今日上元节,公子你忘了?”
“哦,看我,躺的太久都糊涂了。”长林善解人意地说:“你也很久没有出去了,去外面转转吧,也给我带些玩意儿回来,沾沾喜气。”
被戳破心事的钟离面色一红,觉得很是羞愧。长林都已经这样子了,她还想着出去,真是太不应该了。
“我不去,公子,我陪着你。”
长林摇了摇头:“不必,这段时间麻烦你了,今日是个好时节,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外面肯定一片灯红酒绿,热闹非凡,你想去就去吧,不必管我。”
钟离低垂着眉眼,心里在做挣扎。她的确很想出去,去看看京城的上元节是什么样子。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可是让她放下虚弱的长林,放他一个人在这么空旷寂寥的屋里,那也太不道义。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下亮了起来。
“公子,我有办法,我们一起去。”
长林疑惑的看着钟离跑出去,然后“咕咕噜噜”的声音传来,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心道:这个丫头,真是机灵。
“公子,你看。”
她推的是一把轮椅,前几日慕寒送过来的,为了方便长林出行,既可以人在后面推,也可以自己手动转轮,只不过他一直卧床,没用上。
“这样我们便可以一起去了。”
“我这身体,撑不了太久的。”
“没事,我们就去看看,凑个热闹,过过眼瘾就回来。”
长林有些犹豫,毕竟身体真的不允许,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依然日日疼痛。可是比着最初的那些天,着实已经不错了。这么久没出门,他也想出去看看。
钟离便去拿了两件连帽斗篷,一件给长林披着。一件给他盖着。长林自嘲:“你再这样,我就要变成茧了。”
“外面冷,穿厚点好。”
可钟离自己却只是普通的棉衣,长林刚想开口,就听她道:“我不冷,我一直运动着呢。穿的厚了,反而碍事。”
于是两个人一同上街,街上的确热闹非凡,比着往常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条街的商铺都挂满了红色灯笼,街道上空还用绳结成网挂满彩灯,护城河边人们排队放莲花灯,头顶人们放飞写满祝福语的孔明灯,人们燃灯,观灯,简直一片灯的海洋。晕黄的灯光透出来,映红了人的脸,大家喜气洋洋,欢呼雀跃。
真正是正月望夜,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内外共观,曾不相避。[1]
“钟离,你看最上面的那个花灯,多漂亮啊。”
长林说着话,钟离低头去听,街上太吵,身边,一个用祥云簪子束发的男子和一个男童路过,男童梳着两个小丸子,叽叽喳喳的说:“幻灵哥哥,那边有好奇怪的面具,我们去看看。”
有风从身边吹过,如湖水一般沁凉的发丝拂过她的脸颊,她抬头,再有些疑惑的回头,刚才她好像听到了他的名字。
身后,是热闹的人群,没有他。
“幻灵哥哥,你带这个面具真好看。”
秋童乐呵呵的,拿起案桌上的另一个老虎面具,“我喜欢这个。”
幻灵摘下脸上的狐狸面具,俊朗的面孔上有愉悦的笑:“还不错。”
人群中,大家的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很是引人注目。秋童一眼就看到灯架上最漂亮的那个转鹭灯,八角玲珑,旋转不停,上面画满了各种形态的人物,惟妙惟肖,颇是有趣。
“哥哥,我要那个灯笼。”秋童一手指着,一手拽幻灵的衣袍。
“嗯?那个?那个是要猜灯谜的。”
这时候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大家都在议论,刚才那个坐轮椅的公子真是厉害,一口气打败了十个竞猜者,这最漂亮的灯笼,是他的了。
长林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灯笼,脸上笑容温柔,转手又把灯笼给了钟离,钟离也很高兴,刚才他说要送自己一个礼物,她还在想是什么,原来是这个,好漂亮的灯笼。
周围人艳羡的目光让人的虚荣心爆棚,钟离得意极了,她推着长林,慢慢走出人群。
“哥哥,那个灯笼好好看,我想拿回去给圣女姐姐看。”
“她?她不会喜欢这些吧……”幻灵犹豫,没见过她对这类东西感兴趣,反倒是讨厌的不少,秋童却摇摇头,自信道:“她一定会喜欢的,因为这是我送的。”
“你这个臭小子,那是人家的了,怎么办?”
“我们把它买下来,送给圣女姐姐,难道你不想送吗?”
那一幅用钱走遍天下的样子真的挺欠扁的,可是秋童像个包子一样软萌软萌的,那一幅装大爷看起来还莫名的好笑。幻灵细思了一下,觉得不管怎样节日礼物都是一份心意,便同意了秋童的建议。
那个灯笼被推轮椅的女子拎着,她一身朴素的桃粉色罗裙,领口袖口有细细的毛绒,简单平常的流云髻,一对碧玉色的耳坠子,头上没有珠钗。
那身影很熟悉。
他来不及细想究竟是谁,因为下一秒他就追上对方,轻轻拍了她的肩头:
“姑娘,请等一下。”
注:
[1]节选自清·严可均辑《全隋文(下册)》中《奏禁上元角抵戏》一文,有删改。
☆、第十九章
熟悉的清凉淡泊如亭阳湖水一般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着急和抱歉,她缓缓回头。
有风吹过她耳边细柔妩媚的青丝,身后是一片斑斓晕黄的灯光,她眉眼温柔,脸上是温和的笑容。
至今钟离都无法想起他们到底是怎么相认的,只记得自己当时眼前一片烟花绚烂,印象中熟悉而又陌生的白皙俊朗的面孔突然出现在眼前,带着礼貌的微笑,他身姿挺拔如白杨一般,丰神伟岸地站在她的身后,一瞬间,她感觉身边的一切都远了,静了,天地之间只有他二人。
两人都愣住了。
幻灵面上的镇静开始撕裂,他呆了,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过去,他又变成那个纯真善良的人鱼,傻傻的,憨憨的,只要看到她,就走不开脚,移不开目光。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她就是他眼中唯一的光。
“钟离……”
幻灵嗫嚅着,灯光太过耀眼,让他的眼睛有些酸涩,有话在嗓子眼里堵着,堵的心口都疼了起来。他现在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