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画眼睛?”
方璃走近,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没有不画。”她把他拉低一些,眼睫几乎剪到他的皮肤,“只是因为你当时不在,所以我想象不出来你的眼睛。”
周进抿抿唇,没有说话,心里仍是感动。
“你坐在这儿。”她拍拍凳子。
周进坐下。
她找来一根皮筋,将头发挽成一只小小的丸子,在脑后绑好,“我现在给你画上好吗?”
一提到画画,她的眼睛都亮了,像是鱼儿回到池塘,明明还很虚弱,情绪却高涨饱满许多。她蘸上颜料,攥紧画笔。
“你坐好。”
周进挺直腰杆,手搭在膝上,端正地像在拍证件照。
“给我一个嗯……温柔一点的眼光吧。”
周进有些不自在,望着她。
“深情一点的。”方璃要求。
他点头,配合地眯起眼睛,深情注视。
方璃忍不住笑, “不是色眯眯,就是你第一次见到我的眼神,你回想一下……”她轻轻啊了一声,“你第一次见我这么讨厌的吗?”
周进揉揉太阳穴,不说话了。
他有点做不出来。
“哥哥哥哥。”
方璃无可奈何地放下笔,走近,握住他的右手,贴至自己唇边,亲吻。
周进眉梢微挑,明显颤了下,想抽走,却被她抓得更紧,嘴唇留恋在他指间,吻得柔情。
她喜欢他身体的每一部分,包括他的手。
没有纤瘦修长的手指,也没有白皙细腻的肌肤,指甲修得极短,手指很长,但并不细,指腹和手心全是硬茧,皮肤粗糙,纹路深刻,还有明显的烫伤痕迹。
饱经沧桑的,有些不堪的手。
但每次吻起来,她都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如同抚摸低哑破损的琴弦,心口充盈着一种酸胀的滋味,填得很慢,仿佛一碰就能溢出眼泪。
“就是这个眼神。”她又吻了吻他的嘴唇,回到画架前,拿起笔。
面部的大轮廓已经完全画好,眼部球体的大体积也做了出来,她画得很快,一层覆盖一层,不过一个多小时,便出来一双深情沉郁的眼睛。
还有最后的一点刻画没有做,是需要跟整幅画一同完整提亮、处理关系的。
画了半天,方璃身体还有些虚,额头上渗出一层又一层的汗。
周进看不见画,却能看见她吃力的样子,“好了璃璃,别画了。”
方璃喘几口气,坚持道:“还有一点,等我画完。”
“璃璃。”他担忧。
“没事的,你别乱动。”
她闭了下眼,最后调整细节高光。她画法传统,肥压瘦层层罩染,笔法娴熟干脆。
又是近一个小时。
这次是自然光,所以没有拉上窗帘,午后的光线丝丝缕缕落在她身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边,方璃姿态虔诚,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完全沉浸在画里,一笔又一笔。
一如当年那个在夜市街头抱着速写夹,不肯画照片、偏偏就要写生的她。
周进望着她,心里更是震撼,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爱。
“好了。”
许久,方璃总算满意,有些倦怠地放下画笔。周进也跟着长舒一口气,忙起身,扶住她的肩,看向画面。极端写实主义,一分一毫尽现。粗糙的皮肤质感,极淡的细纹,眼睛里细微的血丝,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是跟他照镜子,拍照又不同。每一处细节都值得探究,韵味丰富,只看一眼,便能感觉到油画的魅力。
一幅画,像在诉说一段故事。
周进不懂别的,只是看了很久很久。
方璃头倚在他结实的手臂上,十分眷恋。
从画室出来接近傍晚。
周进做了一桌子的菜,两人边聊边吃,气氛从未有过的融洽温馨。吃完饭,方璃望向落地窗外。他们住在市郊,远处是苍翠的群山,一轮橙红的夕阳悬在山顶,淡淡的金光浸染远方。
“你后天是不是就走了?”她语带忧伤地问。
“嗯。”
有些话不能不说了,方璃捏了捏拳头,又松开,裹紧肩上的外套。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第83章
夏末秋初, 空气清新干净,坚持了一个盛夏的月季花终于颓败, 零零落落的几片花瓣盖着土壤。
傍晚起了风, 方璃把丸子头解下来, 头发微卷, 垂在脖颈。
“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周进手臂环在她腰间, 担心她摔倒,走得很慢。
他们走到离儿童乐园很远的小池塘,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渐渐抛在身后。池水碧绿如缎子,几条鲤鱼自在地游来游去,方璃看了一会, 牵着他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
她弯腰,手肘撑在大腿上,捧着下巴。
周进摸摸她的头, 沉默。
她手往上伸了伸, 抓住那只手,拉下来,贴在自己颊边,“哥,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她不敢看他的神色, 只盯着地上他们被路灯打下来的剪影,“可是我怕说了, 你会不高兴。”
“那就不要说。”他低缓开口。
“不行……我必须要说。”方璃绞着手指, 摇头, 声音轻轻的,但很决绝:“我必须要说,我觉得我们这样下去,你也累,我也累。真的,这几年你一直都在照顾我,都在妥协我,我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处处为我着想…”语气愈发艰涩,
“但是……其实我想要的,不是这些。”她肩膀耸动,垂下头,“而你想要的,我也没办法给你。”
“璃璃。”周进打断,隐约知道她要说什么,声音低涩沙哑,如萧索的秋风,“别说了。”
她像是没有听见,双手掩面。
“对不起啊哥,我知道你特别想要孩子,想要我像墩子哥的老婆一样,乖乖的,然后去找一份踏实的工作,带带孩子,做做家务……但是我……我真的不甘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不是不想给你生孩子,只是我好害怕那种生活,哥,你能明白吗?我恐慌我的生活变成大部分女人那样,孩子,丈夫,家庭……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是我真的不想。我没办法,我选择的就是这样一条路,上帝就是公平的,我作出了选择,就是要有牺牲。”
周进面色一点点沉下。
阴影笼罩着他的侧脸,眉眼间染上寒意。
沉默许久,方璃脚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才继续:
“你们可能不明白,不理解。但画画……它跟别的不一样,它是在展露我们自己的内心……有些东西是无形的,看不见,但很重要,比如阅历,眼界,思想,看过的风景……但是如果就只是家庭……局限在一个地方。”她觉得自己说不清楚,愧于语言上的表达,有些语无伦次:
“就比如教授……他们经历过许多事,眼界很开阔,这样的画,跟我这种毕了业就做家庭主妇的女人,是不可能一样的。”
路灯落在她的身上,像覆了一层白霜。周进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也第一次,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方璃说:“就像我觉得,如果哥你会画画,技法没有问题,那你一定比我画得好,因为你的世界比我丰富,多彩。”
“你可以画过去的部队,你伤疤的来历;还可以画那个被时代淘汰的渡轮公司;你也可以画监狱…画邮轮…画巴拿马,加勒比……”
“但我不行,我是空的。”方璃定定望着他,“画画不是一加一,需要很多很多感受。”
周进抿紧了唇。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久久无语。
他能明白。
这种分歧从在一起时便注定,他在归来,而她要远去。
他能接受她去俄罗斯,也愿意慢慢等待,等她实现梦想,回归家庭。
可是这一年来,方璃发觉不可能,离开校门后,她才发现自己宛如井底之蛙,未来太远,远到她根本就看不见。
穷其一生,也未必会有出路。
……还有孩子,彻底封掉她的后路。
月影婆娑,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方璃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对面楼房的万家灯火。
那一瞬间,她想起那年中秋踏进里院的时刻。街坊四邻在走廊上摆上桌椅,每一家门前都悬着黄彤彤的灯泡,热闹,欢喜,市井气息浓郁。
如果时间能倒回…或许,她不会再说出那些话。
“我愿意等你。”
男人的声音深沉而冷凝,透有淡淡的悲凉,打断她的思绪。
“俄罗斯也好,欧洲也好,或者什么北冰洋南极洲,随便你去。你去拓展你的眼界,丰富你的阅历,我没有关系。等到你真正实现了你想要的,或者某天你累了,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想要一个家,再回来找我,我等着你。”
“可是……”方璃握紧长椅,仰起头,试图把眼泪憋回去,“我……”
空气凝滞,安静。
隐隐约约能听见孩子们的嬉闹声,笑声如银铃,顺着风散开。
周进声音缓慢,冰冷:“你一定要再提那两个字么。”
方璃用力抠挠着掌心。
“我说过,没有下次了。”
他目光是从未有过的疏冷,有些麻木,又有些疲倦。方璃抱紧手臂,微凉的夜风拂过她的胳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可是我…”在他阴鸷的视线里,离婚二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僵持。
再度的僵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愈发大。
池塘里的锦鲤似乎累了,玩耍的孩子们也回家了。周进起身,牵过她软绵绵的小手,隐忍着声音道:“回家吧,别再感冒了。”
方璃没动,仍保持着刚才的坐姿。
牵着她的那只手力气大了几分,把她强行拉起,拖拽到自己怀中,方璃不得不抬头,望向他。
男人闭紧唇,额间的青筋跳了跳,似乎已忍耐到极致,紧攥住那只小手,连拖带拽地往家走。方璃嘴唇翕动,几次要改口,都被他低沉嗓音压回去,“闭嘴。”
“对不…”
“回家再说。”
他拉着她走了几步,脚步一滞,目光闪动,眉心微锁,旋即更加快步伐。
就这么拖着走了一路。
儿童乐园已散场,只有莲花型路灯亮着苍白的光,滑梯空空荡荡,秋千随风摇晃。
他们走得太快太急,风大,方璃吸了吸气。
“咳咳…”方璃嗓子眼干痒,她本就体弱,说了那么多话,难耐地咳嗽起来。周进停下脚步,望向她,脸色缓和一些。
剧烈的咳嗽弄得方璃面色酡红,眼睛里盈着雾气,捂紧胸口,愈发喘不过气,“咳咳咳…”
周进不忍,“我去给你买瓶水。”
“不用…马上就到家了。”她摇头。
小区位于市郊,面积宽阔,绿化极好,他们家在最后一栋,走回去还是要一段距离的,但旁边就有便民服务社。
“你坐这等一下。”周进强行把她拉到一个椅子,“我跑去给你买,很快。”
他说着,小跑进了便民服务社。
方璃怔了怔,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愈发难受。
周进拿起一瓶矿泉水去收银台结账,视线瞟向后排的架子,捏紧水瓶。
刚刚他认真听方璃说话,注意力十分集中,但起身时还是察觉到了不对。
有人跟着他们。
他眼神锋利,盯了几秒架子下的那双高跟鞋,眸中闪过厌恶,但想起小姑娘还在等着自己,还是出门。
水拧开,方璃小口小口喝了几口,把咳嗽劲压下一些。
“别喝太多,水有点凉。”
她点点头,胸腔憋闷,周进搂紧她的肩膀,挡住风,走回家。
把她安置好后,周进说:“我出去给你买点药,你等我。”
方璃躺进被子里,困乏疲倦,心里压了一块沉重巨石。
“嗯,去吧。”
*
周进大步下楼,想起前阵子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心底满是怒意,还有刚才方璃说的话,每一句都割在他心头,无处宣泄。
他步子快,对这里又熟悉,细想了一下,直接抄近路到小区东门。
不多时,一双黑色尖头高跟鞋映入眼帘,女人戴着丝巾墨镜,带了一点鬼祟。
果然是她。
阴魂不散的女人。
唐可盈并没有注意到周进,她呼出一口气,加快脚步离开。
这次她是专门来这里的。
许宋秋很难缠,但她也不怕,要打官司就打,反正丢脸的不是她。还有那天……她手里有的是证据。
只是天水路豪宅安保森严,她没法再去,所以想来这里一探究竟。几天都不见那女孩人影,原本打算放弃,没想到那女孩丈夫会出现。
两人还在谈话。
唐可盈回想刚才听到的内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夹杂着一丝微妙的同情。她摇摇头,正要从大门离开,忽然被人钳住肩膀,力度极大,将她拖拽到一边的林荫道。
唐可盈差点要尖叫,嘴唇被一只粗糙的手捂紧,寒声质问:“你又拍了些什么?”
生活被搞得一团糟,男人声音烦躁,愠怒。
唐可盈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是周先生?”
唐可盈细细打量他一遍,很快冷静下来,“你想知道直接找我就是了,不用这样。”她脸上没有多少慌张,反而微微笑了一下,拿起相机,“你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