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早,烧才退下去一些。
他师父又来施过了一轮针,人才慢慢醒转来。
看上去,他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大圈,脸上更没有什么血色,只穿着雪白的中衣,盖着薄被,靠坐在床边。
人瘦了,五官也就越觉突出。
这一时看上去,竟有一种奇异的颓唐气,可偏偏那一双眼眸,一如既往,沉凝深邃,犹如满布着星辰的夜空。
顾觉非还是那个顾觉非。
药碗递到他面前,他只微微勾起了那色泽有些薄淡的嘴唇,和气地笑了笑,道:“先放一旁吧,我待会儿就喝。”
“可……”
纪五味想说他师父交代过了要趁热喝,可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又觉得这一位实在不像是听劝的。
想想药现在还热,放会儿也就放会儿吧。
大不了,他一会儿再来提醒他喝。
这么一琢磨,纪五味到底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点了点头,叮嘱道:“那一定要记得喝啊,我一会儿来收药碗。”
顾觉非笑着点了点头。
纪五味似乎不是很放心,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带着几分犹豫,悄然退了出去,又将门关上。
刷拉拉,外面的雨声又大了不少。
居住在京城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夏日午后这时不时来一场的阵雨,只是今时今日,躺在回生堂这弥漫着清苦药味儿的屋子里听雨,还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更不用说……
是命悬一线,死里逃生了。
纪五味走后,他也没去看那药碗一眼,而是重垂了眼眸,看着自己指间的东西。
一支箭。
一支沾血的箭。
精铁锻造的箭矢,尖端闪烁着锋锐的银光;笔直的箭身,上了一层红褐色的漆;原本灰白的、规整的箭羽,则已经被i干涸的鲜血染成暗红。
这不过是天下间最普通的一支箭。
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见到。
可就是这样普通的一支箭,在七天之前,从一柄弯成满月的弓上射出,穿透了他的身体,让他在阎王殿前走了一趟。
能活下来,完全是侥幸。
试问,而今天下,还有谁能射出这样恐怖的一箭呢?
顾觉非慢慢地将这一支箭翻转了过来,思量间,眸底的暗光不断闪烁,一时是阴翳,一时是晴岚。
他一下想得入了神。
窗外是喧嚣的雨声。
回生堂内一片嘈杂。
有脚步声混杂着雨声,从远处慢慢靠近,间或夹两句旁人引路的声音:“在这边。”
“……”
像是有谁来了。
顾觉非眨了眨眼,便慢慢抬首转眸,看向了门口。
下一刻,“吱呀”地一声,门开了。
去而复返的纪五味脸上带几分笑意,就站在门边上,还朝旁边退开了一步,似给来人让路。
“夫人,您请进。”
初夏午后的大雨,消解了炎热。
雨幕如雾霭,笼罩了门外的世界。
那女子脚步轻缓而无声地来到了门前,面上挂着盈然的笑意,低声向纪五味道过了谢,便抬首向门内望去。
于是又相互看见了。
一如当日雁翅山前,隔着那一片空茫的虚空,一眼望见彼此。
心底分明有千言万语,甚至他也觉得这时候要说一些格外动情的话,才符合此刻历经了生死再次重逢相望的心境。
可不知为什么,顾觉非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那话少见地没过脑子,脱口而出:“马上面栽下去还能安然无恙,看来老天爷是真偏心。厚待你,刻薄我啊。”
第145章 识破
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陆锦惜心底难免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看见了他苍白的面色, 也看见了他外显的锋芒,更看见了那清瘦的轮廓……
眼底陡然地一热。
她甚至误以为自己会莫名地落下泪来。
可他偏偏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稀松平常的。
玩笑的。
就好像没将他自己经历的那一场生死的劫难放在眼底, 更没有为眼前的困境而落魄潦倒。
顾觉非还是那个顾觉非。
依旧才华盖世。
依旧处变不惊。
依旧谈笑风生。
依旧……
犹如旭日皎月,轻而易举地吸引着旁人的目光,不管站在哪里, 都是人群的中心。
于是她一下没忍住跟着笑了出来,仿佛为他那视若寻常的态度所感染,所有来之前深藏于心内的紧张和局促,都随之烟消云散。
陆锦惜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看见了这屋内的摆设,也看见了他床头上还没喝的一碗药, 便笑:“没来看你之前, 担心你死, 可来这里看见你后,却是忍不住想要对你动手。也难怪,老天爷如此厚待我。谁叫我比你会说话呢?”
会说话?
她指的是那些虚伪的、勾引得人往坑里跳的甜言蜜语吗?
顾觉非注视着她,唇角轻扯,嘴里便蹦出一句轻嘲来:“我原当老天爷是瞎了眼, 没料想竟然还聋了耳。”
论嘴毒,他们俩也是不相伯仲的。
这一点陆锦惜也早猜着。
她听了,施施然半点也不避嫌地坐到了他床边上, 便要反唇相讥。
但顾觉非这时候却将目光向旁边一递, 朝着还傻愣愣站在这屋里, 面上颇有几分目瞪口呆的纪五味笑道:“五味,你先出去吧,我与夫人有些话要说。”
有些话要说……
天哪。
这一刻,纪五味差点就大叫了起来,看着顾觉非那貌似寻常的温温然笑容,只觉得脑袋里面“轰”地一声。
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面色竟一下变得赤红,急忙磕磕绊绊地应了一声:“是,我不打扰你们二位……”
话说完,便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
还贴心地把门给带上了。
这一幕,称得上是诡异又滑稽。
陆锦惜一回头就看见了,心里面都有些发毛,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呢喃了一声:“他怎么了?”
顾觉非抖着肩膀笑了起来,可又怕牵扯着伤口,所以不敢太放肆,憋得有些难受。
只道:“街头巷尾的流言听多了吧。”
陆锦惜顿时了然,也不禁失笑。
她自己是没将这些流言蜚语放在眼底的,更不用说如今既然已经传成了这样,她再避嫌也没有什么作用。
所以今天来看顾觉非,她都没半点遮掩。
只是,不提这茬儿倒罢了,一提两人难免都在此刻想起来,又念及双方之间这不上不下、说暧昧又理智、说理智又暧昧的关系。
屋内的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安静。
最终还是顾觉非先开了口,打破了沉寂,半笑着道:“你死活要自己出门去保定谈生意的时候,我便劝过了你,说这世道不安宁,山匪流寇遍地。你还不肯信我,下一回,总该学乖了吧?”
还别说,真有那么点意思在。
但是……
陆锦惜垂眸看了一眼那还被他放在指间的箭,便笑了一声,从他手中取了过来,细细看着:“福祸来了都挡不住,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因果一环扣着一环。再说了,那帮人不都是冲着你来的吗?”
那么明显的事情,她又不是傻子。
她被劫,不过是撞上了。
真正的根源,还是在顾觉非自己的身上,只不过的确是没有她被劫,也就没有顾觉非这一难了。
顾觉非当然也知道。
他听了她的话,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注视着她,看她纤长皙白的手指把玩着那一支箭,想起雁翅山上那些事情来。
尤其是那一道身影,还有对方高声大喝他名字时的声音……
于是他终于向她问道:“当初那个劫持你的山匪,就那个拿匕首横在你脖子上的那个,还记得吗?”
那个男人?
陆锦惜手指一顿,下意识地便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原本细滑的颈侧,此刻已添了一条新粉的伤痕。
刀口不是很深,但当时也流了不少血。
她毫不怀疑,当时只要顾觉非拒绝他提出的要求,那人的匕首会毫不犹豫地往她颈内再送一分。
包括那一箭……
他不仅是要杀死顾觉非,也没打算放过她。
眸光微微闪烁,陆锦惜将这冰冷的一支箭重新放了下去,就搁在了他枕边上,淡淡笑道:“当然记得。只是这人似乎十分怕暴露自己的身份,初见我时便满身伪装,络腮胡遮了半张脸,就没刮下来过。我不认得他,但总觉得他对京城了解很深。”
“你不认得他?”
前面她说的话,顾觉非都不觉得有什么,可在听见她这一句的时候,顾觉非面上,便多了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笑意。
这种神态,一时间竟让陆锦惜觉出了一种惊人的熟悉。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不久前,在另一个人的脸上,看见过类似的神情。
可直到离开,她都没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道远山细眉轻蹙,陆锦惜实在有些费解:“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她是真的不认得他。
一如他中箭那一瞬间所猜想。
这一刻,顾觉非实在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感觉,想要忍住笑,可心底那一种奇异而难以言喻的畅快又让他完全无法忍住。
于是那唇边的笑弧,不仅没有压下来,反而越见明显,简直像是走在路上捡到了什么举世的珍宝一般。
原本一张苍白的脸上,尽是神光。
那深沉的黑眸也仿佛化作了宝石,里面藏着一种让人动容的璀璨。
“我只是……”
顾觉非顿了顿,注视她半晌,含着那一点奇怪的愉悦和得色,竟没忍住伸出手来,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轻轻一点,然后滑落下来,以指腹轻轻抚触她柔软的唇瓣。
“第一次如此庆幸。遇到你,不早,也不晚。”
第146章 认真的话
这是一句情话。
温柔的情话。
可当它在耳旁响起的瞬间,陆锦惜竟没感觉到半分应有的情调, 反而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 毛骨悚然!
这一刹那,她悄然屏住了呼吸, 压抑而克制的目光,带着一种深藏的刺探,落在了顾觉非的身上。
“不早, 也不晚?”
“是啊。”
顾觉非毫无破绽地笑了起来,极其自然地解释了一遍自己方才说出的情话。
“薛况死了,你是个寡妇,而我还未婚娶。可不是正合适?”
是这个意思?
可她明明觉得,他方才那一句话的意思, 比他此刻表露的意思, 更多, 也更深。
“你方才说,那劫持我的山匪头子,我本该认识?”
“不,只是本以为你会认识罢了。”
顾觉非向来也是说谎话不眨眼的那种人,眼见着陆锦惜似乎竖起了隐隐的警惕, 他偏还有心逗弄,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方才的话给圆上。
“这人我认得,曾与将军府有些渊源。不过是我想岔了, 你当初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 认不得才是正常的。”
与将军府有些渊源……
这话还真跟陆锦惜先前的推测对上了。
她一时说不清心里面到底是什么感觉,隐约觉得顾觉非话里没这么简单,可偏偏对方说出来的一切又是如此合情合理。
眉心轻轻地拧了起来,她看了顾觉非一眼,没再接话。
顾觉非却浑然未觉一般,指腹依旧在她唇瓣上游移,但又慢慢地滑落下去,轻轻点在了她脖颈那一道新愈合的伤疤上。
一顿。
接着却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话题:“这群人多半与匈奴有些关系,不知你被劫了好几天,可有什么发现?”
他指尖有些凉,落在她脖颈间,难免引起了一点遮掩不住的战栗,陆锦惜只觉得自己眼前这人是仗着他自己现在伤势还重,所以肆意妄为。
只是她实在不是那么容易撩拨的人。
人在他床畔坐着,神情半点变化都没有,只道:“太多的发现没有,我能发现的你也能发现。不过,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还真有那么一点。”
“哦?”
顾觉非一下感了几分兴趣。
陆锦惜便回忆了一下,道:“在我被他们拘在山中的时候,曾偶然听见一个声音,提到了一个称呼。若我没听错的话,该是‘兰大人’。”
兰大人?
兰?!
顾觉非瞳孔瞬间缩紧,脑海中却似巨浪卷来拍碎了一切迷障一般,青天白日在巨浪卷过之后,全然地展露!
“兰,兰……”
他就这么念了两声,接着竟是不可自制地大笑了起来,开心又畅快,简直与他当日在葫芦峡谷听见那石破天惊的一声呼喊之时,一模一样!
“千算万算,当真是他,哈哈哈!”
兰。
匈奴可汗那一位极为受宠的汉人先生,可不就叫做“兰业”吗?
早在当初听闻此事之时,他心里就隐隐觉得不很对劲,直到如今,才一下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六年之前,含山关一役,他竟活了下来!
从此令夷狄闻风丧胆的镇国大将军消失在了大夏的国土上,摇身一变,竟然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匈奴,还成为了兰渠公主的座上宾!
好一个薛况,好一个兰业啊!
大约是笑得过了头,他右肩的伤口被牵动,一时间撕扯一般地疼了起来。可即便如此,都没能让他停下来。
陆锦惜险些怀疑他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