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曼笑了:“你水牛啊,喝海碗才是你这样。”虽是这么说,却还是提着茶壶又倒了一杯。
丁砚到底不是水牛,第二杯没有马上喝,而是放下书包,从里面拿了一大叠书出来:“这是高二的,你好好看,不着急还。等我寒假回来,再给你高三的。”
“好的。高三的我也不急,一点一点啃。高二的可能内容会更多些,应该是高中三年最重要的一段。”何小曼一本一本地翻着,赞道,“你的书真是保管得特别好,人家都说书特别新的,都是学渣,很少翻书才会这样。你的书,明明上面很多的笔记,偏偏还很整洁。”
“你若真心喜欢一件东西,就自然会爱惜它的。”丁砚说着,又问,“什么叫学渣?”
呃,这个年代好像是还没有诞生这个新鲜词儿。何小曼笑道:“学习特别好的,像你,就叫学霸,学习上的小霸王。学习特别差的,就叫学渣,渣渣,超级烂的那种,懂不?”
“有意思。”丁砚低头,品味了一下,笑问,“你十天可以学完高一课程,那是不是叫学王?”
“哈哈,好难听,我才不要。”
说笑间,何小曼进屋,将丁砚借她的高一的书归还:“说起来,能学这么快,你的笔记功劳不小。特别全面又特别清晰,我是服气的。”
有些高端,是可以跨越时空的。纵然是回到三十多年前,来自那座著名学府的骄子,依然比后世的“杨简”强,所以,何小曼服气。
丁砚将书本回放书包,又指着电视机问:“我可以看看你家电视机吗?”
“可以啊。”何小曼走过去,将纱巾揭开,“我爸自己装的,样子简陋点,不过看是一样看的,该有频道都有。”其实一共才两频道,反正的确都收得到。
“你爸真是蛮厉害的。”丁砚由衷赞叹。对于他这样的机电系高材生来说,装配个电视机并非难事,但何爸爸只是高中生,虽然当年成绩好,到底缺了些专业知识打底,敢想就已经很了不起,更能真正将电视机完成,就更了不起。
“那当然,我们家人都蛮厉害的。”何小曼这话没说错,何立华装电视机厉害,王秀珍手工针线厉害,何小曼读书厉害,就连何玉华,人家也吵架厉害呢。
丁砚却笑了:“你能不能谦虚点?”
“呃……我还好吧。大多数时候还是蛮谦虚的……”何小曼真是,就算表现谦虚,都显得那么不谦虚。
丁砚从她手中拿过纱巾,将电视机仔细盖上。认真地看着她:“何小曼,好好上高中,两年后,我大四,还来得及在清华等你。”
何小曼一愣,这是什么意思?相约?还是承诺?又或者,仅仅是鼓励?
这一愣神,让丁砚猛然回过神来。自己在说些什么啊,人家还只是十六岁的小女生呢!赶紧解释道:“我是希望你好好学习。你这么有天份,完全有可能考上最顶尖的大学。”
可是,何小曼很清楚自己。她之所以能在这个年代当学霸,是因为她“偷跑”。越往上,居于她能力之外的东西就会越多。她何小曼,不可能一直这样领先下去。
透明的天花板,不知在何处,却又一定在何处。
对于丁砚的这番“鼓励”,她很感激,却也很清醒。坦然地对丁砚一笑,落落大方的道:“谢谢你的鼓励,不过,我应该不会有机会去你的学校了。再过一个多月,我就要去纺织厂上班了。”
丁砚有些吃惊:“为什么这么着急上班,你专心念书也挺好啊。”
何小曼越发确定,这真是个象牙塔里的孩子,不知人间疾苦。还好,丁砚的可贵在于,他单纯,但也很善良。
“我要是能一边念书,一边赚钱,岂不是更好?”何小曼始终不卑不亢地笑着,这底气来自于她的自信,她从来不觉得劳动是一件可耻的事,“我要让我爸妈过上好日子。”
刹那间,丁砚有些动容。这个比自己还小了三四岁的小女生,天真的时候那么可爱,可冷静的时候,却是那么成熟,超乎年龄的成熟。
“一个多月……”丁砚想了想,“那时候我应该还在学校,十一月份才会跟导师出去。到时候记得给我写信,我给了你地址的,没弄丢吧?”
当然没弄丢。何小曼之前可指望着跟他要教材呢,怎么会把这“活导师”的地址弄丢。
跑进屋里,拿出一本笔记本,翻开给丁砚看:“看,你的地址,我夹本子里呢。”
看到纸条上的“丁彦”二字,丁砚又是一阵羞愧,太不诚恳了,太虚伪了。丁砚啊丁砚,你以后要怎么圆今天这个谎,连最基本的姓名都是假的……哦不,还好姓不假……
为了掩饰不安,丁砚也从书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翻开:“看,我也把你的地址保存着呢。”
二人相视一笑。这个年代,写着信、盼着信,都是挺快乐的事,一想到自己也要开始书信生涯,何小曼心中隐隐兴奋,人还在眼前,竟然就悄悄期盼起来。
送丁砚走的时候,王秀珍眉开眼笑,连声喊着“有空来玩”。
巷口,丁砚挥手告别,却又说:“突然很想看你当纺织女工的样子。可以的话,拍一张照片寄给我?”
分明寄给异性照片是一件很暧.昧的事。可是为什么,从丁砚的嘴里说出来,竟这样美好,近似透明的美好。
他好似有天生不染纤尘的体质呢。
回到珍珠弄,生了“急性红眼病”的林清还在探头探脑,一见何小曼,不服气地啐道:“跟他说何家有个痨病鬼,他都没反应。呸,绣花枕头一包草,只怕连什么是痨病都不懂。”说罢,悻悻地回了屋。
何小曼听在耳里,却更加对丁砚生了好感。他那样聪明博学的人,怎么会不懂,他是不在乎,他是有教养,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尊重啊。
第40章 敲黑板,算账
十月, 转眼就来了。
大街上张灯结彩,全是欢度佳节的彩旗和大红灯笼。何小曼都被街道叫去客串了好几天的汇报演出, 要不是年龄太小,街道主任恨不得叫她来主持,还一个劲儿地约定,以后一定还会喊她, 让她一定要配合街道的工作。
胖大婶家的电视机已经完工, 欢天喜地的迎回家,就差放几挂鞭炮庆贺。
不出何小曼所料, 第三单生意很快就来了。由于胖大婶的宣传工作做得十分到位,珍珠弄都知道“何老师”帮胖大婶家也装了个电视机,收了一百九十块钱。
小九九谁都有啊, 小算盘都打得噼里啪啦那叫一个响啊。商场里的电视机因为紧俏, 又涨价了, 现在卖四百块了, 和一百九十块一比,翻了一倍有余啊!
有些余力的邻居开始上门预订, 暂时没有积蓄的邻居也发现了自家拥有电视机的可能,开始打算存钱。一时间, 珍珠弄以预订上何老师的电视机为荣, 以排名靠前为荣,以跟何老师家关系好走得近为荣。
以为什么为耻呢?好像没有, 最近最耻的大概就是弄堂口的林家了吧。
自从胖大婶家也有了电视机, 晚上珍珠弄的电视盛宴就分成了两拨, 一拨在何家门口,一拨在姚家门口。两家各放一个频道,邻居们自己想看哪个频道,就往哪家门口坐。一时间邻里关系好的来,完全可以当西直街街道的模范弄堂。
所谓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儿。再和睦的弄堂,也有不太和睦的声音。这声音来自林家。
林家是珍珠弄最早有电视机的人家,可现在却越看越凄凉,林家姆妈有时候晚上在家看着电视,听到弄堂里的欢声笑语,恨不得抱着名牌电视机哭一场。她家怕了何玉华,而且最近何家声誉正隆,林家也不敢惹。但姚家不一样。
姚家只有夫妻两个,女儿工作远,经常住在宿舍,回来少。这样人丁单薄的人家,欺负起来风险比较小。
所以林家就说酸话了:“真是阿猫阿狗都可以有电视机了。啧啧,一百多块的电视机,跟个宝似的。”
说就说了,还偏偏喜欢趁着胖大婶走过跟前的时候说。
胖大婶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冷冷一笑,抱起了胖胖的自己:“哦哟,最近林家姆妈打翻醋瓶子啦,说话一股酸味嘛。也难怪,花三四百买个壳壳,也是两个频道两个播音员,我啊总以为你家名牌电视机,总要比我们的粗货多看点的喽,搞半天也没见比我们早看一分钟、多看一个人。说好听呢,叫有钱烧得慌;说难听呢,就叫猪脑子贱得慌。呵……”
冷笑完,扭着胖胖的腰一抬头就走了。气得林家姆妈差点吐血,真没想到胖大婶都跟何玉华学会了骂人,这世界真是乱套了!
其实,这世界没有乱套。所谓的“乱套”,亦是乱中有序,不过是新老更替,不过是日新月异。
十月下旬,何小曼终于拿到了招工体检表,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何小曼,女,19XX年生,身高168cm,体重48公斤,视力右眼1.5,右眼1.5……
看到这体检表,王秀珍可开心了,看了好几遍:“看吧,眼睛像我吧,视力好。”
何立华不服气:“你倒不说个子像我。”
何玉华慢悠悠:“轮到我,就只有性别像我了。”
何小曼大笑起来:“哈哈,我长得好看呀,这个就像嬢嬢。”
立刻就被何玉华嫌弃:“你在家臭美也就算了,厂里去老实点啊。全是女人,都是尖头白拆子,没一个安好心。”
“也没这么严重,我在厂里呆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让人把骨头拆掉,不是好好的熬到病退了。”王秀珍怕何玉华把社会讲得太险恶,吓到何小曼。虽然何小曼现在看上去很能干,家里很多事现在都是她做主,但是在母亲眼里,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宝宝,需要放在温室里保护一辈子。
“秀珍啊,明天小曼就要上班了,你东西替她准备好没有啊?”嗯,父亲眼里,女儿也是永远要呵护的。何立华一想到宝贝女儿明天就要正式上班,心里也是蛮忐忑的。
王秀珍将体检表还给何小曼,回答丈夫:“饭盒子、勺子、水杯……再带一块肥皂,其他的也不缺什么了。”
这点,何小曼得听亲妈的,毕竟亲妈是在纺织厂干了十几年的人。哪知道,何立华又嚷嚷上了:“瞧吧,还是忘了最重要的东西。”
王秀珍一愣:“什么东西?”
“钱啊!”何立华转身去包里翻了十块钱出来,“先拿着,明天肯定要先去食堂买饭票和菜票。你太瘦,要多吃点,不用太计算钱知道伐?”
“谢谢爸。”何小曼小心地收了,“这钱算我借你的,等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给你。”
何玉华叫道:“哎哟,亲生的还算这么清楚,这是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啊!”还是那么嘴不饶人,谁让她贴的饭钱少,眼下竟然心虚起来。
“我赚钱了,当然就要自己管自己了。咱家要有新目标……”
王秀珍惊讶地转头:“这不是才添上电视机嘛,小曼你又有啥目标了?”
何小曼笑嘻嘻的:“我不想跟你们睡一屋了,我要有自己的房间。”
吓得何玉华立刻声明:“不许打我的主意!”她的房间,偶尔接纳何小曼来睡睡是没问题,但不能当真跟她合住啊,还有没有点隐私了,还怎么跟王欣牵个小手了?
王秀珍笑笑,不参与意见。虽说现在家里和谐,但何玉华这脾气也还是炮竹,点不得。何小曼开口,就算说得不合适,那也可归于孩子话,大人参与意见就不一样了,难免会被说是挑唆。
“嬢嬢你这点出息……”何小曼立刻嫌弃了回去,离刚刚何玉华嫌弃她也就几分钟时间,真是还得极快,“咱家这房子住了也有二三十年了吧,你那屋子上回台风暴雨的时候还漏水,早该翻修翻修了。直接翻建个二层呗。”
何玉华立刻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哎哟小曼啊,你知道翻建个房子要多少钱。真当你上个班,就成富豪啦。今年是涨工资了,临时工有三十五一个月了吧,你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能存够翻房子的钱啊!”
何小曼心里早就有了算盘,将家门关上,从角落里搬出一个小黑板,竟然还有几支粉笔:“我早就想跟你们说说了,最近我老琢磨这个事儿,总归不试上一试,谁知道成不成呢对吧。”
王秀珍惊得目瞪口呆,朝房间里喊道:“立华你快出来,小曼又要干大事了。”
刚进屋找东西的何立华还以为她开玩笑,一出来,看到小黑板和粉笔,不解道:“小曼还弄上黑板了,这是要当老师?”
何小曼一本正经:“我要给这个家算算账,算错了,你们也别笑话我。嬢嬢的钱,我不算计,她能存出来自己的嫁妆就谢天谢地……”
“呸,一上来就拿我取笑。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道道来,说得不好,马上我就撸袖子骂你。”何玉华笑着骂骂咧咧,其实也没生气。
“自从咱家装了电视机,存款就一点都没有了,是吧?”她看看王秀珍,王秀珍老老实实点了点头。于是何小曼接着道,“但是,给别人装一台电视机,可以赚70到80。我们不能算得太足,暂且算70元,目前在弄堂里接了五家的预订,加上姚家阿婶的,眼睛见着的就是六台,一共可以赚420元。爸爸装第二台的时候明显比第一台快了,我算了算,一个月足够,也就是说,半年内,咱们家可以存到420元,对不对?”
她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写下“420元”的字样。
何玉华一听,有点明白过来了:“这样啊,我呢,钱是真没有,工资不高,开销不少,况且我是真要存钱……但是王欣你们可以免费用,让他晚上过来帮大哥一起装电视机,大不了我半年不喊他看电影。这样是不是可以再多接两家。”
何立华倒是笑了:“把小王用狠了,人家跑掉怎么办?”
“打也打不跑啊。这点我还是敢保证的!”何玉华把胸.脯拍得堂堂响,王欣真是让她安全感十足,这点绝对没话说。
王秀珍指着黑板,在一旁插嘴:“半年后肯定不止存420。今年工资普涨了,我现在也痊愈了,不用特意补什么营养,这两个月我算了算,每月可以省出大概30元来,半年是……半年是……”她一时卡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