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高位者的烦恼。
是“甜蜜”的烦恼。
陆锦惜没想到他还真这么豁达,或者说够光棍儿。
这些事情,想得如此透彻。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她念了一声,便绕到了书案后面,提了笔起来,“你心里有数就好,那我就为你写一封荐信——嗯?”
话都还没彻底落地,尾音便忽然有些上扬。
印六儿顿时一怔,有些奇怪,抬头来看:只见先前还要落笔的陆锦惜,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竟然朝着窗外看去。
这书案本就摆在离窗不远的位置,而窗对着外面街上开。
站在窗前,就能将整条街的情况纳入眼底。
陆锦惜虽在书案后,可一抬头,还是能看见小半。
一道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竟从远处走来。
太眼熟了啊。
可不是那一棵老草吗?
陆锦惜微微一挑眉,心底觉得有些微妙了起来,目光一转,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自己手中执着的湖笔上……
太巧了。
不套路一把都对不起自己。
她莫名地一笑,手指将湖笔一转,重新看向了下方街边。
顾觉非今日换了一身,却依旧是藏青色,但领扣子袖口换了白色的云鹤纹,为他增了几分卓然俊逸之感。
唯有那鹤氅一压,才使人觉得又沉了下来。
昨日他在府中会客,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巧,正有光阴学斋的几个先生来。
薛况那儿子薛迟,可不就是他们教吗?
所以,顾觉非对他们自然盛情款待。
席间,他别有心机地透露了自己将联合几个大儒一起开学斋并收学生的消息。倒也不是他顾觉非高看自己,实在是外面人高看他很多,所以这消息,想必不日就会传遍京城。
大将军府的人,当然就会知道。
陆锦惜也会知道。
这个名字,又一次地蹦了出来。
顾觉非心里那种微妙的感觉,又密密麻麻冒了出来,抬手轻轻一点自己的眉心,却无法将那脑海中的那些想法驱走。
昨日孟济送礼回来,看他的眼神就不很对。
他说礼送了,但人没见着。所以顾觉非也就无从得知,陆锦惜到底是看懂了,还是没看懂。
当然,孟济也说,在将军府看到了刘进和方少行。
朝中那件事,他们不去谢永宁长公主,却跑去大将军府,实在不合常理。
只是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谁牵扯了进去……
顾觉非微微一眯眼,却一点也不着急。
不管到底是谁牵扯了进去,这一场好戏,才刚刚开场……
他不疾不徐地走着。
今天,是要去拜襄阳学府的计老,也是一代大儒。
这等开学斋的事情,对他来说,是“请君入瓮”的“瓮”,但对旁人来说,却是头等的大事。
计老与他乃是忘年交,这等事若忘了他,回头还不知被念上多少遍呢。
顾觉非想着,搭着眉心的手指落了下来,自然地负在了身后。颀长的身材,挺直的脊背,越发让他看起来从容拔俗。
唇边两分若有若无的笑意,因想到什么,略有加深。
于是,成了三分。
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顾觉非脚步平缓,方向一转,便从街这边,走到了街那边。挨街边的,依次是八宝斋、琴楼、翰墨轩……
计老住的地方,还在前面。
他回想着以前走过的路,款步经过了八宝斋,经过了琴楼,很快到了翰墨轩的西边,又经过了大门……
可就在他顺着街道,走到翰墨轩最东边的时候,头顶竟传来一声惊呼:“哎呀!”
这声音……
有些耳熟?
顾觉非脚步不由一顿。
一管湖笔,便在此刻,我从天而降,无巧不巧落在了他左肩肩侧!
蘸过墨的笔端,顺着他衣袍就滑了下去。
“刷拉!”
一条黑色的墨迹,立刻被拉了出来,在他身上画了一道,将那雪白的云鹤纹染污。
“啪嗒。”
这一管湖笔,最终从他袖口处滚落,正好落在他脚边不远处。
一股书墨香气,顿时从身上留下的墨迹上散发出来。
顾觉非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凝视着这一管湖笔有一会儿,看着那落了满地的墨迹,还有沾在自己指间的墨迹,便慢慢地抬起头来,向上方看去。
那明显是翰墨轩临街的雅间,靠街这边的窗户开着。
在他抬头看去这时,一张明媚端丽的脸,也正好出现在了窗内——
一双眼却带着点不食烟火的清冷与淡泊,朝下一看,似乎带着几分惊讶;檀唇微启,更似乎发出了点错愕的声音;银镀金累丝嵌白玉荔枝耳坠,挂在她雪白的耳垂上,正在轻轻晃动,似乎是她也才站到窗边来……
目光在顾觉非身上一转,又落到他手中那一管湖笔上,陆锦惜惊讶的神情,便很快变成了一点不好意思的歉意。
顾觉非看到她回过头去,似乎对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很快,翰墨轩的大门里,就跑出来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正是印六儿。
他脸上带着一种见鬼的表情,只对着顾觉非躬身一拜:“顾大公子,小的印六儿。真是十分抱歉,大将军夫人方才在楼上提笔,未料手滑,倒把这一管笔掉下来,污了您衣袍。您若不介意,还请入内,小的给您寻身干净衣袍换了,也打盆水来净手……”
“……”
这时顾觉非已将那一管湖笔捡了起来,一时没有说话。
是他近日不适合穿干净的衣裳吗?
但陆锦惜……
重抬眸看去,窗边的陆锦惜,已不见了影子。
顾觉非修长的手指执着这狼藉的湖笔,眼底神光变幻,一时如云影,一时如薄雾……
有缘么?
他还在想,要等开学斋收薛迟的时候,才有再接近她的机会呢。
如今……
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顾觉非唇边慢慢勾了一抹俊雅的笑容,只道:“如此,便有劳了。”
印六儿嘴角一抽,简直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觉。
脑海里,只有那不断回闪的画面:楼上那位大将军夫人,一身的从容,满面的镇定,甚至唇边还挂着点愉悦的笑容,就这么将手中那管湖笔,栽了下去……
惊讶?歉意?
呵呵。
我信了你的邪!
第52章 让先
陆锦惜与宋知言那一档子破事儿,知道的人可不多。偏偏印六儿就是其中一个,且还亲自处理过,对个中的细节,知道得详细极了。
想想看,大将军夫人原本与宋大人勾搭得好好的,怎么一眨眼就放弃了?
当时的印六儿还很纳闷。
现在他可算是明白了: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啊!
顾觉非回京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暗地里风起云涌的,多少达官贵人为之心绪起伏呀?他这种当掮客的早就听过了一耳朵的风声,哪里能不知道他的厉害?
只是不知道……
这一位跟大将军夫人,到底有啥关系?
印六儿心里有各种各样不靠谱的猜测,面上却是强行将那种即将破裂的表情压了回去,引着顾觉非往楼上去。
上楼转过个拐角,就是最东边的雅间。门开着,从外面能看见里面一些陈设,也能看见立着的屏风,还有被屏风遮了一半的绰约身影,似乎人就站在屏风后面的书案边,正看着外面。
算位置,再估摸一下身形,顾觉非就猜到,那该是陆锦惜。
印六儿并未引他前去,只推开了隔壁一间的门,躬身道:“还请您在里面稍坐片刻,小的这便吩咐人,给您端水端茶来。”
屋内干净整洁的一片,倒没有隔壁那么乱。
书画都挂了起来,靠窗的里间,还有设有一张瑶琴,旁边摆着香炉,但因为没有客人,所以也还未燃香。
那一管湖笔,还在顾觉非手中。
他看了一眼,便递给了印六儿,微微笑道:“险些忘了,这笔是我方才拾起来的。现在,还请你交还给大将军夫人吧。”
这话,听着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似乎也透着点生疏。
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有过一个宋知言,印六儿老觉得这一位顾大公子跟陆锦惜有点什么。
当然,这话也是不敢说的。
印六儿从他手中接了笔,道了一声“这就去”,便退了出去。
廊上正有几个小伙计守着。
印六儿吩咐他们赶紧去端盆水来,还要沏茶端茶,别怠慢了客人,却自己拿了笔,向陆锦惜所在的隔壁去。
这时候,陆锦惜正站在一幅秋水图前,双眸微眯,唇边带笑,好像对这一幅画作极其满意。
印六儿进来,就在后头禀道:“已按着您的吩咐,将顾大公子请了上来。这是您方才掉的笔,大公子也捡了起来,让小的转交给您。”
其实“转交”也不过是客气一句。
这一管湖笔掉下去,早砸得满笔墨迹,眼下要用也是不能了,还得收拾一下。所以,印六儿并未将笔递出。
果然,陆锦惜回首看了一眼,也没伸手要:“放回去吧,我重为你写一封荐信,你先忙你的去吧。”
“是。”
印六儿心里立刻安定下来,依言将这一管湖笔放回了书案上,便退了出去。
青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显然,她的接受力完全无法与印六儿相比,还没从方才陆锦惜忽然的举动之中回过神来。
眼见印六儿退走,她才有点找着自己的声音:“夫人,这……我们……您……”
“想不明白,那你看着就成了。”
陆锦惜笑了一声,半点没有要多解释的意思:因为,从头到尾,她的意思就很明白。
青雀只是一时被她吓住了罢了。
但她处理过宋知言的事情,应该很快就会想明白。
相比起来,青雀虽然稳重,但身居内宅,承受力比起外面混着的印六儿,还是有不如的。
所以,陆锦惜也不觉得惊讶。
她款步走回了书案边,看一眼那沾上墨迹的湖笔,便是微微一挑眉。
想想方才墨笔坠落,顾觉非站在下头,这么一抬首,鸾停鹄峙,风流警拔,眉头微锁,眼底竟是一点点凛冽薄冰……
只不过,那一时他眼底闪过去的,是什么情绪?
陆锦惜回想起来,竟觉得颇难解读。
尽管她已经觉得自己对这个人了解一部分,但对其真实的性格,却实在好奇得厉害。
她听说过好奇心害死猫,但不觉得好奇心会害死自己。
所以,陆锦惜重新提了一旁另一支羊毫小笔,在纸面上落下了一行行流水似的行书。
信中只说这印六儿乃是自己认识的人,因见他有效命于国之心,所以举荐给刘进,希望刘进安排他考核,给他一个机会。
话当然说得很委婉,谁要截了这一封信来看,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顶多就是陆锦惜举荐了一个人过去考核,与其他自己报名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事实上,刘进只要不傻,就该知道她这一封信的目的何在。
昨日刘进来送将军府道谢,陆锦惜着人回话的时候,已经打过埋伏,只说“他日或恐还有麻烦到刘大人的地方”。
眼下,可不就是了吗?
陆锦惜写好之后,便将信交给了青雀处理:“加一枚钤印上去,封信封里,一会儿印六儿过来,你单独给他就好。你先处理着,我去隔壁看看。”
青雀一个答应的“是”字都还没出口,就险些被她最后半截话给吓得跌跤,就连那一页薄薄的信笺,都差点没拿稳。
陆锦惜的话,是轻描淡写。
但青雀眨眼就想到了之前太师府寿宴,陆锦惜与顾觉非一道走出来的场景。
但她什么也不好说,更不敢说。
一时只能用那种欲言又止的目光注视着陆锦惜,看她朝自己摆了摆手,朝着外面走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门外。
到隔壁,也不过就是走廊上几步的事情。
跑腿的小伙计,正将装着水的铜盆端出来,走下楼去。
雪白的巾帕上留着一点乌黑的痕迹,想来是顾觉非手上沾着的墨迹。
雅间的门半开着,没关上。
陆锦惜便站在门外,抬手轻轻叩击门框。
“叩叩。”
轻声的响动。
正在整理自己袖口的顾觉非,听见这声音,心中移一动,一回眸,一抬眼,便瞧见了站在门外的陆锦惜。
方才在楼下,只能看见半身。
如今,才算是看真切了。
白底绣浅蓝锦缎云纹的褙子,看着极为秀雅,弹墨裙拖着八幅湘江水,自有一身的风流旖旎。
素手轻抬,叩响门扉,却露出一截皓腕,细细的。
那眉眼精致,柔情绰态,却又不觉得太过孱弱,反因为眼底的清澈冷寂,多一分端庄,一分疏离。
“顾大公子……”
陆锦惜似乎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开了口。
温软的嗓音,有些低醇,隐隐藏着什么,却又只透出来三分,余下的都隐没在那一双烟笼的眼眸中,含而不露。
竟然……
让人生出一种剥开它,探究个清楚的冲动。
顾觉非注视着她,却是层层警惕了起来。
上一次,是他乍与顾承谦闹翻,满怀怒意而出,已被人看了个分明。
那时的陆锦惜,聪明且温柔,缱绻之所至,竟让他觉得甘心成为这个女人的俘虏……
细细回想起来,那是多可怕的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