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数学,哈哈!半年就是180元啊。”何立华笑话她。
“好,再加180元。”何小曼又在黑板上写下“ 180元”,开心道,“看吧,这样就有600了,我每个月也能存钱啊,半年存100块应该没问题,700了吧,是不是胜利在望!”
何立华面带喜色:“真是不算不知道啊,这么看来,好像翻建房子真的不是个梦想。”
王秀珍却面有愧色:“你们赚的赚,算的算,我却一点帮不上忙,真是惭愧……”她那拖后腿的想法又来了。
何小曼亲热地抱住她,撒娇道:“妈,说什么呢。你每天又洗又烧照顾我们,就是最大的帮忙呀。再说了,你以为你就能闲着啦,我可不是个孝顺女儿,会给你安排事情做的,你别骂我就好啦!”
“哈哈,小曼现在是大总管,大总管要给我安排什么事?”一听自己也有任务,王秀珍比什么都开心。
“我们都要上班,没时间跑手续啊。妈你就负责了解,翻建房屋需要什么手续,该办的,咱先办起来,别等钱有了,手续还没有,那可真是空悲切了。”
何立华望着黑板上加粗的“700元”,赞叹道:“我的天哪,怎么觉得咱何家门上要出个领导了呢?”
第41章 第一天上班
何小曼同学, 从今天起终于不能再叫“同学”,而要叫“何同志”, 或者“何师傅”了!
十月底,已是秋意渐浓的时节,虽天高云淡,但天气到底也是凉了。第一天上班, 何小曼穿上了那件白色娃娃领针织衫, 下面一条灰色长裤很是修身。何小曼不喜欢穿那种没有裤型的大裤腿,自己用王秀珍的缝纫机将裤子改成了小脚裤。一双黑色丁字小皮鞋虽也是半新旧的, 但用鞋油擦得亮亮的,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那么清新秀雅。
王秀珍执意要送她去厂里。何小曼拗不过,一路上听着王秀珍絮絮叨叨地关照各种细节, 倒也很不寂寞。终于到了厂门口, 还是坚持让王秀珍回去了。何小曼的职业生源, 必须自己独立开启。
崇光棉织厂是区属的集体企业, 规模也不小,大概有五六百员工。因为劳资科有珍珠弄的老姚在, 何小曼并没有费多大的功夫就办好了手续,但老姚却叫她坐办公室等一等, 说今天一共有五个临时工都来上工, 等会儿人到齐了,一起带她们下车间。
说话间, 其余四个女孩子也都来了, 都跟何小曼差不多年龄, 十六七岁的孩子,想来都是初中毕业后就没再念书,进厂工作等待转正机会来了。
“你们五个都去织布车间,从学徒做起,会有师傅带你们。凡事多问师傅,上班不能迟到早退,其他的就等师傅教吧。”老姚说完,就从破旧的办公桌后起身,带着五个小姑娘出了办公室。
行政楼在门区前区,织布车间却藏得深。何小曼对崇光棉织厂并不陌生,从小经常跟着母亲到厂里来,知道远远的那些一楞一楞、似人耸肩一般的天窗建筑,便是织布车间所在。
一个瘦瘦的小姑娘,脸色有些黄,看上去营养不太好,眼睛却大大的,四处转着,望见何小曼气质出挑,便挨上来,小声问:“我叫汤丹,你叫什么?”
“你好,我叫何小曼。”何小曼初来乍到,也很乐于认识朋友,加上这些人以后都会是自己一个车间的同事,所以还是很友好。
汤丹的眼神落在何小曼手里拎着的绣花布袋子上:“你这个袋子真好看。”
“我自己做的,我也很喜欢。”何小曼背着这绣花袋子出去,已经被好几个人夸过,批发市场的小会计拿到袋子,激动得送了一大袋子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元器件给她。反正何小曼照单全收,拿回来让何立华和王欣慢慢挑选,省一个是一个。
还没走到织布车间,远远的已经听到巨大的织布机的声音。何小曼倒还没有怎样,其余几个女孩子脸上都变了色。
“声音好吵啊。”有个皮肤白白的胖女孩,立刻就撅起了嘴。
老姚看了她一眼,没作声。汤丹似是有些见识,说道:“织布车间声音很吵的,说话都听不见。”一听她这么说,另外三个女孩子都忐忑起来,不安地望着老姚,却又不敢提意见。
老姚才不管这么多,来都来了,还怕你们翻天不成。这年头工作多难找啊,临时工也不易,这种区里的纺织企业,那是很抢手的,你不想来,多少人暗暗高兴呢。
“那么多老师傅干了这么多年也没废话连篇,你们要娇贵就别上班。”语气不严厉,但话影子也没留余地。
“没事我们不娇贵的。”几个姑娘们立刻表态,并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像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织布车间的主任是个中年女人,叫余杏娣,大家都叫她余主任,长得瘦削机灵,一看就是个能干的女人,见老姚领了五个女孩子过来,知道是新来的临时工,转身就迎了出来。
“杏娣,这五个丫头就交给你了,省得你整天喊人手不够。”老姚见到余杏娣,心情明显好了不少,脸上都有了些笑容。
余杏弟别看长得不漂亮,眉眼看起老姚来,竟有些风.情:“还是老姚关照我们啊,就看着前道啊,成品啊,一拨一拨的去人,我还以为劳资科把我们给忘了。”
“哈哈,怎么会。是要给你挑些顶用的,毕竟织布车间重要啊!”
这话说得,余杏娣心里可算是舒服了,一拍手:“有你这话,我也算是定心了。人就给我吧,有事我再找你。”
老姚哈哈一笑:“给了你,就是你的人。你可别再找我了,一找我,我就头疼。”
正要走,他突然又转头,指着何小曼道:“这丫头能干,你给找个好师傅,兴许能带出个能手来。”
我勒了个去!何小曼顿时感受到各种异样的眼光向自己投来。姚伯伯啊,你还真是有恃无恐,这种事不能暗暗说?看来在这个年代,做人做事其实没那么多顾忌,也没有那么多暗戳戳收集证据等着各种举报的人。
老姚一走,余杏娣的满面春风就收了起来:“走,跟我去仓库领东西,等会儿再带你们见师傅。”
于是五个人又跟在余杏娣身后,拐过织布车间,又从成品车间后边绕过,来到一幢两层小楼。这里是仓库,厂里要领生产用品都得到这儿来。
仓库保管员是个男青年,一看有人来,立刻将正在看的书塞进抽屉,热情地喊:“余主任,织布车间来新人啦?”
“是啊,给她们领工作服和劳保用品。”又低头一看几人的脚,“你们穿多少码,把鞋码报给顾峰。以后上班要换工作鞋,否则一天走下来,个个脚上要起泡。”
纺织厂的工作服,是一单围兜,胸.前“崇光棉织厂”五个鲜红的大字,簇拥着红色的五角星,形成一个漂亮的半圆;一顶白色帽子,有一圈白色的宽边。
虽然是简单的“装备”,也足以让紧张了好久的姑娘们开心起来,迫不及待地就将围兜围了起来,相互帮忙在背后系结。帽子则有大有小,她们虽有些腼腆,却也在乎形象,不愿意随便将就,挑选着符合自己头围的白帽子,将辫子塞进帽子里。
何小曼得了王秀珍真传,几根手指灵活地一推,就将帽子推到恰好的位置,又在额前拉出几根发丝垂到帽子外。
真是个漂亮时髦的姑娘,顾峰不由地转身多望了几眼。虽说这姑娘穿着并不突出,甚至没有一件新衣服,但她面容姣好,神情清冷,又这么会收拾自己,一看就和另外几个不一样啊。
工作鞋是带搭绊的黑色绒布浅口布鞋。何小曼对这个鞋就更不陌生了,因为好搭便宜又舒适,在后世,饭店服务员最喜欢穿这样的工作鞋。
全部穿戴停当,陡然从窗户玻璃中望见自己,真是当个纺织工人都是个有气质的纺织工人呢。
如此想着,何小曼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丁砚说的话。他说过,让自己穿着纺织女工的工作服拍一张照片寄给他呢!
之前以为十月初就能上班,却没想到一来二去拖到了十月底,他十一月份要跟导师出去呢,现在写信,再寄到北京,只怕时间都来不及了吧。
“何小曼,你穿工作服都这么好看!”汤丹发出由衷的赞叹。
何小曼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按了按纺织帽:“真的吗?我看你也很好看啊。”她笑吟吟的,伸手替汤丹也拉出几根发丝,瞬间,汤丹就少了几许土气,变得浪漫起来。
一个中年女人走进仓库,一眼望见何小曼:“咦,这不是王秀珍家丫头吗?”
看来是小时候见过自己的阿姨,何小曼很有礼貌地回答:“阿姨好,我是小曼。”
“长这么高了啊,比小时候更好看了。”
余杏娣惊道:“王秀珍?就是生了病,从我们织布车间调到成品间的王秀珍?”
中年女人道:“是啊,办了病退回家了。小曼这是顶替进来了吧?”
余杏娣却摇摇头:“不啊,何小曼是临时工招工进来的。”
中年女人啧啧嘴:“也亏她舍得,蛮好一个丫头进来当临时工。”
众人都以为何小曼会尴尬,望向她。她却不以为意,反而面带笑意:“总归是招工嘛,不管什么身份了,总归能进来学技术就好。”
顾峰笑了:“这小丫头倒是沉稳的,不像刚毕业的,屁事都不懂,就知道吵吵。”一下子就把其他四位得罪了,恶狠狠的目光齐齐地投向他。
进车间,必须将工作服和工作帽全部穿戴好。五个姑娘有些紧张,相互检查了好几遍,终于确认可以了,余杏娣这才让她们戴上口罩,然后带她们进了车间。
一进车间才知道,刚刚在外头听的,哪里能叫巨响,最多就是噪音。车间里轰隆隆的织机声,才真叫震耳欲聋,让人销魂到颤.抖。说话完全听不见,俯到耳朵用尽全力大喊,有可能听到点音,但也不一定听得清你在说什么。
车间很大,一行行的织布机几乎漫无尽头,纺织女工们穿梭其间,认真地观察着一点一点织就的布面,一旦有哪台机器因为断了线而停工,女工们必须及时发现,并快速接上线头,让织布机恢复正常工作。
余杏娣带着五个姑娘在织布机间行走,眼见着其他四个陆陆续续被安排给年龄较大的女工,却又带着何小曼一直走到最纵深处,交给了一名正低头认真看布的女人,并俯在女人耳边大喊了几句什么,可惜何小曼近在咫尺,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那女人转头,像看布一样,认真地看了看何小曼,露在口罩外的眼睛很漂亮,却也很冷漠。
第42章 师傅叶美贤
车间里实在很吵。余主任显然今天安排几个临时工, 吼得有点累了,不想再和巨大的织机声抗衡, 拍了拍何小曼的肩,示意她要跟着师傅好好干。何小曼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师傅没有摘口罩,而是望了何小曼一眼,继续在织机间走动起来。
对于织机挡车工来说, 她们的任务其实不是亲自去织布, 虽然还只是八零年代,但织布机的技术也已经比较成熟, 只要将纱锭与梭子装配到位,余下的织布动作,织布机都会自动完成。而织机挡车工要做的其实是善后, 也就是完善织布机无法完成的一些细节与疏漏, 断线、串线、打结等等, 都需要挡车工亲自处理。
所以她们需要不断地来回巡视织机, 及时发现织机自动工作时发生的各种突发情况并解决。
何小曼殷勤地跟在师傅身后一米左右。师傅走,她也走;师傅停, 她也停;师傅偶尔看到织机上的停经片掉下,就会过去检查处理。何小曼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也没看清师傅接线头的手法。
没多久, 她的腿就有点迈不动了,跟着师傅值机时, 偶尔会望见同来的临时工, 那个白白的微胖姑娘已经在不停地换腿抖腿, 显然也很累了。但没人敢坐下来休息。
何小曼不动声色,甚至没有去捶腿。她知道,一名好的织机挡车工,首先就要能走路。挡车工每个人值的织机数量,取决于挡车工的业务水平,也取决于布的品种,最少的一人看四台,最多的一人可以看到十几甚至二十台,来回不断地巡视,一天下来走过的路几乎可以从本市步行到邻市,绝对不是开玩笑。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汤丹已经跟在师傅后面去吃饭。何小曼不敢问,见师傅极快地将每台织机的梭子又检查了一遍,这才和当值的机匠打了个招呼,摘了口罩对何小曼道:“吃饭。”
隆隆的织机声中,何小曼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只是从她的神情和唇形,猜到了这两个字。
这也是何小曼进了车间以来,第一次看到师傅的长相。师傅长得非常漂亮,戴着口罩的时候,一双眼睛已是明媚动人,一摘口罩,原来口罩的遮掩之下,五官明艳,生得竟似电影明星一般。虽说已不再年轻,大约有三十多岁,但别有一番成熟风韵。
但,如此明艳照人的长相,配的却是淡漠冰冷的表情,哪怕望向何小曼这个徒弟,也是冷冷的,和其他师傅们收了个徒弟的得瑟劲头完全不同。
何小曼去柜子前,从包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饭盒子,跟着师傅出了车间。
一出车间,天地从未有过的清静,耳畔甚至会出现“滋滋”的幻觉,提醒自己终于摆脱了那恼人的巨响。
“师傅您好,我叫何小曼。”憋了一上午,何小曼终于敢开口说话,并且确定师傅一定能听得到。
师傅点点头,却并没有多和蔼:“我叫叶美贤,有什么不懂可以问我。”声音也很好听啊,温和而有磁性,纺织厂都是大嗓门,这样淡定的声音真的蛮少见的。
“谢谢叶师傅。”何小曼心想,看来师傅不太爱说话啊。
果然,叶美贤道:“我是第一次带徒弟……”
何小曼赶紧道:“我也是第一次当徒弟!”
这话一出,叶美贤很是意外,见这孩子如此机灵,倒也有点忍俊不禁。点点头:“我不会热情,但也不会嫌弃你。徒工最晚三个月满师,何时能独挡一面,看你自己努力。”
直觉告诉何小曼,叶美贤和其他挡车工不一样,她平缓的语气、讲究的用词,以及平静的眼神,都不似寻常车间女工。
“师傅不嫌我笨就好。下午再打结,麻烦师傅慢一点,我怎么都看不清……”
“那不可能。”叶美贤直接打断她,“值机的时候,任何动作都慢不了,赶的就是时间。”