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时镜
时间:2018-05-15 17:27:56

  直到现在,顾觉非其实也并不确定,陆锦惜是自己的同类,在如他“骗”人一样骗他,还是她本身,的确是这样的兰心之质。
  不过,其实也不那么重要。
  要紧的是,这一位大将军夫人,送上了门来。
  顾觉非想起了之前那一本名册,也不知永宁长公主有没有将此事告知陆锦惜。
  他尚算冷静,只将自己袖口翻了下来,拱手道:“夫人,觉非失礼了。”
  “是我失礼了才是。”
  陆锦惜察觉到,今天的顾觉非,与之前看到的那个不一样。
  这才是完美无缺的状态吧?
  也好。
  她喜欢挑战。
  唇边挂上一抹笑,她自然地走了进来:“原本只是在这翰墨轩挑选书画,兴起了想要写点东西。但许是前阵大病初愈,体虚手软,竟连笔都拿不住了。大公子可没伤着吧?”
  “无妨,不过染污衣袍,还请夫人不要挂在心上才是。”顾觉非向旁边让了一步,一摆手道,“还请您坐。”
  雅间靠南,对设着两把玫瑰椅。
  中间的四方茶几上,已放着一只精致的白瓷茶壶,周围摆了一圈六只精致的茶盅,绘制着深青的竹叶纹。
  陆锦惜依言坐下了。
  顾觉非则落座在另一侧,伸手翻了两只茶盅出来,并排放着,端了壶,依次向内注入茶水。
  陆锦惜注视着他的动作,只发现他举止从容。
  修长如玉的手指,搭在白瓷的茶壶上,明明普通至极的动作,由他做来,却自有一种赏心悦目之感。
  毫无死角。
  “本来昨日才收了大公子请孟大先生专程送来的谢礼,正思不日再访贵府,岂料今日这般阴差阳错,可算得上是‘恩将仇报’了。”
  陆锦惜半开了个玩笑。
  顾觉非自然给面子地笑了起来,自是千种风度,万般迷人。
  他捧了茶盅,放到了陆锦惜那一侧。
  “您提起昨日的礼来,觉非心中还很忐忑。”
  “论情论理,家父用过药后,腿寒有所缓解,是夫人全了我一片的孝心,乃是道不尽的恩情,本该我亲自登门拜谢。”
  “只是我与夫人尚不相熟,是以不敢冒犯,只好请孟济前往,以示重视。”
  尚不相熟……
  好一句“尚不相熟”。
  陆锦惜看着面前的茶盅,端了起来,指腹触着温温的一片。
  分不清,是茶水的温度,还是顾觉非手指方才留下的余温。
  她略饮了一口,也笑道:“都是大公子太客气了,本来家父与令尊也是旧识,我送药也是晚辈的心意。更何况……”
  话说到一半,她秋水似的明眸抬了起来。
  那眼底,是一点歉然。
  “更何况,我倒宁愿自己不曾送过的。”
  顾觉非是个聪明人,但她在聪明人面前,也不需要戴愚蠢的面具。有时候,聪明人之间,才会相互欣赏。
  “大公子本也准备了寿礼,我送过了,却是让大公子一番的心意付之东流……”
  当日不能说的话,过去了却是可以坦诚的。
  可这话,简直像是温温然地捅了顾觉非一刀。
  他自然知道,她说的是那一张捡到的药方。可脑海中回忆起的,却是当日与顾承谦的种种矛盾,父子间的种种误解,甚至还有那朝着他身上砸来的汤碗……
  心底一片冷阴,慢慢笼罩了上来。
  顾觉非没有说话。
  陆锦惜的目光,则在他脖颈上那一条浅浅的血痕上停留片刻。
  这是当日就有的。
  但不知情的人,兴许以为这是哪个烟花柳巷里的女人留下的吧?
  心情,极度愉悦。
  陆锦惜当然是故意说出这话来的,不往他心口戳一刀,又怎么能见着画皮下那一点真实的鲜血呢?
  当然,她也不会做太过。
  眨眼间,陆锦惜便好像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话,并不很妥,面上歉意更重,又带一点隐隐的局促:“刚才是我多话了,还请大公子勿怪。不过说起来,今日能在这里遇到,还是您昨日送礼的因由。见了那一本诗集,我才想起来这里逛逛呢。”
  完全分辨不出有意还是无意,就想不知道那一管湖笔从天而降,到底是巧合,还是预谋。
  但他知道,她有很恐怖的洞察力。
  顾觉非不是情绪外泄的那种人,即便心情不好,其实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但她一眨眼就改了说辞,倒好像察觉了一样……
  一个,让他想要剥开看看的女人——
  不是剥衣服,而是剥心。
  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
  顾觉非的目光里带了点渺渺,就这么凝望了她一眼,只道:“大昭寺雪翠顶,一待六年,素不问俗事。乍下山来,准备给夫人的礼物,一时也没有什么好的想法。本就是随意打听的您的喜好,潦草挑拣一些,尽我所有罢了。夫人您喜欢,便再好不过。”
  喜欢?
  那可谈不上喜欢。
  陆锦惜回视他,正好触到这深邃得过分的眼神。
  于是,想起那一本《义山诗集》,想起那一朵天山雪莲,也想起那一柄洪庐宝剑,当然也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一张墨玉棋盘……
  只有棋盘,没有棋子。
  就好像两个人坐下来对弈,棋桌上的棋盘还干干净净,未落一子,等待着第一个落子的人。
  这岂不就是围棋之中的“让先”么?
  一方执黑先行,此局便谓为“让先”之局。
  可全天下都知道,他顾觉非,二十及冠之年,太师顾承谦在其冠礼上,为其取字“让先”!
  若陆锦惜想得浅一些,只怕当他这是对自己一见钟情,就要自荐枕席了。
  但偏偏……
  她想得要多一些。
  围棋中的“让先”,乃是棋力高的,让着棋力低的。棋力低者,执黑先行,乃是为棋力高者所“让”,获得先机。
  顾觉非送她一局“让先”,俨然将自己摆到了棋力更高者的位置,而她是那个被让之人……
  这一张墨玉棋盘,何异于挑衅!
  约莫是他回去之后,发现了那一日的不对劲,怀疑自己也被套路了一把,所以转而来送了这棋盘,一则试探,二则宣战。
  陆锦惜好胜心不弱。
  此刻只见着顾觉非岿然坐于对面,风仪严峻,甚至还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翩然笑意,简直毫无破绽。
  这完美模样,让她忍不住想攥一柄尖刀,把他剥出来看看……
  剥衣服,也剥心。
  这画皮下,又该是怎样一个人?
  想来似乎冗长,可实际不过一个闪念,陆锦惜一垂眸,好似菩萨低眉,眨眼已小心地将獠牙藏起,所有因交锋兴奋起来的情绪也随之掩盖。
  话题,还是要继续的。
  就下个钩子吧。
  她将两手交叠在身前,淡静地笑起来:“大公子送的件件贵重,岂敢言潦草?那一柄洪庐宝剑,我幼子薛迟更爱不释手。说起来,他昨日也提到大公子,我刚才冒昧过来打扰,也正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顾觉非一回眸,心思一转,已猜了出来,但……
  鱼儿咬钩,未免太快。
  不过,真真假假又有何妨?
  达到目的就好。
  他唇边笑意一深,亦悄然将心底刀锋上那一抹冷光压了,若无其事一般,回问道:“夫人想是要问开学斋之事?”
 
 
第53章 哦,玩脱了
  他竟然猜着了。
  陆锦惜微讶:“正是此事。不过起了个话头,大公子果真料事如神。”
  “跟料事如神没关系。”
  顾觉非摇了摇头,却是被她几句恭维话逗笑了:“不过昨日会客,席间有几位先生,正好是贵府薛小公子的先生,在说学斋之事时,也曾向我打听。所以夫人一问,我才往这里猜。”
  “原来如此。”
  前后倒是一下对上了。
  陆锦惜明白过来:“也是机缘巧合,犬子薛迟,昨日从几位先生那边得闻此事,心里就惦记上了,还回来问我。我本想着,明日着人打听,未料今日便遇见了公子,才起了心思一问。”
  嗯。
  为了泡老草,暂时牺牲一下便宜儿子吧。
  陆锦惜说出薛迟惦记上学这事的时候,口气自然,看不出半分的心虚,好像事实本就如此。
  可顾觉非又不是傻子。
  薛迟什么情况,他还是略有耳闻的,只是并未拆穿陆锦惜罢了:“既然夫人感兴趣,觉非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此事说来话长……”
  顾觉非慢慢地开了口,同时也将自己精心准备的圈套放了下去。
  此事缘起六年前,几个朋友与襄阳学府计之隐老先生约定,要开学斋,为社稷育栋梁之才。
  未料想,顾觉非一上山便是六年,此事便耽搁了下来。
  到如今,才重新开始。
  但六年过去,几位忘年之交年事已高,却是没有精力将规模做得很大了。
  所以,学斋收学生,有三条规则:
  其一,重质不重量,重才学不重出身。
  人数多少,全看学生们有无本事得了先生的青眼。哪个先生想要多收一些,也全看他们的喜欢。
  达官贵人,寒门子弟,皆一视同仁。
  其二,类比科举,开题以试。
  由学斋的先生们,一人出一道题,仿照科举的形式,看答卷选录学生。兴许这个先生看不中,但另一个先生喜欢,若不太差,也会被收入学斋。
  其三,黄发垂髫,不计老幼。
  但凡有心求学者,不以年纪设限。所以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也好,三五岁的黄口小儿也罢,学问或者灵性到了,也会被先生们欣赏。
  “题选的日子,定在二月二龙抬头。计老喜欢三贤祠,昨日刚定下来,要在旁边的阅微馆,出题开试,以甄选学生。”
  顾觉非端坐在对面,对陆锦惜一笑。
  “所以,夫人若有兴趣,可带上贵公子前往一试。计老收学生,向来不拘一格,贵公子若有灵性,说不准就被收为学生,回头可与我父亲师兄弟相称了。”
  陆锦惜听前面还好,默默觉得这事儿挺靠谱。
  谁想到,末了了顾觉非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让她忍不住地一抽嘴角,心生一言难尽之感。
  他口中的“计老”,指的是襄阳学府计之隐。
  顾觉非的父亲顾承谦,当年曾蒙计之隐授业,乃是计之隐的关门弟子,得意门生;可如今顾觉非却与计之隐平辈论交,还要一起开学斋……
  这事儿,顾承谦知道吗?
  陆锦惜不由多看了顾觉非一眼,不知道该说计之隐老先生不计较凡俗礼节,还是该说顾觉非本事太高了……
  好半晌,她才找着自己的声音:“让迟哥儿也来试试,乃是我原本的打算。只是要拜计老为师……且不论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也不论老太师的辈分,单单我的辈分就要高出大公子两截儿呢,可是万万不敢。”
  陆锦惜貌似良善。
  她抬眸起来看他,于是看见了顾觉非那完美笑容上的一丝裂痕,心中大快。
  两人对视。
  他目中带着一点“我竟作茧自缚”的无奈,可她的目光里却点染着一点促狭。于是原本的端庄与疏离,竟都浅了几分,眸中一片光华闪耀的神采,灵动极了,也勾人极了。
  顾觉非心思一动,却是一垂眸,半真半假地接话:“那如此算来,回头贵公子来,还得觉非紧着几分心思,亲收他为学生,才能免了这辈分错乱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若能气得薛况翻出棺材板来,也算够本。
  他话里是藏着深意的,只是此刻的陆锦惜还听不出来。
  她只笑一声:“大公子才学惊人,名门天下,那顽劣小子若能拜入您门下,自然三生有幸。可我只怕他性情太差,学识太浅,入不得您眼……”
  “千里马尚需伯乐,栋梁之才,亦必有能工巧匠善为者琢之。”顾觉非却并不介意,“如今贵公子是性情顽劣,焉知换个人来教,不会焕然一新呢?”
  这话说的……
  若传出去,他可能被人打死!
  陆锦惜听得眼皮都跳了一下:“看来,是教迟哥儿的几位先生不中用,不能入大公子的眼了。”
  “夫人言重,这话我可没说过。”顾觉非笑得眉眼舒展,“不过硬要说的话,也不是他们不中用。只是跟顾某相比,这天下也没几个中用的人罢了。”
  还越来越狂了!
  陆锦惜盯着他脸颊,暗自估摸着他脸皮的厚度,只从他话里,无端嗅出了一股“贱”气,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了。
  顾觉非却终于笑出声来。
  外面街道上传来声音,车马行驶,管弦锣鼓的声音,隐约还是有几个蜀地的口音传来。
  顾觉非起身,走到了窗前一看,背对着陆锦惜道:“夫人是否觉得,我这人华而不实,太过狂妄自大?”
  当然是了。
  不过有资本你才狂得起来嘛。
  陆锦惜注视着他背影,只看出了一身的挺拔与傲骨,一身上淡看天下的洒然。
  “倒也不是觉得狂妄。”她矢口否认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只道,“天下人青睐君子藏锋,身怀济世之才,也要含而不露,怀才放旷的比较少见。不过,难道不正因此,大公子才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顾觉非’吗?”
  独一无二的顾觉非……
  熨帖到了心坎上。
  天底下,有哪个男子,听了这样的话,能无所触动呢?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