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进没想到她是这种反应,眉头皱得更紧。
“其实本来我也想联系您的,只是电话一直打不通,现在正好。”唐可盈好声好气地说着,摘下墨镜,拉开背在肩上的小巧相机包,拿出一只单反,拨了一下按钮,屏幕亮了。
唐可盈调出相册,递过去,“给你。”
“怎么?不敢接么?”
周进愈发狐疑,但还是接过。
“会用么?”唐可盈凑近,“这个键往前,这个是往后翻。”
周进拧眉,往前走了几步,保持距离。
他低头,盯着小屏幕。是刚才拍的,光影昏暗,但依稀能认出是他们,心里恼火,“怎么删除?”
他一边问,一边继续往前翻。
手突然停了一下,面色微变,一惊,“这是…”
夜晚,有些模糊,雪白的病房,一男一女背对着病床,床上躺着一个憔悴的女人,看不清面容,正在输液。
周进惊诧——她没有说最近去过医院,只说感冒吃点药就好了,心被揪在一起,联系起她最近状态,更是担忧。
“…她这是得什么病?”也不顾及这是偷拍,男人焦急问。
“什么病?”唐可盈捂嘴,“怎么,她没跟你说么。”
第84章
周进抿紧了唇。
“是一个手术, 不知道吗?”唐可盈欣赏着男人脸上担忧的表情,嘴唇轻启,“流产手术。”
周进一顿,整个人被石化,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你真不知道啊?”唐可盈看向他千变万化的脸色, 重复:“流产, 堕胎。”
每一个字像匕首般狠狠捅进他的胸口。
周进往后退了半步,面部僵硬无比,肌肉扯动着嘴唇, “不可能。”
他攥紧手里的单反相机, 手上青筋裸露, 似乎要将它狠狠捏碎。
唐可盈眼皮一挑,见势不对, 这便要去抢, “把相机还给我!”
“你跟我说实话。”周进面色发沉, 浑身微微发抖, 表情近乎狰狞,
“你跟我说实话,什么手术,什么流产,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你先把相机给我!”
“她怎么可能不告诉我?!”
想起床单上的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他用力摆摆头, 心沉到谷底, 眼神阴翳阵痛,近乎癫狂。
“实话。”唐可盈说:“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什么时候?”
“就是她跟那个教授过夜后的第二天、第三天吧。我亲眼在医院看见的,流产手术,清宫。”
她声音尖厉,听了让人汗毛竖起,冷笑一声,“你也别这么激动行吗,也不一定就是你的!”
“你再说一遍?”一只手扼住她衣领,揪紧。
“怎么,你还想打我么。”
唐可盈盯着他,唇边笑意愈深,“行吧,是你的,反正过了一夜就流产,也是可惜。”
这话隐有所指。周进面色冷凝,胸口绞痛,缓缓松开手。唐可盈眼疾手快地把相机抱进怀里。
男人往后退了退,大半个身体挤进路旁的阴影里,步伐有轻微趔趄。
唐可盈望着他,不知道该不该去扶。
男人立在半明半暗之间,胸腔剧烈起伏,下颌紧绷,肌肉战栗。过了几秒,他缓缓蹲了下去,双手痛苦地捂住脑袋,嘴唇紧闭,发不出半点声音。
上次在浴室的情不自禁…
床单上的血迹…
那些她和教授亲昵的照片…
想要离婚…
她今天说的那些沉重的话。
所有的一切都串了起来。
是真的。
他攥紧拳头,体内似有极致的痛楚,这种痛楚压得他面部轻微有些扭曲,身体发抖,咬紧下牙。
难以想象。
因为她的抗拒,他再渴望再焦虑也按捺着,但时而也会幻想,如果他们将来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男孩一定是英武挺拔的,女孩一定是娇柔可爱的。
每次想到这里,心里就溢出幸福甜蜜。
他们有了最亲密的牵连,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或许也会解决,温馨平淡地生活。
只是……
都没了。
全没了。
他甚至都没有去听一听孩子的心跳,甚至都没有摸一摸她的肚皮,甚至都不知道是男是女,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这太可笑了。
太他妈可笑了。
“你…你没事吧?”唐可盈愣愣地看着这个蹲着的男人,他咧着嘴,似乎在笑,笑声暗哑破碎,浸在秋风里。
“周进,周进?你还好吧?”
这么多年,内心深处仍是对他念念不忘,唐可盈放好相机,蹲在他身侧,却不知道安慰什么。
周进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两只手用力搓着脑袋,肩膀垮塌,笑容冷鸷。
“周进!”
望着他这样,唐可盈心里抽痛,想到过去,摁住他的肩膀,忍不住劝慰:“那个女人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六年前不就是这样吗?是她的问题,却让你来坐牢,为了名誉,她都不敢站出来为你说一句!现在也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跟那样的男人上…”
男人骤然抬眼,赤红眼眸宛如野兽,面色可怖,简直要撕碎她。
唐可盈咽下那几个字,却还是克制不住说:“你清醒一点,她为自己的未来杀了你们的孩子,她多自私!”
“你难受也没有用!”
周进豁然站起,不想再听她说一个字。
“她根本就在利用你!”
“你醒醒吧!”
“周进!!”
周进步伐加快,脑海中回荡着方璃的那些话。
——你不懂,你给的我不想要,你不能明白,你无法理解。
还有唐可盈的话。
——利用,不值得,自私。
他为她付出一切,竭尽所能为她创造最好的生活。可是到最后,她根本就不想要,她冷漠地杀死他们的孩子,想摆脱他,想要离婚,想要自由。
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心寒。
周进走进亮着灯的服务社,买了几罐啤酒。坐在儿童乐园的滑梯底端,一罐接一罐地喝。他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也需要酒精来麻醉那种痛苦失望的滋味。
心痛到麻木,空荡荡的。
几罐酒空了,夜也深了,他站起,眯着眼望着一扇扇窗户透出的暖光。
或许有一句话是对的。
他想,她确实不值得。
*
方璃迷迷糊糊地要睡去时,听见客厅方向传来的关门声。沉重的“砰”一声,吵醒了她。
她揉揉眼睛,掀开一点棉被下床,打算到外面迎接他。刚打开台灯,卧室门便开了,卷进一股冷风。
“哥…”
刚开了个口,便察觉到他的不同,怔了几秒,“你怎么了,药呢?”
她懵懵地揉了揉头发,迟疑地问。
周进并没有回答,从头至尾将她打量一遍,目光阴冷且陌生。最后,视线停留在她的腹部,平坦纤瘦的腹部。
方璃后脖颈冒起一点寒意,“怎么了?”
周进不语,缓缓逼近,高大的身影挡住房间里所有光,淡淡的酒意喷洒在她的脸颊。
“你、你又喝酒了?”
语音刚落,脖颈被他的右手猛地钳住,她整个人被逼退几步,瞳孔骤然放大,身体发抖,后背紧贴化妆台,坚硬的木头硌得她腰背生痛。
“你干什么…”
她惊慌抬起头,迎视他漆黑的眼睛,没有一点光,布满血丝,沉痛锋利,似一把薄薄的刃。
“为什么。”男人哑着喉咙说,声音缓慢,发颤,刻骨的恨意,“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什么…”
“原来…我们有过孩子啊。”他说出来,自己还是觉得可笑,笑得胸腔震动。
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方璃咬着唇,呼吸发窒——他知道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了,眼睛里升起浓雾,眼泪扑漱扑漱落下。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用力摇摇头,几次开口,望着他的目光,还是把唇边的话咽了下去。
“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暴怒,斥道。
方璃一时无话,肩膀发抖。
周进望着她,眼神一点点冷却。
房间里鸦雀无声,台灯的微光愈发黯然。
“璃璃。”
许久,左手轻柔地拨开她的长发,周进苦涩道:“你不应该这样对我。”
他摇摇头,右手两指骤然收紧,看着她惊惧的眼神,他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又缓缓放开。皮肤留下极浅的红痕,女人脖颈纤细柔婉,一掰便断。他理智尚存,只是一想到那个无辜的孩子…仍是太恨。
“不应该这样对我啊…”
低低哑哑的声音,沉郁悲凉。
方璃浑身颤抖,倚在化妆台上,垂着头,嗫嚅道:“对不起。”
这几年,她的对不起说的太多了。
谎话每次听得太多,他也不想再傻了。
周进俯下身,嘴唇贴近她的脖颈。
——因为知道自己的卑微不堪,六年前,他就没敢奢望过她。是她一而再的靠近,天真,单纯,可爱,她只要柔柔弱弱的一声“哥”,他便心甘情愿为她放弃所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为什么…
最后是这个结局?
“哥…”
“别再叫我哥!!”
他愤怒低头,猛地咬住她细长的颈项。牙齿重重含住她柔嫩的皮肤,大口吮吸,能感觉到那一处皮肤的收缩,颤抖,充血,胸间涌上报复般的变·态快感。
方璃扭着脖子,忽的,感觉到温热的湿意顺着她锁骨滑下,她心尖一颤,心口却比伤口还痛,像有无数虫子啃噬般绞痛,也不敢动。半晌,她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他。
她抱得十分用力。
小手摸着他的后脑勺,慢慢下滑,然后是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脊梁,紧实的腰。
“对不起。”她再次道歉,轻轻地,啜泣声:“…真的对不起。”
男人没有回应。
月色清冷惨白。
方璃抱得更紧一些。
她感受着他胸膛的温度,还有他心脏的跃动,一下一下,坚实有力。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拥抱。她暗想。
折腾这么几年来证明两人不合适,已经足够。
婚姻真的不能像恋爱,它有责任,也有义务,不允许她再执拗单纯地追求自我。
她嘴唇翕动,紧紧倚靠着他的胸膛。
最后一次拥抱他。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脖颈上的嘴唇松了,疼痛凝固在一个小点,伤口溢出血痕。方璃轻轻地抽气,抬眸看他,湿漉漉的眼睛,嘴唇苍白。小手往下,还揪着他的一小截衣摆。
周进伸手,回避着她憔悴失神的目光——怕自己心软,强硬地把那只柔软冰凉的手拿下。
“我同意,我们离婚。”
声音有冷金属一般的沉郁质感,坚决漠然:“明天就去。”
第85章
那一夜, 周进没有再进卧室。方璃一个人倚靠着床头,抱紧膝盖, 低声啜泣。房间里窗帘四阖, 漆黑一片, 凄冷寂静。
她攥紧棉被一角, 从来没有一刻这样痛苦。
跟哥在一起的四年多,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呵护、他的爱,那种被人小心翼翼放在掌心的疼惜, 如同最温暖的避风港湾,让她随时可以依赖。
可是现在,没有了。
他们的婚姻走到尽头, 爱也走到了尽头。
方璃闭上眼睛,直挺挺地躺下,摸到枕头下的相册时, 手指颤了颤, 把相册推得更里了一些。
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看有什么用呢。
她抹抹眼泪,盯着灰白的天花板,久久无法入眠。
方璃并不知道,隔着一扇门,一小段走廊, 周进也同样难受。
他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望着愈发黯淡的夜色, 一根烟接一根地抽。
周进知道这是解脱。
他不用再隐忍, 不用再压抑, 不用再处处讨好。他应该感到轻松,自在。
可是内心深处——或许是贱吧。
他还是有不忍,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十六岁的穿着宽松校服的少女,那杯热奶茶,那张稚嫩的速写;还有她中秋夜说的喜欢,在里院每一个缠绵的日日夜夜……
几年相处,他已经把她烙在自己心上,看得比他自己都重要。
割舍不下。
想到离婚后,他更放心不下。
——她要怎么生活?还去不去俄罗斯?生活费怎么办?未来呢?一辈子就独身吗?
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唇边逸出灰白的烟雾。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隐隐能听见微弱的啜泣声,周进把烟重重碾灭,仰倒在沙发上。手掌盖着眼睛,再度想起那个无辜的孩子。
刚才的心软被压下,恨意重新袭来。
难熬的一夜,辗转反侧的两人。
不知是更希望它快结束,还是希望它永远不要结束。
但是无论如何,天还是一点点亮了起来。金色霞光穿透云层洒落,窗外的天空变成迷离的紫色,慢慢蓝色褪去,橙红的太阳一点点上升,悬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