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太阳落山,姜婳回姜宅,这次躲不过,许氏在皎月院等着她,见到姜婳的那一刻,许氏的眼泪就落了下来,踉跄走过去抓住女儿的手,“婳婳,算了,咱们不求那劳什子的神医了,娘明日再去求郭太医。”
姜婳嘴唇干裂,身子比前些日子还要瘦弱纤细,她摇头道,“娘,不行的,爹爹只有张神医才能救。”她清楚爹爹对姜家意味着什么。
陪着姜婳用过晚食,许氏回去坐姜清禄的床头,握着他的手哽咽道,“夫君,你快些好起来吧,你生意的事情,我也不懂,你若是再不醒来,我怕是应付不来的。今日大姐又过来了,跟我提晔书过继的事情,可我哪儿有心思说这个,婳婳为了你去求神医,跪了整整九日,方才见着婳婳,走路都走不稳,夫君,夫君,你快些醒来吧。”
躺在榻上的姜清禄没半点动静,面颊消瘦,神色平和。
第十日一早,姜婳继续去青城山,许氏让她把翡翠也带上,还拨了两小厮给她,“婳婳放心,娘不是没分寸的人,你我都忙着事情,你姑母却惦记着过继,我自是不允的。”迟疑了下,她又道,“婳婳,要不算了吧,娘瞧着这位张神医是真的狠心,只怕你在继续,他也不愿救你爹爹的。”
“娘,哪儿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知道分寸的,若实在不行,我不会再坚持。对了,前几日姑母不是说去请郭太医吗?娘不如先派人去请来郭太医为爹爹看病。”姜婳今日穿了身白玉兰细纹罗纱襦裙,发髻上未带任何珠钗,清淡素净,望之,惹人怜惜。
许氏叹道,“郭太医不同意,你姑母上门去求,郭太医不允,我也上门求过两次,还是不成,许是你爹情况太特殊,怕砸了招牌,娘今日会再去请一趟的。”
两人分道而行,姜婳去到青城山,丫鬟陪着她入山,小厮留在马车旁,许是被神医弄的心寒,今日来求医的人不多,姜婳依照往日在栅栏院门前跪下,“小女姜婳,求神医救家父一命,倘若神医肯下山,小女承诺,不管神医所求何物何事,小女都愿应偌。”
日头有些烈,姜婳身子一直虚着,前面几日都有些扛不住,今日跪了不到半个时辰,冷汗涔涔,眼前云雾迷蒙,影影绰绰,精神恍惚。珍珠翡翠相望一眼,一咬牙,打算强行把主子背下山。
不曾想,那十日未开过的茅草屋却忽然打开了,吱呀一声,木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走出一位华发苍颜的老者,老者耷拉着脸,形神枯槁,站在门前阴恻恻盯着主仆三人看了半晌,方开口道,“把你们主子扶进来吧。”声音嘶哑难听,犹如尖锐之物划过。
珍珠翡翠也没想到传闻中的张神医是这么一个风前残烛的老人。
两人犹豫一下,到底还是扶着几近昏迷的姑娘走了进去。
姜婳昏昏沉沉间,觉有冰凉之物敷在脸上,人瞬间清醒不少,睁开眼就瞧见一老者站在她面前,微微一怔,知晓这位应该就是张神医,还未开口,就听老者道,“你为救你爹爹愿意做任何事情?”
“是。”
老者道,“既如此,你若肯帮我试药,我便应允救你爹爹。”
“好。”姜婳没有半分犹豫。
“姑娘!”翡翠急了,“姑娘,这万万不可。”试药的人称呼为药人,就算她们不懂,也知道药人通常没什么好下场,试药几载,身子都彻底坏了。
老者嗤笑,“不愿意就赶紧滚出去。”
姜婳抬头望他,“神医勿要恼怒,我自是愿意的。”又冲两丫鬟道,“珍珠,翡翠,不可无礼。”她岂会不知药人是何下场,可这是姜家唯一的机会啊。
爹爹若不在,就凭她熟知将要发生的事情,都不一定能阻止。姜家是个大家族,假如爹爹不在,她们大房只剩妇人和女子,到时姜映秋请宗族长辈插手,依旧会过继,照样有人觊觎家中财产,姜家依旧不保。
两丫鬟含泪住口。
老者不再言语,转身出屋,留下主仆三人。姜婳环顾四周,屋中简陋,只有一张木榻,方方正正的小桌子和几个小板凳,墙壁四周俱是药柜,能闻见浓郁的药材味。
不多时,老者端着一碗汤药进来递给姜婳,“既答应试药,便从今日开始,把它喝了吧。”
姜婳抬手正要接过,老者望她弱不胜衣,羸弱不堪的模样,将碗中汤药倒掉一半才递给了她,“喝了吧,剂量少了一半,老朽也不愿好不容易找到的药人试了一次药就死掉。”
姜婳接过汤碗,道了声谢谢,仰头将药喝尽,汤药入口极苦,还带一股涩味,她压制好几次才忍住那股恶心反胃之感。
老者见她喝完,拿走药碗,嘱咐了一句等着就离开。
珍珠翡翠担忧的不行,“姑娘,可有哪儿不舒服?姑娘,您怎么能答应做这个?要不奴婢们去跟神医说,我们来做药人。”
姜婳道,“神医不会答应的,你们也无需多说,况且神医答应救爹爹了,莫不要惹恼神医把事情弄砸了。”
丫鬟不敢再劝,却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半个时辰后,老者进来,取了姜婳手指间十几滴血,又问她哪儿不舒服,可有什么异常,姜婳道,“胃中有灼热之感,别的并无不适。”
老者取来银针扎在姜婳手心和手臂的穴位上,半刻钟后取下银针观察,见无异常,才哑声道,“且回去等着吧,明日一早我会去姜府的。至于试药之事,你十天上山一次就成。另,我还备下一张药方,你回去在药堂里抓药,用水煮开拿去泡澡,三日一次,不若你扛不住这样的药性。”
姜婳道谢,取过药方携丫鬟们下山,她身子还虚弱的很,两丫鬟搀扶着走了出去。
老者在屋内望她久久,直至三人身影消失在石阶后,才收回目光。
第6章
回去姜宅的路上,姜婳嘱咐两个丫鬟,“今日的事情莫要多说,娘若是问起来,只说神医答应明日来帮爹爹看病。”
翡翠担忧道,“姑娘,这怕是不好,您帮着那神医试药,时间长了身子受不住,迟早露馅,倒不如跟太太说实话,也好找其他名医帮着医治。”
“放心吧,神医就算拿我试药也不会害我,若真心想找人试药,何必找我?况且神医的药,寻了别的名医也不见得医治的好,车到山前必有路,如今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眼下一切以爹爹为重。”
这世间人千千万万,一个神医想找个药人还是很容易的,说白了,的确是可怜她,才帮她这次的。
回到姜宅已申时,许氏刚从郭太医住处归来,愁容满面,去请了郭太医三次,都说身子抱恙,不便出门看诊。姜婳先去谨兰院寻许氏,同她说了好消息。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许氏惊喜交集,问姜婳,“这神医怎么就同意了?”
姜婳笑道,“张神医本来存了一丝怜悯之心,大概也是见我可怜,这才答应了。”
许氏还有些担忧,“婳婳,这张神医可莫是诓骗咱们的?”
姜婳失笑,“娘放心吧,神医不是这样的人。”她身子还有些不适,同许氏说了几句话有些乏了,回去皎月院休息,许氏送她回去,叮嘱丫鬟们好好照顾她,又去吩咐厨房炖些滋补的汤食,她还有不少事情要忙,去找管家问乡下庄子上收租子的事儿。
刚回皎月院,姜婳见几个二等丫鬟坐在廊庑下嗑瓜子,见到姜婳回来,急忙起身,“姑娘,您可回来了。”
姜婳冷淡的嗯了声,朝着房里走去,珍珠翡翠跟在身后,那几个二等丫鬟也随着一块,其中一脸蛋圆圆的丫鬟凑上来道,“姑娘,奴婢有事要禀。”
这是二等丫鬟玉石儿,平日珍珠翡翠若是不在,就由她管着姜婳院里的事儿。
姜婳进西次间,靠在榻上歇息,翡翠出去吩咐小丫鬟们端热水进来盥洗,珍珠去小厨房沏了壶参茶过来,姜婳洗手净面,抿了口参茶才问,“什么事儿?”
玉石儿道,“姑娘,今日您出门后,表姑娘过来找您,奴婢说您去了青城山,表姑娘非说要在屋子里等您,奴婢没拦住,表姑娘进屋等了会就走了。”嘴上说着没拦住,表情却不见半分愧疚。
几个丫鬟的确不以为然,表姑娘和姑娘关系好,平日表姑娘也总上门来找姑娘,两人关系亲密无间。姑娘的房也是让表姑娘随意进的。再者姑娘性子温和,从未跟她们发过脾气。
谢妙玉……姜婳的手指不自觉的扣紧。
她把茶盅搁在小案上,问玉石儿,“你们便是这样让一个外人随意进出我的房间?我倒是没想过,主子不在家时,丫鬟连个外人都阻止不了,或许是你们连阻止都不曾试,随意放了她进来?”
玉石儿一愣,结结巴巴道,“姑,姑娘,不是这样的,奴婢同表姑娘说过,是表姑娘非要进来。”她不明白姑娘今日怎么回事,平日姑娘不是这样的,更加不会责怪她们放表姑娘进屋的。
“可是觉得我一团和气,从不处罚你们,便随意糊弄我,做事也不上心?”姜婳缓缓道。
玉石儿还要争辩,“姑娘,奴婢不敢,是奴婢见您和表姑娘情同亲姐妹……”这话可算是不打自招,她根本无意阻拦,直接放人进了主子房间。
“够了。”姜婳道,“珍珠,去喊王妈妈和秦妈妈过来吧,就说我这边要发卖几个丫鬟。翡翠去房中瞧瞧,可有少了什么东西。”两位妈妈是许氏身边的人,都是许氏的陪嫁丫鬟,过来姜家已有十几载。
珍珠翡翠平日就看不惯表姑娘,总爱拿姑娘衣裳首饰,平日对外也称是姑娘的姐姐,决口不提只是表姐,她们觉表姑娘有些爱慕虚荣,只是和自家姑娘关系好,平日里也不好多说。
平日表姑娘的确是可以随意进出姑娘的房间,今儿不知姑娘怎么突然发难。
重回豆蔻年华,前几日忙着爹爹的病,一刻都不得安心,什么都不敢去想,也什么都顾不得,得到神医承诺的那一刻姜婳才彻底松了口气,却也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既然爹爹暂无大碍,一些事情她也要开始着手处理了。
不怪乎她如此相信这个神医,上辈子……暂且将那么痛苦的经历称之为上辈子吧。上辈子她对这位神医有所耳闻,曾听过他几次事迹,他不是个真正见死不救的人,这也是姜婳跪上十天的原因,只要神医肯出手,的确没有他救不活的人。
况且,姜婳对爹爹的病情有些猜想,姜清禄是突然病倒,无缘无故,没有任何征兆,倒是更像中毒,只是请的名医查不出中毒的症状。
珍珠很快请来王妈妈和秦妈妈,两人都是许氏的陪嫁,都已嫁了人,两人夫家各管着一个庄子,两人的丈夫都是姜家管事儿的,平日不在府中,只有两位妈妈留在府上照顾许氏,管着姜家后宅奴仆,十天半月会回庄子上跟丈夫小聚。
王妈妈当年是许氏身边的大丫鬟,比秦妈妈年长几岁,所以许氏身边的事大多都是她在处理,也比较有话语权。
两位妈妈进来给姜婳行礼问好,王妈妈道,“方才听珍珠说姑娘想要发卖几个丫鬟,不知发生了何事。”
姜婳示意珍珠将事情说了一遍,王妈妈闻言笑道,“的确是她们几个不懂事,只是请姑娘听老奴一言,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姑娘若是生气,老奴命人打她们几板子就是,不若一下子发卖了她们几个,新买来的怕皮糙肉厚,伺候不好姑娘。”又冲着玉石儿道,“你们几个也得注意下,别再惹姑娘生气,姑娘那么和气的性子,何曾恼过你们,定是你们这次太过分。”
刚说罢,翡翠从房里过来,脸色不大好,“姑娘,少了一个金丝红翡的镯子和红翡镂空雕花簪子,姑娘前些日子让人做出来的白狐裘斗篷也不见了。”
金丝红翡的镯子和红翡镂空雕花簪子都是姜清禄送姜婳十四岁的生辰贺礼,姜清禄寻了一小块罕见的金丝红翡让人做出一只镯子,一只簪子送于姜婳,另外的边角料做成一串手链给小姜妤带着玩。
那件白狐裘斗篷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都是姜清禄前些日子寻来送姜婳的礼物,一整块的白狐裘,无任何损伤,做成斗篷打算冬天穿戴的。
姜清禄昏迷前,谢妙玉就眼馋这镯子簪子和这白狐裘斗篷,跟姜婳借过两次,姜婳都期期艾艾的拒了,说这是爹爹送的生辰贺礼不能送人,除了这几样,屋子里其他东西都随意她拿。
谢妙玉还恼了,怒气冲冲的离开。
第7章
“不问自取乃是偷。”
姜婳靠在杏子红金心闪缎大迎枕上,略显疲惫,轻声说,“这是爹爹送给我十四岁生辰贺礼,想必你们也是知道的。当初表姐三番两次上门求我把这镯子簪子送她,我都没同意,如今却趁着我不在,眼睁睁看着她进我的屋子,将东西拿走,这何做贼有什么区别?或许是她许了你们什么好处?亦或是你们里应外合?不若哪有偏袒一个外人,却不帮着我这个主子的!”说到最后,轻柔细腻的声音已然带着冷意。
其余三个二等丫鬟吓的跪下,口中连连求饶,“姑娘,是奴婢们的错,不该放任表姑娘进姑娘的闺房,奴婢们再也不敢了。”
许是平日姜婳性子真的太温顺,从未责怪过这些丫鬟们,玉石儿还顶嘴,“往常姑娘也总是让表姑娘随意进房的,姑娘自个说与表姑娘情同真正的姐妹,奴婢只是……”
珍珠,翡翠,连带着两位妈妈的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主子温和是一回事,下人胆敢这样顶撞主子那就是大罪。
“够了!这像什么话!”秦妈妈突然出声,“柳儿,去找陈牙婆来,将这几个丫鬟都卖了吧,顺便让陈牙婆带些人过来让姑娘挑选。”
柳儿是随两位妈妈一块过来的丫鬟,平日是在谨兰院伺候着。
王妈妈撇了秦妈妈一眼,走到姜婳身边道,“姑娘,这几个丫鬟被发卖的确是活该,还有玉石儿,竟敢顶撞主子,乱棒打死都不冤,只不过她们到底伺候姑娘多年,用着也是习惯,不如姑娘再给她们一次机会,每人责罚二十大板,往后也该涨记性了。”
看看,姜家的后宅已到如此地步,几个二等丫鬟,一个管事妈妈都敢顶撞她,拿捏她,把她说的话当做耳边风。爹爹在生意这方面确实厉害,却从不过问后宅之事,对他来说,那是女人的事儿,后宅之事全部交由娘亲处理,她和娘的性子绵软,这个后宅早就千疮百痍,这些下人或许现在没二心,可这些年骨子里养成的怠慢和骄纵是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