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落如水。
她走在通往前院的庑廊上,抬眸一看那霜白月亮,只吩咐道:“待天亮,你们就去库房,但叫人把璃姐儿琅姐儿屋里都铺上毯。这天气,赤脚走在地上,到底怕沾了凉气。”
白鹭顿时咋舌,想说让琅姐儿不穿鞋就好。但转念一想,的确是铺地毯更万无一失……
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青雀则是笑起来:“刚才见您没说,奴婢们还当您没发现呢。”
“那么个小丫头,赤着脚丫走着,我又不瞎。”陆锦惜低低笑了一声,但心情并没有回复多少,只道,“琅姐儿的事情怎么处理,你们不必担心,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只是还未下最后的决心。
刚才与薛明璃的交谈,几乎每一条都在印证她的猜测。
陆氏这一位大女儿,其实平日里没有什么话,在陆氏的孩子们中间,扮演的是个和事老的角色。
但她没想到,在处理这些事情方面,竟然能兼顾情感和理性。
她并没有在言语之中怀疑什么,只是尽量将自己放在旁观者的位置,回溯了一遍琅姐儿近来的种种举动。
正如她自己所言——
有的细节,她身为不知情者,无法发现,但陆锦惜可以。
事实上,陆锦惜也的确从她给的种种信息,得出了一些有用的推断。
比如,琅姐儿对那个几乎记不住脸的父亲,还有很深的向往和憧憬;
比如,母女们相依为命,所以她对唯一的母亲,有着强烈的依赖;
比如,她喜欢结交朋友,这里面也包括贺氏的女儿珠姐儿;
比如,她爱极了看书,但有一次从珠姐儿那边回来,却把书架角落里快要蒙尘的《女戒》翻了出来……
临走的时候,璃姐儿问她,要怎么处理此事。
陆锦惜回她说,自己已经有了主意,只要她明天晚上,带着琅姐儿一起过来请安,剩下的事情则由她来。
想到这里,陆锦惜已经看到了自己书房里还亮着的灯火,只慢慢道:“我照旧往书房去。明日还要出门,你们也早些睡下,我就睡在书房里,你们明天早起张罗,来叫我就是。”
先前为看账的事情,陆锦惜在书房熬夜,也算是常态。
青雀猜她应该是还要想琅姐儿的事情,或者想自己一个人静静,便也没敢多说什么关心的话,便与白鹭一起告退。
陆锦惜独自进了书房。
新新旧旧的藏书,一架一架都整整齐齐放着,有点古卷墨香的味道。先前顾觉非送来的棋盘,被置在了靠窗的棋桌上,昏黄的灯光一照,自有温润的光泽。而那一本《义山诗集》则放在书案上。
书案上铺着几页雪白的宣纸,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一些,一管细细的湖笔搁在上头,旁边则是控制研墨水量的砚滴。
左侧是一摞账本,右侧则是只小匣子。
陆锦惜走过去,重新坐了下来。
先前考虑过的一切,又从她脑海划过。
琅姐儿的事情,处理起来,大体有两种方法。
第一种,便当自己是陆氏。
安慰孩子们,并且将本身的人生抛之于脑后,从此不去想自己上一个身份,安安心心当个寡妇。
第二种,便是主动教育琅姐儿。
用她的想法和观念,影响这个孩子,让她认同自己的一切。简单来说,就是洗脑,彻底将薛明琅旧有的观念和想法清除干净。
对陆锦惜来说,第一种绝对不在她考虑范围内。
“自我”是一个人鉴别自己身份的关键。
她从头到尾只不过是代替陆氏照顾她的儿女,却不会有任何一点想要成为陆氏想法,更不会因为穿过来,就混淆了自己的身份和存在。
所以,要她失去自我,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此,便只剩下第二种方法。
琅姐儿今年才七岁,即便这个时代的孩子可能有些早熟,但距离三观成熟还早着。要施加影响,并不困难。
困难的地方在于,这种办法所造成的后续影响。
贺氏为了让珠姐儿嫁个好人家,自己守寡不说,也不许珠姐儿出门。
一面来说,是贺氏自己的选择;可另一面来说,何尝不是外界环境本就要求女性如此?
如果她真的将琅姐儿,甚至璃姐儿,教成了独立自主的女性,她们真的就会比同时代的其他女孩儿过得好吗?
处于一个与周围人都不同的环境里,便不会动摇吗?
这里毕竟不是现代。
更何况,关键还在于陆锦惜本人。
她对感情的事,看得的确很淡,但对每一段感情也并不都是玩笑。也许哪天真的就找到一个很合适的,要嫁人了呢?
这个时候,作为她女儿的琅姐儿和璃姐儿,在其他人眼中,又会是怎样的存在?
家里门风不好都不一定好嫁,更别说没娘教养的孩子了。
陆锦惜是着实头疼过了一把。
但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要解决这个选择所带来的难题,其实有一个十分简单粗暴,甚至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办法——
那就是,成为下一个“永宁长公主”。
任何时候,都只有弱者会任人挑选。
皇帝的女儿是不会愁嫁的,即便做出再过分的事情,也都有人替他们兜着,不至于混到悲惨的境界去。
权势,财富。
只要足够多了,大部分的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所以,若要兼顾陆氏借身之恩与她心底的本愿,陆锦惜其实根本没有第二个方法可以选择,也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她忍不住摇头笑了一声,隐隐约约嗅到了一点从未来传来的腥风血雨味道,但眼底却是一点点闪烁的光华。
山越高,才会越让人想登顶。
毫无困难的事,她没有半点兴趣。
“那么,剩下的就是怎么说服琅姐儿了……”
陆锦惜自语了一声,终于提了笔起来,在纸面上落下了几个字,将自己需要针对解决的几个问题,一一排了上去,又依次寻找可以击破的对策。
就这样,不知觉间,三更将尽。
她见分析得差不多了,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将这些自己潦草的纸页都收了起来,往榻上一躺,凑合着睡了一会儿。
白鹭青雀到了点,便来叫她。
今天陆锦惜还要出门,会会印六儿,借口则是最近喜欢上了草书和行书,要出门挑选几副好的字帖来。
这事也没什么不正常,当然也没几个碎嘴的非议。
陆锦惜起身来洗漱,热毛巾向脸上一搭,就醒过了神来,只问道:“昨日大奶奶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
白鹭一向是消息最灵通的,闻言摇头。
“照旧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教养珠姐儿,不过又问厨房要了一小碗燕窝,说对珠姐儿身子好。”
“是么?”
陆锦惜脸盖着毛巾,湿润的热气烘着她脸颊舒服极了,声音变得有些模糊,更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
“看来大嫂养女儿,可也是很娇贵的。”
白鹭听着这声音,心跳都忽然停了一下,只觉得这话品着不很对味儿。
“您……”
“今日我出门,你就留在府里吧,我有件要紧差事交给你。”
陆锦惜把毛巾揭了下来,递回给白鹭。
“我书房里放了几本账册,你拿了,去找大奶奶对对。我瞧她前两月支领了不少的东西,我前阵病着,也没仔细看账,昨日才觉得不对。大嫂这样老实的人,想必是误领了,你也莫要声张,但请大嫂,把东西退到库房就是。千万仔细,别坏了她名声。”
“……这……”
白鹭两只眼睛都瞪大了,嘴巴更是张大,就差能塞下个鸡蛋了。
她们都知道的。
虽然二奶奶与大奶奶交集不多,但因为都是寡妇,所以陆氏也常对大奶奶抱有同情之心,每月的月例银子都是提前放过去的。
平日若贺氏有什么需要,她也是从不怀疑,直接过掉。
这也是白鹭先前不喜欢贺氏的原因。
二奶奶对她这样好,她却对人爱搭不理。
可她万万没想到,陆锦惜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狠,太狠了啊!
不算账则已,一算账,简直像是几个耳光,啪啪甩人脸上。
两本账册?
岂止两本那么简单!
白鹭傻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随即却感觉到了一点暗暗的兴奋:“您放心,这件事奴婢一定给您办好!”
陆锦惜只一笑。
早先她看过府里的账目,也没跟任何人算过账。可如今,这不派上用场了么?要她说啊,陆氏的善心,简直跟她的狠心是绝配。
陆氏做过了老好人,留下这一群吃饱喝足满身破绽的傻子。她到了这里,负责拿把柄收人头,一张张脸地打过去就成了。
贺氏……
哼。
对琅姐儿,她会有几分犹豫,因为那是陆氏的孩子;但对贺氏这种背后闲言碎语的,她的心可不善良。
陆锦惜暗自冷笑了一声,只打妆奁里挑了一只银镀金累丝嵌白玉荔枝耳坠,俯身对着镜面,挂在了自己耳垂上,漫不经心道:“若她到时要来找我,你只说我出门,还不知什么时候回,让她改个时间。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着急的。”
不急,账册还有一摞呢。
且让她先看看,这小蚂蚱是什么道行。
第51章 套路来了
陆锦惜出门,带走了青雀,准备去会印六儿。
白鹭当然是留在府里,摩拳擦掌,准备给贺氏一顿好排头吃。
马车早已备好,她们上了车,便向着外城去。
青雀蹲身给陆锦惜倒茶,轻声道:“奴婢已经通知过了印六儿。今日要去的翰墨轩,便是他前阵子从人手中买下的,在外城那边,周围一片都是文人雅士聚集的地方,去买卖的人也不少,一般不会引人怀疑。”
“他买的?”
之前在府里,陆锦惜只交代青雀办事,却对个中细节不清楚。
如今听青雀一说,却是有些惊讶。
听这形容,翰墨轩也该小有名气。
印六儿不过小混混之流,哪里来的钱,竟能买下翰墨轩?
青雀知道这事其实也是不久之前,声音照旧低低地:“这个印六儿,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只曾听市井之中人提到,他乃是京城有名的掮客。但凡谁有事情要办,找到他,他大半都能帮你牵线搭桥,找到合适的人。”
掮客?
这个陆锦惜略知一二。
但凡是能当掮客的,用现代的话来说,人脉关系广,借着自己上下的关系来攒局,自己就能从中获利。
一定意义上,与“中介”类似。
不过这印六儿,竟是京城有名的掮客,就有些出乎陆锦惜意料了。这种人,一般是黑白通吃的。
唇边挂上一抹笑容,她忽然笑了起来:“你当初怎么跟他搭上的?”
“不瞒您,他曾是奴婢同乡,后来到京城,奴婢也曾接济他两分。但后来,他人就不见了。”
说到这里,青雀也微微皱眉。
“等他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个入流的小混混,三教九流也认识一些。您上次吩咐办事,奴婢也只能想到了他。”
难怪青雀还信得过。
雪中送炭的恩情,且曾是同乡,自然比外面乱找的要好。
陆锦惜本想打趣青雀与他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但看青雀一脸坦然,实在不像是与这个印六儿有首尾的模样,便打消了这念头。
她靠在马车内,看那小风吹起车帘,露出外面飞快略过的景致来,也没说话了。
贺氏的死活,她是暂时不关心的。
至于琅姐儿的事情,已经与璃姐儿约定好,待今晚请安的时候一道解决。
届时,便勉强算是将手中的事情处理干净,可以考虑做点别的了。
陆锦惜心里,有个十分清晰的计划。
因昨日没睡太久,此刻在车上,她便闭上了眼睛养神。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绕过内城几条长道,终于到了外城的地界。
周围的声音,一下变得大了起来。
街市之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讨价还价,吆喝叫卖……种种种种,不一而足,喧嚣地填充着整个外城。
过了某一条街,声音便渐渐变化了。
原本那些卖吃的喝的甚至狗皮膏药的声音,都少了,偶尔出来的声音,也是“您看看这,董之航真迹”“上好的松烟墨”之类的。
想必,已经到了文人士子聚居的地方了。
京城每三年都有举子赶考,大多住在这一片,时日一久,也就成了京城里比较普通一点的文人们聚集的地方。
更不用说,今逢科举,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走了又小半刻,车夫便喊了一声:“二奶奶,到了。”
青雀忙上前去,撩起帘子,把陆锦惜扶出来。
翰墨轩是个颇有些规模的二层小楼。
临街的三间铺面打通,装潢颇为雅致,甚至门扇上还绘着几根青竹,倒的确配得上“翰墨”这三个字。
陆锦惜走下车来,打量了一番,发现此刻时辰尚早,翰墨轩的位置略有些偏僻,所以也还没热闹起来。
门内门外,都少人走动。
当然也没人注意到这一辆停在前面的马车。
青雀去交代那车夫赶马停到一旁,之后才上来对陆锦惜道:“里面就是了,楼下不好说话,又怕来人太多太杂,虽则这个时辰人少,可有备无患,还是请您往楼上去。”
这是稳妥的。
陆锦惜当然也没意见,一点头,便迈步上了前面低矮的台阶了,进了那翰墨轩的大门。
铺面内摆着许多的博古架,地面上则有一些画缸,放着一些卷起来的画轴。周围的墙壁上,更是挂了不少的字画,看笔墨是左边新右边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