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身着春衫的姑娘,正拿着掸子,打扫周围的博古架。
几个伙计则挪动着地面上的画缸,像是要调整位置。
一架楼梯,设在大堂最左侧。
青雀一摆手,引了个路。
陆锦惜便上了楼梯,还没等踏上最后一级,楼上某个角落里,就传来一嗓子响亮的声音:“银子,赶紧叫人来搬一下,这他娘都发霉多久了?简直浪费老子的钱啊!”
“是是是!”
楼下有个小伙计听到声音,连忙答应着。
陆锦惜不由微微一挑眉,脚下却稳稳地踏了上去。
楼上格局,与楼下略有不同。
楼梯两侧,都与楼下一样,挂着不少的书画,但同时也要对着设的四个房间,基本都临街,门开着,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更为精致的摆设。
刚才那声音就是其中一个房间里传出来的。
陆锦惜循声望去,只见翰墨轩靠东的那一间屋子里,一个穿着一身褐色富贵纹圆领袍的青年,一把把桌上的一些诗文扔到了地上,嘴里还骂骂咧咧。
“老子真是倒了血霉,怎么就盘下这么间烂店!叫你他娘的手贱……”
这竟然是在骂自己呢。
陆锦惜略一思量,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再转眸一看青雀的表情,已经有些惶恐,战战兢兢地。
“夫人,他、他、这……”
“我知道。”
市井习气,也还好。
陆锦惜又不是没见过比这更粗鲁的人,况且人骂的也不是她。
“过去看看吧。”
说着,她方向一转,便向着这靠东的屋子走了过去。
那印六儿还在往外面砸东西,身上的衣服都有些发皱,腰上系着一根俗气极了的金丝腰带,怎么看怎么吊儿郎当,颇有点沐猴而冠的感觉。
“奶奶的早跟你们说了老子要待贵客,让你们收拾就收拾成这个鬼样子!耽搁了老子的大事,当心老子削你们!”
骂人的话就没停过。
楼下和周围一片安静,似乎也没人敢顶嘴。
“哗啦!”
又是一本已经被墨迹染污了的诗集,被他从屋里扔了出来。
“这种破书怎么也在?写的什么玩意儿?看都看不清了!还不赶紧——”
“啪嗒。”
诗集落地,印六儿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原本是一面扔书,无意之间一个扭头,竟然就看见门外出现了一道人影,啊不,酸儒们那句话怎么来说?
丽影?倩影?
哎,管他娘怎么说呢,反正就是好看。
原本还在翻箱倒柜扔东西,这一时见着门口陆锦惜,印六儿都傻了。
他顶多二十五六年纪。
额头宽阔,眉毛很浓,眉形也很好,像是苍茫的远山,一双眼睛里则是市侩又精明的光芒,眼角有些深,看上去好像拿墨笔画过一样,竟是很有味道的长相。
但仔细一打量五官,又会觉得这人很普通。
“你便是印六儿吧?”
对旁人的目光,陆锦惜早就免疫了。
她打量了一眼已经傻了的青年,又一扫地面上一片的狼藉,一时微微挑眉:“听青雀说,你想要见见我。”
印六儿顿时就回神了。
在陆锦惜那目光注视下,他甚至浑身一个激灵,竟莫名有一种“这女人道行好像不浅”的感觉。
京城这地界儿,天子脚下。
说好混是好混,说艰难也艰难。
印六儿是个浑人,初来京城的时候,可算是穷困潦倒,如今却已经是有名的掮客。下九流里面,甭管干净的还是脏的,旁人要办事,他总能介绍到人。
所以,久而久之,日子也算好了起来。
但见多了下面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对上面人的日子,也就越向往。
混混出身,连户籍都搞不定。
这掮客,也就是一辈子的掮客。
但印六儿并不是甘心居于人下的。
青雀的再次出现,让他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许有机会能跳出眼下的层次,博一场富贵。
可如今正主来了,他竟莫名觉得自己可能无法从这女人手中讨了好。
想到这里,印六儿眼皮不由得一跳,竟然跟换了个人似的。
之前满嘴胡咧咧的脏话不见了,一副恭谨的模样,躬身行礼,虽有些四不像,却还很规矩。
“将军夫人来,小的有失远迎了。小的便是印六儿,您看得起,叫小的一声‘六儿’就成。”
六儿?
她可知道,旁人都要叫一声“六爷”或者“小六爷”的。
陆锦惜觉得这人有些意思了。
她一笑,俯身将刚才落在自己面前的诗集捡了起来:“是你客气了。这一段时间,都劳你帮忙办着事情,该是我要道谢才对。”
“小的不敢。”
印六儿见她捡书,也不敢阻拦,只是眼下的境地却有些尴尬起来。
“都怪小的考虑不周,这翰墨轩也才盘下来不久,叫他们打扰也没打扫出个样子来。夫人您是千金之躯,小的万万不敢怠慢,要不换个地方,小的给您端茶赔罪吧……”
陆锦惜并没有介意的意思,直接走了进去,只道:“不必了,就这个地方挺好的。我并没有打算留很久,三两句话的功夫,你也不必很紧张。”
不必很紧张?
印六儿还真轻松不起来。
三教九流他接触多了,有些有本事的也见过。但像这种朝廷诰封的一品夫人,传说中的大将军夫人,他还是头一次与见。
这是住在京城内城的贵人,不是他这种小角色能够得上的。
尽管曾为这一位夫人给宋知言送过信,但印六儿半点不觉得这有什么。大将军夫人的品行,与他毫无干系。
他想搭上陆锦惜,看中的当然是她的身份,和背后可能代表的能量。
见陆锦惜进来,甚至开口说了不介意,印六儿也不好提出换地方。
屋子内外有屏风隔开。
墙上挂着不少的命人字画,一张圆桌上则摆着诗集,靠窗不远处还摆着书案,笔墨纸砚都有,应该是供人写写画画的地方。
角落里,则放着一口打开的大箱子,里面的书卷都有些受潮。
想必,这就是刚才印六儿破口大骂的原因了。
陆锦惜扫了一眼,也就随手把手中的诗集给扔了进去,顺着博古架的边缘,就朝靠窗的书案走去。
印六儿跟上来几步,看了旁边青雀一眼。
青雀没有说话。
印六儿于是躬身道:“前阵子都是小的闯下大祸。本是准备在宋大人出宫的时候,伪装家信送出,但那时永宁长公主的车驾经过。那个驾车的侍卫,也不知怎么就一眼看出小的有不对来,将小的拿了,搜出了您那一封信。”
驾车的侍卫?
陆锦惜脑海中,于是浮现出了当初扶永宁长公主下车的那个人。
“这件事已经解决,你虽有处理不妥的地方,好在将功补过。最终运气不错,也没酿成大错,也就不必跟我说什么负荆请罪的话了。倒是后来叫你又送了一封信,怎么样了?”
印六儿只觉得眼前的陆锦惜,很高深莫测。
永宁长公主这样的身份,撞破了这件事之后,陆锦惜竟然安然无恙,且事后还给他送了一封信,让他交给宋知言。
如今还问起……
人家内宅中的事情,印六儿可不敢多问。
他心里一思量,斟酌着用词,便开口回道:“宋大人跟往常一样,不过接信有些忐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害怕。后面几日,也再没有回信送过来。这几天小的着意打听,倒听人说他在酒馆青楼里出现过几次,也不干别的,就喝酒,像是……嗨,反正小的也不很清楚了。”
他消息来源虽然多,但宋知言这事,有永宁长公主那边发现的前车之鉴,到底不敢打听得太露骨。
反正青雀当时说了,这是最后一封信,所以他不打听才是正经。
陆锦惜听了,却是心中一叹。
就喝酒,还能是什么样?
印六儿这话没说完,却跟说完了没区别。
宋知言,宋伯羡。
原本就是一桩孽缘,到头来还是两边伤心人罢了……
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只能说包办婚姻害死人。
书案上放着一只祥云纹水滴状的砚滴,看着精致而可爱。
陆锦惜拿了起来,便向那一方砚台上滴了几滴,声音里没什么起伏:“往后这件事就是结束了,你只管把它烂在肚子里。还是说说你的事吧。青雀说你有些着急,好像是因为隼字营招纳新丁?”
一提到这个,印六儿便是精神一震。
但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
他费尽心思,这已经等待了有小半年了,一开始其实还没怎么怀有希望,不过想要试试。
可直到前几天,他听说了长顺街上发生的那件事。
满街的兵士,都给一个女人跪下,足可见她这身份有多要紧。而且带头的那个人,不是旁人,正好是步军统领九门提督刘进,也就是亲自督办此事之人……
所以,印六儿心底的希望,一下就大了起来。
但这事,其实挺棘手。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锦惜,只看见她那雪白的手指,似乎百无聊赖,已将砚滴内的水滴得差不多了。
墨就放在一旁,她又拿起来,慢慢地墨了两下。
“怎么不说了?”
陆锦惜半天没听见声音,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奇怪。
印六儿似乎有些犹豫。
陆锦惜一催,他才似十分为难又十分难以启齿地开了口:“回夫人的话,如今隼字营招兵,已经有不少人进去了,眼下名额怕是已经差不多满了。小的也想要进去……”
“这不难。”
跟陆锦惜一开始猜的一样,应该是这印六儿想去隼字营,但没有门路。
“不过我也不能保证能送你进去。回头可以为你写一封荐信,你带着去找刘大人,应该也就妥了。”
话是这么说……
可实际上,没有那么简单。
印六儿看不到陆锦惜的脸色,只能带了几分小心,补了一句:“可是……小的也没有能用的户籍。”
“……”
陆锦惜研墨的手,一下就顿住了。
就是她身边的青雀,也不由讶然:“你不是……”
他们是同乡,印六儿怎么可能没有户籍?
陆锦惜不由一挑眉,打量着印六儿的目光,顿时变得带了几分探究,隐隐还有一种看到个狡诈之人的感觉。
什么叫做“没有能用的户籍”呢?
能用。
这意思可就广了去了。
入军伍,自需要户籍登记造册。
步军几大营,查得也就更为严格,没有户籍的谁知道是什么来历,清白不清白?所以一律是不用的。
这印六儿,竟然没有能用的户籍。
陆锦惜不由笑了一声,半开玩笑打趣:“你这是作奸犯科,还是杀人放火?”
印六儿不大敢说话。
陆锦惜面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又问道:“那问个直接的,奸i淫掳掠做过吗?”
印六儿终于慢慢抬起头来,目光,便与陆锦惜对在了一起。
“你可以不回答,也可以哄骗我,我照旧会帮你。但你最好有本事一直瞒着,不然我有本事为你解决户籍问题,帮你入隼字营,也自然有办法让你现原形从军中滚回来。”
陆锦惜这话说得不很客气。
印六儿听出来了。
他注视着陆锦惜良久,眼底精光一现,摇头保证道:“奸i淫掳掠之事,小的并未做过,还请您放心。”
这话是真是假,陆锦惜当然不知道。
但她回头会找人去求证。
“你说没有,我便这样相信。不过,你想好了要去隼字营?那边都是虎背熊腰的大汉,少有像你这个体格就能混出一番人样来的。更何况,如今朝中没有战事了……”
大夏与匈奴议和了。
过不了多久,匈奴的使臣就要来京,前阵听说已经过了含山关。
这一点,印六儿当然也知道。
没有战事,也就没有了快速建功立业获得地位和官位的途径,像薛况这样三五年封大将军,达到人家三五十年都达不到的高度的事情,是不会再有了。
战争,固然是刀兵场,可也是名利场。
“夫人所虑极是,印六儿也自知以自己的体格,若上战场,建功立业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也正如您所言,眼下不是乱世……”
“小的没什么本事,但有一颗野心。”
“它告诉我,如今的将便是官。朝堂上刀光剑影,哪里不比边关厉害呢?”
印六儿说起这个,竟然颇给人几分睿智的感觉。
陆锦惜不由看向他。
印六儿换上一脸极有市井气的笑容来,像是街面上的地痞流氓,涎着脸续道:“您看,小的这样的人,就是混在各处,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岂不是很有混迹在这等千变万化环境里的天赋?万一他日让小的捡着,当了大官呢?”
万一……
这野心,也真是不小。
但竟然很对她胃口!
陆锦惜看着他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探寻,或者说……
评估。
就好像在估量一件货物,到底值不值这个价儿。
“你对自己倒是很有信心。要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户籍问题固然能解决,他日就不会被人翻旧账吗?”
“这个……”印六儿一声讪笑,“小的还真没想那么远。要倒霉,那也是当大官之后的事情了。眼下您看见的小的,哪里有资格为这些事情担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